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隨西方的孔聖人

蘇格拉底之所謂“西方的孔聖人”,不僅是因爲他和孔子生卒年代相近,而是他們都通過與人們對話來綻放智慧思想的枇杷。他們都沒有留下自己的著述,但他們的思想都好像在對話結束時即獲得了生命,從此開始了既穿越歷史又創造歷史的遠征。可以說,在他們那裏作爲私人生活方式的思想給我們後人的公共生活方式和個人心性修養提供了種子和土壤,而正是這些種子和土壤使我們得以在精神田園裏耕種和收穫。孔夫子的《論語》如何使炎黃祖孫打造中華精神,千年來以江河承載,不計其數。不過,如果只就哲學這種特殊形態的思想來講,蘇格拉底確實是毫無爭議的將自己的生命不折不扣整個地投入其中的人。 在柏拉圖的對話《申辯篇》中,蘇格拉底聲稱自己是神賜給雅典的獨一無二不可代替的"牛虻"。爲何一個城邦需要一隻像他那樣到處叮咬的牛虻呢?蘇格拉底說,這是因爲城邦就像一隻身體龐大的動物,充滿惰性且總是睡眼惺忪。這樣,要使這頭巨獸在該動的時候動起來,就需要有一隻專事叮咬的牛虻來喚醒它。蘇格拉底是如何履行這種牛虻的職能的呢?那就是用提問的方式挑戰人們的成見,讓人們意識到自己沒有知識,有的只是盲目無根據的偶得信念。蘇格拉底是通過他聲稱?“助產婆術”來啓迪人們的:他只提問,讓對方回答,順着對方的思路繼續提問,直到對方陷入自相矛盾自己發現自己的無知爲止。初看起來,他問的問題很簡單,誰都自以爲很有把握做出正確的回答。而倒是蘇格拉底自己率先宣稱自己無知,然後再讓對方意識到同樣的無知。“認識你自己!”--蘇格拉底似乎讓人們認識了自己,但同時也讓似乎認識了自己的人感到失望:他們在智慧的鏡子面前發現自己的形象並不高大,連自己的無知都要藉助蘇氏的助產術纔有所領悟。此時,不管他們是否還敬仰蘇格拉底式的智慧,首先感受到的竟然是被牛虻叮咬的刺痛。 或多或少是由於蘇格拉底的死,導致柏拉圖在他的《理想國》的穴喻中把哲學家比作被解放的囚徒。在洞穴中的一個囚徒失去鎖鏈以後看到了影子產生的機制後,再也不可能把影子當作實在了,他的靈魂的狀態發生了不可逆轉的突變。柏拉圖把人的靈魂分爲三個部分:慾望、激情、理智。與此相應,人也可以分爲三種基本類型:逐利者、好勝者、愛智者,其中愛智者就是哲學家。要從其他狀態變成哲學家的狀態,就是要使靈魂的理智部分變成主宰,在生活中體驗理智運作過程提供的最高級的快樂。有了這種最高級快樂的體驗能力的人,必定早已體驗過其他兩種快樂,而體驗過其他兩種快樂的人,卻未必體驗過哲學運思的快樂。很顯然,柏拉圖筆下的蘇格拉底,正是這種在靈魂中做哲學的人,這種人的哲學不必體現在文字著述之中。 不過,柏拉圖筆下的被解放的囚徒自己並不願意回到洞穴去打理囚徒們的事。蘇格拉底卻不一樣,他偏要像牛虻一樣飛來飛去到處叮咬惹人煩。儘管這隻牛虻後來被追認爲整個西方文明的奠基者之一,從他開始的追根問底精神在兩千多年後的今日照樣很難爲大多數人所理解。 …… 對理想主義有了這樣的剖析,我們也就理解爲何“理想主義”爲旗幟的諾貝爾文學獎總是落到具有強烈的社會批判意識的作家身上了。對權力政治的批判比較容易理解,而對流行道德倫理習慣的批判則難以被大多數中國人理解。