老子道德經全文翻譯(全81章)
【老子·第一章】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1]。
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
故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
此兩者,同出而異名,同謂之玄。玄之又玄,衆妙之門。
【註釋】:
[1]通常譯爲"可以說出來的道,就不是永恆不變的道",強調道是不可言說的。但這樣的翻譯,等於一開始就剝奪了老子言說真道的可能性和可靠性。其實"常"字在《老子》中多爲"通常"之意。另一方面,"道"字,到老子之時,已經用得很泛:有"道路"之意,如《易經》"履道坦坦,幽人貞吉";有"王道"之意,如《尚書》"無有作好,遵王之道" ;有"方法"之意,如《尚書》"我道惟寧王德延";又有"言說"之意,如《詩經》"中 之言,不可道也"。《尚書序》(相傳爲孔子所作)說:"伏犧、神農、黃帝之書,謂之三墳,言大道也。少昊、顓乙、高辛、唐、虞之書,謂之五典,言常道也"。這裏用了"常道"一詞,指一般的道理。又有馮友蘭先生考證說,古時所謂道,均爲人道,到了老子才賦與道形而上學的意義。可見,老子要宣示上天大道,必須一開始就澄清概念,強調他下面要講的道,絕非人們一般常指的道,不是一般的道理,即非"常道",而是……是什麼呢?就要聽老子娓娓道來了。
[1]通常譯爲"可以說出來的道,就不是永恆不變的道",強調道是不可言說的。但這樣的翻譯,等於一開始就剝奪了老子言說真道的可能性和可靠性。其實"常"字在《老子》中多爲"通常"之意。另一方面,"道"字,到老子之時,已經用得很泛:有"道路"之意,如《易經》"履道坦坦,幽人貞吉";有"王道"之意,如《尚書》"無有作好,遵王之道" ;有"方法"之意,如《尚書》"我道惟寧王德延";又有"言說"之意,如《詩經》"中 之言,不可道也"。《尚書序》(相傳爲孔子所作)說:"伏犧、神農、黃帝之書,謂之三墳,言大道也。少昊、顓乙、高辛、唐、虞之書,謂之五典,言常道也"。這裏用了"常道"一詞,指一般的道理。又有馮友蘭先生考證說,古時所謂道,均爲人道,到了老子才賦與道形而上學的意義。可見,老子要宣示上天大道,必須一開始就澄清概念,強調他下面要講的道,絕非人們一般常指的道,不是一般的道理,即非"常道",而是……是什麼呢?就要聽老子娓娓道來了。
【翻譯】:
道可以說,但不是通常所說的道。名可以起,但不是通常所起的名。
可以說他是無,因爲他在天地創始之前;也可以說他是有,因爲他是萬物的母親。
所以,從虛無的角度,可以揣摩他的奧妙。從實有的角度,可以看到他的蹤跡。
實有與虛無只是說法不同,兩者實際上同出一源。這種同一,就叫做玄祕。玄祕而又玄祕啊!宇宙間萬般奧妙的源頭。
【老子·第二章】
天下皆知美之爲美,斯惡已。皆知善之爲善,斯不善已。
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形,高下相盈,音聲相和,前後相隨。恆也。
是以聖人處無爲之事,行不言之教;萬物作而弗始,生而弗有,爲而弗恃,功成而不居。夫唯弗居,是以不去。
【翻譯】:
1 天下的人都知道以美爲美,這就是醜了。都知道以善爲善,這就是惡了。
2 有和無是相互依存的,難和易是相互促成的,長和短互爲比較,高和下互爲方向,聲響和 迴音相呼應,前邊與後邊相伴隨。
3 所以,聖人從事的事業,是排除一切人爲努力的事業;聖人施行的教化,是超乎一切言語 之外的教化。 他興起萬物卻不自以爲大,生養而不據爲己有,施予而不自恃其能,成了也不自居其功。他不自居其功,其功卻永恆不滅。
【老子·第三章】
不尚賢,使民不爭;不貴難得之貨,使民不爲盜;不見可欲,使民心不亂。
是以聖人之治,虛其心,實其腹,弱其志,強其骨。常使民無知無慾。使夫智者不敢爲也。爲無爲,則無不治。
【翻譯】:
不崇尚賢能之輩,方能使世人停止爭鬥。不看重珍奇財寶,方能使世人不去偷竊。不誘發邪情私慾,方能使世人平靜安穩。
