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的“治學三境界”

 各位文友皆知王國維的“治學三境界”,而可能沒有聽說過孔子的“治學三境界”。因爲,這是筆者個人的觀點。 
還要從十幾年前說起。外地一些老師來我校考察“大語文教育”,聽我上《〈論語〉六則》。先師張孝純先生也陪着聽。課後討論時,別的老師說的都是讚揚的意見,只有孝純先生說:“你這是典型的照本宣科!”
 
這樣不客氣的批評,讓聽課的老師爲之一愣。
 
“我問你,什麼叫‘人不知而不慍’?”
 
我回答了一遍。
 
“對不對?”
 
我說,參考書就是這樣解釋的。
 
“我說你是照本宣科麼!——還有,第一則三句話是什麼關係?”
 
我回答不出來。
 
張老師以很重的語氣說:“我再對你說一遍:按照一般標準,你的課可能算不錯了;但是,離‘出乎其類,拔乎其萃’,還差得遠!要想成爲一個出類拔萃的語文教師,必須有廣博的學識功底!”
 
後來,張老師推薦給我幾本書,讓我去查一查:朱熹的《論語集註》,劉寶楠的《論語正義》,顏元的《四書正誤》《習齋言行錄》……
 
再後來,我才發現孔子的“治學三境界說”。關於這個問題,先要弄清——
 
一、這一章的意義
 
“學而時習之”是孔子重要的教育思想,《論語》的編著者把它放在開篇第一句,決非偶然。對此,清代思想家、教育家顏元理解最深刻。他說:“孔子開章第一句,道盡學宗。”(《習齋言行錄》卷下)又說:“千年大患,只爲忘了孔門‘學而時習之’一句也。”(同上)顏元“道盡學宗”四字評價極當。“宗”在這裏是“本”“根本”之義。“道盡學宗”即是說“學而時習之”是求學之根本、教學之根本、研究學問之根本。學習成績不佳,研究學問無所作爲,往往是因爲沒有“學而時習之”。孔老夫子早在2500年前就認識到這個“宗”,是遙遙領先於世的。教學這一章時,應首先把這一點告訴學生,以激發興趣,造成憤悱狀態。
 
爲什麼是“道盡學宗”?還要弄清——
 
二、幾個關鍵字的意思
 
1.習 《說文》釋“習”(習)爲“數飛也,從羽,白聲。”也就是小鳥練翅學飛。而顏元則理解更深刻。他認爲“習”字有三重意義:
 
第一,是“習學”。他釋“習”字謂“重習其所學,如鳥數飛以演翅。”(《四書正誤》)他還說:“思過讀過,總不如學過;一學便住也,終殆,不如習過;習三兩次,終不與我爲一,總不如‘時習’方能有得。習與性成,方是‘乾乾不息’。”(《習齋言行錄》卷下)
 
第二,是“習行”,即有實習、實行、實踐的意思。他說:“心上思過,口上講過,書上見過,都不得力,臨事時依舊是所習者出。”(《存學編》)又說:“習中醒,口中說,紙上作,不從身上習過,皆無用也。”(同上)他還指出:“孔子之書,名爲《論語》矣,試觀門人所記,卻句句是行。”(《習齋言行錄》卷下)他還指導門生:“吾輩只向習行上做工夫,不可向語言文字上着力。”(同上)爲此,他把自己的書房改名爲“習齋”。
 
第三,他把“習”解釋爲“習動”,即含有勞動教育的意義。當然,這是其引申理解。
 
我認爲,顏元的理解遠高於其他人。
 
2.朋 “朋”不是一般的朋友,古代多種注本都釋“同門曰朋”,即同一老師的弟子。《論語正義》引《史記·孔子世家》言:“故孔子不仕,退而修詩書禮樂,弟子彌衆,至自遠方,莫不受業焉。弟子‘至自遠方’即‘有朋自遠方來’也。朋友即指弟子。”朱熹《論語集註》中引程子曰:“以善及人而信從者衆,故可樂也。”
 
總之,“朋”與今天之“朋友”含義不同,尤其不指“朋黨”之朋、“酒肉朋友”之朋,以及“狐朋狗友”之朋。
 
3.“說”與“樂”的區別 “不亦說乎”的“說”和“不亦樂乎”的“樂”都有“高興”“快樂”之義,但又有不同。《論語集註》引程子曰:“‘說’在心,‘樂’主發散在外。”“樂由悅而後得。”據此,“樂”比“說”的程度明顯爲深。
 
4.知 對這個詞的理解最爲關鍵。目前各種參考資料都釋爲“瞭解”,不當。如果“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可以解爲“別人不瞭解自己,自己也不怨恨,難道不是君子嗎”,那麼,差不多每個人,都曾被許多人不瞭解,但我們也沒有因此而怨恨。這樣說來,我們都可稱爲“君子”了。照此理解,“君子”的標準豈不太低?
 