就拿第一個獲諾貝爾文學獎的華人作家高行健的兩部主要作品《靈山》和《一個人的聖經》來說,假如首先在中國大陸出版,且作家匿名,很有可能被當作低級骯髒的情色作品對待。在書中,我們找不到我們習慣了的"崇高理想"的影子,也看不到持不同政見者對時政的激烈批評,有的倒是對"不道德的"男女性行爲的不加批判的描寫發揮。人們會問,這不是地地道道的反理想主義嗎?爲何有人偏偏要顛倒是非將其當作具有“理想主義傾向”的作品來推崇呢?現在,撇開高行健是否值得諾貝爾文學獎的問題不談,我們至少可以看到,對流行道德觀念的批判正是蘇格拉底式的理想主義的主要特徵,如果有關人類性行爲的流行道德觀念屬於假冒的價值的話,對其進行批判或將其摧毀當然就是極具理想主義傾向的了。這樣的話,如果有人把嬉皮士或像麥多娜那樣的勇於突破已有界限的性感歌星劃入理想主義者的陣營,我們也就不必大驚小怪了。在現代哲學家大都放棄了"牛虻"角色之擔當的情況下,這些民間的另類分子竟然也或多或少地與兩千多年前的蘇格拉底不謀而合。 既然古希臘蘇格拉底的角色,現在已大都由哲學界之外的人扮演,那麼他們也許正混跡在"網絡詩人"、"美女作家"、搖滾樂手、性感豔星、先鋒畫家、實驗影人、或其他另類羣體之中。但我們也許不能對他們抱有太大的希望,因爲他們中的大多數都只在某一方面不自覺地與蘇格拉底相仿,有些人甚至不知曉也無心去知曉蘇格拉底究竟是哪條街哪間店的掌櫃。在這裏,我們沒法兒在嚴格分類的基礎上界定何種另類羣體中必有蘇格拉底角色的扮演者出沒,因爲這裏沒有邏輯的必然性。那麼,既然在哲學從業者那裏也可能會有常規之外的現代蘇格拉底式人物,我們如何覓得他們呢? 哲學家要把哲學當作生活方式而不僅僅當作一種職業,基本上是在價值實踐領域的事情。一般地,你有什麼樣的形上學和認識論,對你的生活方式不會有顯而易見的影響,因爲這裏還沒馬上涉及到生活道路的抉擇和爲人處世的方式。而你的倫理價值哲學,如果你真心相信的話,則會對你的言行產生決定性的影響。如果有人像蘇格拉底那樣把對流行價值觀的批判落實在他自己的生活方式上,他就很可能會發現,被人稱作"崇高純潔"的某些東西其實粗鄙不堪,而被人看作"下流骯髒"的某些東西其實健康美好;人們的所謂"高雅"常常只是裝腔作勢,人們的所謂“低俗”其實會是人之必需。如果他把自己這些與衆不同的見解公之於世,他就會在多數人面前以"道德敗壞、靈魂腐朽"的面目出現。這樣,就算他真的是在大學哲學系任職,很多人也會認爲它的德行有悖於他的職責。不過,如果我們能發現他的蹤跡,加上一些眼力和膽識,我們就可以覓到現代的蘇格拉底了。 事情的真相是,只做權力政治的批判者,你起碼會經常被認爲代表了民衆而民衆也有望站在你一邊。但是,如果你的批判對象是民衆的俗見,你又不與政治權力爲伍,那你就八面受敵,英勇壯烈了。也許,當自命的道德護衛者悲嘆"人心墮落、世風日下"之時,新的一代在被"牛虻"叮咬後正從僞價值的枷鎖中掙脫出來準備回到永恆價值的家園故里。就算如此,人們回到家裏,大概也不會在哪個良晨吉日突然想起向早已作古的"牛虻"敬一杯。看來,要想做個現代的蘇格拉底或任何時代的蘇格拉底,你就得準備好最終孤身一人背起十字架了。
發表評論
所有評論
還沒有人評論,想成為第一個評論的人麼? 請在上方評論欄輸入並且點擊發布.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