所以,聖人掌管萬民,是使他們心裏謙卑,腹裏飽足,血氣淡化,筋骨強壯。人們常常處於不求知、無所欲的狀態,那麼,即使有賣弄智慧的人,也不能胡作非爲了。遵從無爲之道,則沒有不太平之理。
【老子·第四章】
道衝,而用之或不盈。淵兮,似萬物之宗;湛兮,似或存。吾不知誰之子,象帝之先[1]。
【註釋】:
[1]很多人用"吾不知其誰之子,象帝之先"一句,證明老子用"道"來否定上帝,破了古代的宗教迷信。這種解釋不確切。這句話裏的"帝",顯然並不是今日所言上帝。有人說老子原文的"象帝"就是上帝,這是不對的。"象"就是象,是"形象"的意思,不是"上" 的借用。因爲老子常將"上"字用於"上天、上德、上士"等等,顯然老子並非不懂"上" 字的用法,也並非不能使用"上帝"一詞。老子不用"上帝"一詞,顯然是因爲這個"帝"
不是至高無上的,不配使用"上"字作定語。因爲唯有老子的"道",才與今日所言"上帝 "之無限、永恆、自在的內涵相一致。詳見本書第一章第二節之五"《老子》中的神與帝" 。
【翻譯】:
道,空虛無形,其大能卻無窮無盡,淵遠深奧啊,像是萬物的祖宗。放棄自以爲是的銳氣,擺脫紛紜萬象的迷惑,和於你生命的光中,認同你塵土的本相,你 便能在幽幽之中,看到他那似有似無的存在。我不知道有誰產生他,他先於一切有形之帝。
【老子·第五章】
天地不仁,以萬物爲芻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爲芻狗。
天地之間,其猶橐龠乎?虛而不屈,動而愈出。
多言數窮,不如守中。
【翻譯】:
天地不理會世上所謂的仁義,在其看來,萬物是祭神用的稻草狗。聖人也不理會世 上所謂的仁義,在他眼裏,百姓是祭神用的稻草狗。
天地之間,不正像一個冶煉的風箱嗎?虛靜而不窮盡,越動而風越多。
話多有失,辭不達意,還是適可而止爲妙。
【老子·第六章】
穀神不死,是謂玄牝。玄牝之門,是謂天地根。綿綿若存,用之不勤。
【翻譯】:
幽悠無形之神,永生不死,是宇宙最深遠的母體。這個母體的門戶,便是天地的根源。冥冥之中,似非而是,延綿不絕,用之不盡。
天長地久。天地所以能長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長生。
是以聖人後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非以其無私邪?故能成其私。
【翻譯】:
天長地久。天地之所以能長久,因爲它不自貪自益其生,所以能長生。
同理,聖人把自己置於最後,他反而在前;把自身置之度外,他反而長存。這不正是由於他無私,反而成全了他的私嗎?
【老子·第八章】
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衆人之所惡,故幾於道。
居善地,心善淵,與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動善時。夫唯不爭,故無尤。
【翻譯】:
最高的善像水一樣。水善於滋養萬物,而不與萬物相爭。它處身於衆人所厭惡的地方,所以跟道很相近。
居身,安於卑下;存心,寧靜深沉;交往,有誠有愛;言語,信實可靠;爲政,天下歸 順;做事,大有能力;行動,合乎時宜。唯有不爭不競,方能無過無失。
【老子·第九章】
持而盈之,不如其已;
揣而銳之,不可長保。
金玉滿堂,莫之能守;
富貴而驕,自遺其咎。
功遂身退,天之道也。
【翻譯】:
抓在手裏冒尖兒流,自滿自溢,不如罷了吧。
千錘百煉的鋒芒,也長不了的。
金玉滿堂,你能守多久呢?
富貴而驕,是自取災禍啊!
大功成了,名份有了,自己便隱去,這正是上天之道。
載營魄抱一,能無離乎?
專氣致柔,能如嬰兒乎?
滌除玄鑑,能如疵乎?
愛國治民,能無爲乎?
天門開闔,能爲雌乎?
明白四達,能無知乎?
生之蓄之,生而不有,爲而不恃,長而不宰,是謂玄德。
【翻譯】:
誰能使靈魂與真道合一,毫無離隙呢?
誰能使血氣變得柔順,像嬰兒一樣呢?
誰能洗淨內心的雜念,透亮如明鏡呢?
愛民掌權,誰能捨己順道、無爲而治呢?
運用心智,誰能因應天意、如雌隨雄呢?
明白通達,誰能超越人智、擺脫知識呢?