這種理解,關鍵錯在“知”字。《論語正義》這樣解釋:“人不知者,謂當時君卿大夫不知己學有成舉用之也。”由此我們可以明確兩點:第一,“人不知”的“人”不是一般的人,而是“君卿大夫”,即當權者。第二,“知”也不僅是一般的“瞭解”和“知道”,還要“舉用”,含有賞識、重用的意思。它和“知遇之恩”“與君相知”的“知”同義。這一句的正確理解應是:有學問、有才能卻不被當權者賞識和重用,在這種情況下不怨恨,難道不是君子嗎?
 
三、孔子的“治學三境界”
 
從表面看,三句話各自獨立,沒什麼聯繫。其實,孔子作爲偉大的思想家、教育家,決不會說話不講邏輯,沒有條理;《論語》的編著者中有子思這樣的大師級學者,他們也決不會把互不聯繫的三句話隨便地放在一起。仔細研究後就會發現,這三句話是孔子主張的讀書治學的“三個境界”:
 
第一境界是“學而時習之”,包括讀書、練習、複習、實習,甚至包括社會實踐。這是治學的基礎,初級階段。
 
第二境界,是與志同道合者講談、研討、論辯,從而加深造詣,使學問提升到高級階段。《學記》說,“獨學而無友,必孤陋而寡聞。”第一境界,就是這種“獨學而無友”,“孤陋而寡聞”的淺境界。提升的方法,就是要有“友”,有“朋”,通過同“友”“朋”的講談、研討和論辯,互相啓發,互相促進,思維的火花在碰撞中迸發,於是大家的學問、思想漸漸進入新的境界。這種境界,正如《蘭亭集序》中的“羣賢畢至,少長鹹集”,大家在“崇山峻嶺,茂林修竹”中列坐其次,“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所以遊目騁懷,足以極視聽之娛,信可樂也”。現代人組織各種“學會”和“研討會”,其實也是爲了達到這種境界。
 
對這兩個境界,《論語正義》這樣解釋:“‘時習’是成己,朋來是成物,但成物亦由成己:既以驗己之修功,又得以教學相長之意。”由此我想,新課標提倡“自主、合作、探究式學習”,就是這個道理。我們也不妨認爲,“自主、合作、探究式學習”是孔老夫子早在2500多年前就已提倡並實行的學習觀念。
 
最難達到的是第三境界。學問有相當造詣之後,卻也沒有受到當權者的賞識和重用,用今天的話來說,就是當不了官,發不了財,評不上職稱……,然而也不因此怨恨,仍然安貧樂道,孜孜以求,就像身居陋巷的顏淵一樣,那便是隻有極少數人才能做成的“君子”了。
 
第三境界實際上說的是才與德、治學與修身的關係。我理解,一方面,做學問者要經過“人不知”的磨練纔能有所成就。想想看,孔、孟、老、莊、墨這些思想的巨人,哪個不是被當政者所“不知”呢?如果他們官高爵顯,都弄個司寇之類的職位一直做上去,中國的思想史恐怕就要暗淡很多。如果施耐庵、羅貫中不是生在那個“九儒十丐”的年代,如果吳敬梓、蒲松齡能科場得意,如果曹雪芹一直過着玉粒金蓴噎滿喉的貴族生活,文學史上大概也不會有六大名著。另一方面,孔子強調“人不知”時要“不慍”,也就是保持一種澹泊寧靜的心態。做學問,非淡泊無以明志,非寧靜無以至遠。如果在人生的不順、社會的不公面前牢騷太盛,心理太不平衡,一“慍”而棄學從政從商,或者一“慍”而消極怠惰,失去奮鬥的高標,還能在學問上有什麼成就?
 
只有那些心靈超脫塵俗,不爲繁華所誘,不慼慼於貧賤,不汲汲於富貴的人,才能在學問上達到高境界,同時也在心靈上達到高境界。程顥有詩述懷:“道通天地有形外思入風雲變態中。富貴不淫貧賤樂男兒到此是豪雄。”這種豪雄男兒,正是孔子第三境界之“君子”。
 
王國維的“三境界”,是只限於治學,最多是限於成就事業而言的,而孔子的“三境界”,已經超出了這一範疇,把治學和修身都包括在內,並以治學和修身的結合爲最高境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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