那創造並養育這個世界的,他創造養育並不強行佔有,他無所不爲卻不自恃其能,他是萬 物之主而不任意宰制。這真是深不可測的恩德啊!
三十輻,共一轂,當其無,有車之用。
埏埴以爲器,當其無,有器之用。
鑿戶牖以爲室,當其無,有室之用。
故有之以爲利,無之以爲用。
【翻譯】:
三十根輻條集中在車軸穿過的圓木上,圓木有空的地方,纔對車有用處(可行走)。
揉合黏土製成器皿,上面有空的地方,纔有器皿的用處(能容納)。
爲房屋安窗戶,窗戶有空的地方,纔對房屋有用處(取光亮)。
有形者對人們有利益,是由於無形者的功用啊。
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馳騁畋獵,令人心發狂;難得之貨,令人行妨。
是以聖人爲腹不爲目,故去彼取此。
翻譯】:
繽紛的色彩使人眼睛昏花,變幻的音響使人耳朵發聾,豐腴的美食使人口味敗 壞,馳騁打獵令人心意狂蕩,珍奇財寶令人行爲不軌。
所以聖人掌管萬民,是給他們內在的充實,不是給他們外在的愉悅。據此而取捨。
寵辱若驚,貴大患若身。
何謂寵辱若驚?寵爲下,得之若驚,失之若驚,是謂寵辱若驚。
何謂貴大患若身?吾所以有大患者,爲吾有身,及吾無身,吾有何患?
故貴以身爲天下,若可寄天下;愛以身爲天下,若可託天下。
【翻譯】:
得寵和受辱都會內心不安,最大的禍患是看重肉身性命。
爲什麼說得寵和受辱都會內心不安呢?寵是來自上面的,得到時吃驚,失去時也吃驚,所 以說得寵和受辱都會內心不安。
爲什麼說最大的禍患是看重肉身性命呢?我有大禍患之憂慮,是因爲我有肉身性命要保全;及至我把肉身性命置之度外,我還有什麼禍患可憂慮呢?
所以,捨棄肉身性命去爲天下的人,堪爲普天下的寄託;捨棄肉身性命去愛天下的人,堪得普天下的信靠。
誰能沉澱混濁的,使之漸漸清澈呢?誰能啓動僵死的,使之徐徐復活呢?
視之不見,名曰夷;聽之不聞,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詰[1],故混而爲一。其上不曒,其下不昧。繩繩兮不可名,復歸於物。是謂無狀之狀,無物之象,是謂惚恍。迎之不見其首,隨之不見其後。
執古之道,以御今之有。能知古始,是謂道紀。
【註釋】:
[1]釋德清注:"致詰,猶言思議"。又馬王堆甲乙本「致詰」作「致計」,均有深究之義。
【翻譯】:
看見而不曉得,叫做"夷";聽到而不明白,叫做"希";摸索而不可得,叫做 "微"。"夷希微"三者,不可思議,難究其竟,所以它們混而爲一。在他之上不再有光明,在他之下不再有黑暗。難以言說的無限延綿啊,又復歸於空虛無物。他是沒有狀態的狀態,沒有形象的形象,叫做恍惚。迎面看不見他的先頭,追蹤抓不著他的尾跡。
秉持上古之道,可以把握當今萬有,知道其由來始末,這便是大道的要領了。
古之善爲道者,微妙玄通,深不可識。夫唯不可識,故強爲之容:
豫兮若冬涉川;
猶兮若畏四鄰;
儼兮其若客;
渙兮若冰之將釋;
敦兮其若樸;
曠兮其若谷;
混兮其若濁;
(澹兮其若海;
□兮若無止。)
孰能濁以靜之?徐清;孰能安以動之?徐生。
保此道者,不欲盈。夫唯不盈,故能蔽而新成。
【翻譯】:
古時候善於行道的人,其微妙玄通,真是深不可識。由於深不可識,只好勉強來形容他:
其審慎好像冬天過江,
謹守好像畏懼四鄰,
恭敬嚴肅如同作客,
流逸瀟灑如同化冰,
純樸得好像未經雕琢,
曠達得好像高山空谷,敦厚得好像渾沌不清。
誰能沉澱混濁的,使之漸漸清澈呢?誰能啓動僵死的,使之徐徐復活呢?
持守此道的人,是不會自滿自溢的。唯有不自滿自溢,才能在凋敝死亡中成爲新人。
致虛極,守靜篤。萬物並作,吾以觀復。
夫物芸芸,各復歸其根。歸根曰靜,靜曰覆命。覆命曰常[1],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兇。
知常容,容乃公,公乃全,全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沒身不殆。
【翻譯】:
內心虛化到極點,持守安靜到純一。我就能在萬物的篷蓬勃勃中,看出其來龍去脈。
萬物紛紜百態,都復歸其本根。回到本根就叫平靜安息。平靜安息便是復歸了真生命。復歸了真生命便是永恆。認識永恆便是光明。不認識永恆,就會任意妄爲,後果兇險。
認識了永恆,就能萬事包容。萬事包容,就能公義坦蕩。公義坦蕩,則爲完全人。完全人,則與天同。與天同,就歸入道了。歸入道,可就長久了,即使肉身消失,依然平安無恙。
絕聖棄智,民利百倍;絕仁棄義,民復孝慈;絕巧棄利,盜賊無有。
此三者以爲文,不足。故令有所屬:見素抱樸,少思寡慾,絕學無憂。
【翻譯】:
棄絕成功與智慧,對人民有百倍的好處。棄絕仁義的說教,人民就會復歸孝慈。棄 絕技巧與功利,就不會有盜賊爲患。然而,用這三者作誡律是不夠的。
一定要讓人心有所歸屬才行,就是:認識生命的本根,持定存在的本原。使自我越來越少,使慾望越來越淡。拒絕人間的學問,保持無憂無慮的心。
唯之與阿,相去幾何?美之與惡,相去若何?人之所畏,不可不畏。
荒兮,其未央哉!
衆人熙熙,如享太牢,如春登臺。
我獨泊兮,其未兆;
沌沌兮,如嬰兒之未孩;
累累兮,若無所歸。
衆人皆有餘,而我獨若遺。我愚人之心也哉!
俗人昭昭,我獨昏昏。
俗人察察,我獨悶悶。
澹兮其若海, 兮若無止。
衆人皆有以,而我獨頑且鄙。
我獨異於人,而貴食母。
【翻譯】:
恭維與呵斥,相差有多遠?讚美與厭惡,區別在哪裏?人所畏怕的,不能不畏怕啊。
荒野啊,廣漠無際!
衆人熙熙攘攘,像是在享受盛大的宴席,像是登上了歡樂的舞臺。
唯獨我渾然無覺,好像不曾開化的樣子;
混混沌沌,像初生嬰兒還不知嘻笑的時候;
疲憊沮喪,像是四處流浪無家可歸的人。
衆人都自得自滿流溢而出,唯獨我彷彿遺失了什麼。我真是愚笨人的心腸啊!
世俗的人個個明明白白,唯獨我一個昏昏然然。
世俗的人個個斤斤計較,唯獨我一個馬虎不清。
大水蕩蕩淼如海,高風習習行無蹤。
衆人都有一套本事,唯獨我又沒用又頑固。
我這樣與衆不同,是把吃喝母親,看得高於一切啊!
孔德之容,惟道是從。
道之爲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
自今及古,其名不去,以閱衆甫。吾何以知衆甫之狀哉?以此。
【翻譯】:
最高的道德形態,是徹底順從道。
道作爲存在物,完全是恍恍惚惚的。恍惚之中有形象,恍惚之中有實在。在他的深遠幽暗中,有一個精神存在著。這個精神至真至切,充滿了信實。
從古到今,他的名字從不消失,好叫人們看到萬物之父。我怎麼曉得萬物之父呢?就是由他而來。
曲則全,枉則直,窪則盈,敝則新,少則多,多則惑。
是以聖人抱一爲天下式[1]。不自見,故明;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長。
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古之所謂「曲則全」者,豈虛言哉!誠全而歸之。
【翻譯】:
受屈辱的,可得成全;受冤枉的,可得伸直;低窪的得充滿,將殘的得新生,缺乏 的便獲得,富有的便迷惑。
所以,聖人與道合一,做天下人認識上天的器具。不自以爲能看見,所以看得分明。不自以爲是,所以是非昭彰。不求自己的榮耀,所以大 功告成。不自以爲大,所以爲天下王。
正因爲不爭不競,天下沒有能與之爭競的。古人說"受屈辱必得成全"的話,豈是虛構的嗎?那確實得成全者,天下便歸屬他。
希言自然。
故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孰爲此者?天地。天地尚不能久,而況於人乎?故從事於道者,同於道;德者,同於德;失者,同於失。同於道者,道亦樂得之;同於德者,德亦樂得之;同於失者,失亦樂得之。
信不足焉,有不信焉。
【翻譯】:
少說話,合乎自在本相。
狂風颳不了一清晨,暴雨下不了一整天。興起風雨的是誰呢?是天地。天地都不能長久, 何況人呢?所以,從事於道的人就認同道,有德的人就認同德,失喪的人就認同失喪。認同道的人,道便悅納他;認同德的人,德便歡迎他;認同失喪的人,失喪便擁抱他。
信心不足,纔有不信。
企者不立;跨者不行;自見者不明;自是者不彰;自伐者無功;自矜者不長。
其在道也,曰:餘食贅形。物或惡之,故有道者不處。
【翻譯】:
翹著腳就站立不住,蹦著高就走不成路。自以爲能看見的是瞎子,自以爲聰明的是傻子。自我誇耀的徒勞無功,自高自大的不能爲首。
從道的眼光來看,這些東西像多餘的飯,累贅的事,只會讓人厭惡。有道的人不會這樣的。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爲天地母。吾不知其名,強字之曰道,強爲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遠,遠曰反。
故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域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焉。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翻譯】:
在產生天地之前,有一個混然一體的存在。寂靜啊,空虛啊!獨立自在,永不改變。普天運行,永不疲倦。稱得上是天地萬物的母親。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姑且寫作"道",勉強起個名字叫"大"。大,便無限飛逝,飛逝而致遠,至遠而回返。
所以道爲大,天爲大,地爲大,人也爲大。宇宙中四個爲大的,人是其中之一。
然而人要以地爲法度,地以天爲法度,天以道爲法度,道以他自身爲法度。
重爲輕根,靜爲躁君。
是以君子終日行不離輜重。雖有榮觀,燕處超然。奈何萬乘之主,而以身輕天下?
輕則失根,躁則失君。
【翻譯】:
重是輕的根基,靜是躁的主人。
所以君子每天出行時都帶著輜重。雖有榮華壯觀,他卻安然超脫。然而有的大國君主,只重自身,輕慢天下,以致滅亡。
輕浮就會失根,驕躁就會失控。
善行無轍跡,善言無瑕謫;善數不用籌策;善閉無關楗而不可開,善結無繩約而不可解。
是以聖人常善救人,故無棄人;常善救物,故無棄物。是謂襲明。
故善人者,不善人之師;不善人者,善人之資。不貴其師,不愛其資,雖智大迷,是謂要妙。
【翻譯】:
善於行走的不留蹤跡,善於言辭的沒有暇疵,善於計算的不用器具。善於關門的不用門插,卻無人能開;善於捆綁的不用繩索,卻無人能解。
聖人就是這樣一直善於拯救世人,無人被棄之不顧;一直善於挽救萬物,無物被棄之不顧。這就叫承襲、傳遞光明。
所以說,善人是不善之人的老師,不善之人亦是善人的資財。如果不敬重老師,或者不愛惜其資財,那麼,再有智慧也是大大地迷失了。這是一個至關重要的奧妙啊!
知其雄,守其雌,爲天下溪。爲天下溪,常德不離,復歸於嬰兒。
知其白,知其白,守其黑,爲天下式。爲天下式,常德不忒,復歸於無極。
知其榮,守其辱,爲天下谷。爲天下谷,常德乃足,復歸於樸。
樸散則爲器,聖人用之,則爲官長。
故大智不割。
【翻譯】:
知道其雄偉強壯,卻甘守雌愛柔順,而成爲天下的溪流。作爲天下的溪流,永恆的恩德與他同在,(使人)復歸於純潔的嬰兒。
知道其光明所在,卻甘守闇昧,而成爲世人認識上天的工具。作爲世人認識上天的工具,永恆的恩德至誠不移,(使人)復歸於無限的境界。
知道其榮耀,卻甘守羞辱,而成爲天下的虛谷。作爲天下的虛谷,永恆的恩德充足豐滿,(使人)復歸於存在的本原。
這本原化散在不同的人身上,成爲不同的器物。聖人使用他們,而成爲掌權者。
如此,至大的智慧是渾然爲一、不可分割的。
將欲取天下而爲之,吾見其不得已。天下神器,不可爲也,不可執也。爲者敗之,執者失之。是以聖人無爲,故無敗;無執,故無失。
夫物或行或隨;或噓或吹;或強或羸;或載或隳。
是以聖人去甚,去奢,去泰。
【翻譯】:
想用人爲的努力去贏得天下,我看達不到目的。天下是神的器具,不是人爲努力就能得著的。人爲努力的,必然失敗;人爲持守的,必然喪失。
世間是這樣:有佔先前行的,就有尾追不捨的;有哈暖氣的,就有吹冷風的;有促其強盛的,就有令其衰弱的;有承載的,就有顛覆的。
所以聖人擯棄一切強求的、奢侈的和驕恣的東西。
以道佐人主者,不以兵強天下。其事好遠。師之所處,荊棘生焉。大軍之後,必有凶年。
善有果而已,不以取強。果而勿矜,果而勿伐,果而勿驕。果而不得已,果而勿強。
物壯則老,是謂不道,不道早已。
【翻譯】:
用道來行使主權的人,不靠武力而稱強天下。用武力總是有報應的。軍隊進駐之地,荊棘便長出來;每逢大戰之後,凶年接著來到。
良善自會結果,無須強奪硬取。成了而不矜持,成了而不炫耀,成了而不驕傲,成了像是不得已,成了而不逞強。
任何事物一逞強示壯就會老朽,這不是出於道。不是出於道的,是早已註定要死亡了。
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恬淡爲上,勝而不美。而美 之者,是樂殺人。夫樂殺人者,則不可得志於天下矣。
夫兵者,不祥之器,物或惡之,故有道者不處。君子居則貴左,用兵則貴右。吉事尚左, 凶事尚右。偏將軍居左,上將軍居右,言以喪禮處之。殺人之衆,以悲哀泣之,戰勝以喪 禮處之。
【翻譯】:
兵是不吉利的東西,不是君子所使用的。萬不得已而用之,也是以恬淡之心,適可 而止,打勝了也不當成美事。以打勝仗爲美事的人,就是以殺人爲樂。以殺人爲樂的人, 是絕不可能得志於天下的。
所謂兵,是不吉利的東西,萬物都厭惡,得道的人不用它。君子平時以左方爲貴,戰時以 右方爲貴,因爲左方表示吉祥,右方代表兇喪。偏將軍在左邊,上將軍在右邊,就是以兇 喪來看待戰事。殺人多了,就揮淚哀悼;打了勝仗,也像辦喪事一樣。
道常無名。樸雖小,天下莫能臣。侯王若能守之,萬物將自賓。
天地相合,以降甘露,民莫之令而自均。
始制有名,名亦既有,夫亦將知止,知止可以不殆。
譬道之在天下,猶川穀之於江海。
【翻譯】:
道,通常不顯露其名份。存在的本原即道的本體,雖然精渺微小,天下卻沒有什麼能支配他。王侯若能持守他,萬物會自動歸順。
天地相和,降下甘露,無人分配,自然均勻。
宇宙一開始有秩序,就有了名份。既有了名份,人就該知道自己的限度,不可僭越。知道 人的限度而及時止步,就可以平安無患了。
道,引導天下萬民歸向自己,就好像河川疏導諸水流向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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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人者智,自知者明。
勝人者有力,自勝者強。
知足者富。
強行者有志。
不失其所者久。
死而不亡者壽。
【翻譯】:
能識透別人,算有智慧;能識透自己,纔有光明。
能戰勝別人,算有力量;能戰勝自己,纔是真強。
知足的人富有。
攻克己身、順道而行的人有志氣。
持守本相、不失不離的人可以長久。
肉身雖死、生命活著的人才叫長生。
大道泛兮,其可左右。萬物恃之以生而不辭,功成而不有。衣養萬物而不爲主,可名於小;萬物歸焉而不爲主,可名爲大。以其終不自爲大,故能成其大。
【翻譯】:
大道瀰漫,無所不在,周流左右。萬物都是籍著他生的,他不自誇自詡。大功都是由他而來的,他不彰明昭著。他愛撫滋養萬物,卻不以主宰自居,看起來微不足道的樣子。當萬物都依附歸向他時,他 仍然不以主宰自居,這樣,他的名份可就大了。由於他從始至終不自以爲大,這就成就了他的偉大。
【老子·第三十五章】
執大象,天下往。往而不害,安平泰。
樂與餌,過客止。道之出口,淡乎其無味,視之不足見,聽之不足聞,用之不足既。
【翻譯】:
秉持大道之象者,普天下都前往歸向他。普天下都歸向他,也不會互相妨害,反而得享安息、平安、太平。
人間的美樂佳宴,使匆匆過客們沉溺不前。大道出口成爲話語,平淡無味,看起來不起眼,聽起來不入耳,用起來卻受益無窮。
將欲歙之,必故張之;將欲弱之,必故強之;將欲廢之,必故興之;將欲取之,必故與之。是謂微明。
柔弱勝剛強。魚不可脫於淵,國之利器不可以示人。
【翻譯】:
要收斂的,必先張馳一下。要削弱的,必先加強一下。要廢棄的,必先興起一會兒。要奪取的,必先讓與一點兒。這是微妙的亮光。
柔弱的勝於剛強的。魚不能離開水(而上岸),國家的主權和勢能也無法(離開道)向人展示清楚。
道常無爲而無不爲。侯王若能守之,萬物將自化。化而欲作,吾將鎮之以無名之樸。鎮之以無名之樸,夫將不欲。不欲以靜,天下將自正。
【翻譯】:
道,通常看起來無所作爲的樣子,實際上沒有一件事物不是他成就的。王侯若能持守他,就一任萬物自己變化。變化中有私慾發作,我便用那無以名狀的本原來鎮住。在這個無以名狀的本原裏,慾望將 斷絕。慾望斷絕,人心平靜了,天下自然便安穩了。
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無德。
上德無爲而無以爲;下德無爲而有以爲。
上仁爲之而無以爲;上義爲之而有以爲。
上禮爲之而莫之應,則攘臂而扔之。
故失道而後德,失德而後仁,失仁而後義,失義而後禮。夫禮者,忠信之薄,而亂之首。
前識者,道之華,而愚之始。是以大丈夫處其厚,不居其薄;處其實,不居其華。故去彼取此。
【翻譯】:
道德高尚的人,不必以道德誡命來自律,因爲他內心自有道德。道德低下的人, 需要恪守道德誡命,因爲他內心沒有道德。
道德高尚的人是無爲的,其道德不是刻意爲了實現什麼。道德低下的人是在追求道德,其 道德是爲了達到某種目的。
有大仁愛的人,是在追求仁愛,卻不是刻意實現某種目的。有大正義的人,是在追求正 義,而且其正義是爲了實現某種目的。
有大禮法的人,是在追求禮法,卻沒有人響應,就掄起胳膊去強迫人了。
所以,喪失了大道,這才強調道德;喪失了道德,這才強調仁愛;喪失了仁愛,這才強調 正義;喪失了正義,這才強調禮法。所謂禮法,不過表明了忠信的淺薄缺乏,其實是禍亂的端倪了。
所謂人的先見之明,不過採摘了大道的一點虛華,是愚昧的開始。所以,大丈夫立身於豐 滿的大道中,而不站在淺薄的禮法上;立身於大道的樸實中,而不站在智慧的虛華上。據 此而取捨。
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神得一以靈;谷得一以生;侯得一以爲天下正。
其致之也,謂天無以清,將恐裂;地無以寧,將恐廢;神無以靈,將恐歇;谷無以盈,將恐竭;萬物無以生,將恐滅;侯王無以正,將恐蹶。
故貴以賤爲本,高以下爲基。是以侯王自稱孤、寡、不穀。此非以賤爲本邪?非乎?故致譽無譽。是故不欲琭琭如玉,珞珞如石。
【翻譯】:
古人所得的,是一(唯一者,原初者,化一者,即道)。天空得一而清虛,大地得一而安穩,神只得一而顯靈,江河得一而流水,萬物得一而生 長,王侯得一而天下歸正。
推而言之:天空若不清虛,恐怕要裂開了;大地若不安穩,恐怕要塌陷了;神祁若不顯 靈,恐怕要消失了;江河若不流水,恐怕要乾枯了;萬物若不生長,恐怕要滅絕了;王侯 不能使天下歸正,恐怕要跌倒了。
貴是以賤爲本體的,高是以低爲基礎的。所以王侯都自稱孤家、寡人、不善。這不正是以 賤爲本體嗎?不是嗎?所以最高的榮譽恰恰沒有榮譽。所以不要追求晶瑩如美玉,堅硬如頑石。
反者道之動[1];弱者道之用。
天下萬物生於有,有生於無。
【註釋】:
[1]反,有相反、返歸二意。二意相通:反於世界,返歸於道。詳見第三部一章一則"反"。
【翻譯】:
相反,是道的運動所在。柔弱,是道的力量所在。
天下萬物都生於實有,實有出自虛無。
上士聞道,勤而行之。中士聞道,若存若亡。下士聞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爲道。故建言有之:
明道若昧,進道若退,夷道若類,
上德若谷,大白若辱,
廣德若不足,建德若偷,質真若渝,
大方無隅,大器晚成,
大音希聲,大象無形。
道隱無名。夫唯道,善貸且成。
【翻譯】:
優秀的人聽了道之後,勤勉地遵行。一般的人聽了道之後,仍是似懂非懂、若有若 無的樣子。俗陋的人聽了道之後,大聲嘲笑。若不被這種人嘲笑,那還叫真道嗎?所以《建言書》上說:
道是光明的,世人卻以爲闇昧。在道里長進,卻似乎是頹廢。在道里有平安,看起來卻像是艱難。
至高的道德卻好像幽谷低下,極大的榮耀卻好像受了侮辱,
寬廣之德卻被視若不足,剛健之德視若苟且,實在的真理視若虛無,
至大的空間沒有角落,偉大的器皿成形在後,
聲音太大時,人在其中就聽不到什麼;形象太大時,人在其中就看不到什麼。
道是隱祕的;然而只有道,善施與、又能成全。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1]。
萬物負陰而抱陽,衝氣以爲和[2]。
人之所惡,唯孤、寡、不穀,而王公以爲稱。
故物或損之而益,或益之而損。
人之所教,我亦教之:強梁者不得其死,吾將以爲教父。
【註釋】:
[1]後人的解釋要麼依據唯物辯證法,要麼依據陰陽學說,均非老子本意,在《老子》其他任何一章中也找不到任何一節來證明。莊子對此早有精妙的解釋,在老子通篇中都可以找到佐證。莊子說:"既然是`一'了,還有什麼好說的呢?然而,既然稱之爲`一'了,豈不是已經說出口了嗎?這個`一',與我們對它的言說,就是`二'了。`二',再加上`一'原本的存在,就是`三'。所以從無到有,到`三'爲止(《大宗師》)"。莊子所說的三個"一",很繞口,其實就是"道的表像、道的名份、道的實在"這三者。此處譯文即根據莊子,以道解道。王弼亦明顯參考了莊子。道的名、實、像及其三者的關係,在《老子》一、四、六、九、十四、二十一
、二十五、三十二、四十一和四十二章等,都有論及。詳見第一部二章一節之三"辨析一二三",五章三節之二"名實像、三合一"、之三"老子談名實像"。
[2]道是「其上不 、其下不昧」的純粹光明,是「一」。萬物卻有向光與背光的兩面,故曰「抱陽而負陰」。向道與背道這兩面相互激盪,靠「氣」(靈?)而平和。
【翻譯】:
道先於萬物而自在,這是他的實在,稱爲一。道被言說爲道,這是他的名份,稱爲 二。道的實在,能被言說爲道的名份,是因爲他有表象,稱爲三。三而一的道生養了萬 物。
萬物都有背道之陰和向道之陽,兩者相互激盪以求平和。
人們所厭惡的,不就是孤、寡、不善嗎?王公卻用這些字眼兒自稱。
所以,有時求益反而受損,有時求損反而獲益。
先人教我的,我也用來教你們:自恃其強、偏行己路的人絕沒有好下場。這句話,就作爲 教訓的開始。
天下之至柔,馳騁天下之至堅。無有入無間。
吾是以知無爲之有益。
不言之教,無爲之益,天下希及之。
【翻譯】:
天下最柔弱的,駕御、馳騁於天下最堅強的。沒有實體的,進入沒有空隙的。
我由此便知道無爲的益處。
這種無言的教化,無爲的益處,天下很少有人能得著啊。
名與身孰親?身與貨孰多?得與亡孰病?
甚愛必大費;多藏必厚亡。
故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長久。
【翻譯】:
名聲與生命,哪一樣與你更密切呢?生命與財富,哪一樣對你更重要呢?得著世 界與喪失生命,哪一樣是病態呢?
貪得無厭的人必有大損害,囤積財富的人必有大失喪。
所以,知道滿足,便不受困辱;知道停止,才能免除危險,可以得享長久的生命。
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衝,其用不窮。
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辯若訥。
靜勝躁,寒勝熱。清靜,爲天下正。
【翻譯】:
那完善至極的,看起來卻好像欠缺的樣子,然而永不敗壞。那豐盈四溢的,看起來 卻好像虛無的樣子,然而用之無窮。
最正直的好像彎曲,最聰明的好像愚拙,最善辯的好象口訥。
安靜勝於躁動,一如寒冷抵禦炎熱。唯有清靜,是天下的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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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出戶,知天下;不窺牖,見天道。其出彌遠,其知彌少。
是以聖人不行而知,不見而明,不爲而成。
【翻譯】:
不出屋門便可知天下,不望窗外便可見天道。出去的越遠,知道的越少。
所以聖人不必經歷便知道,不必看見就明白,不靠努力而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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