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落的號角續:皮影戲

1。

劉大槌在街上遇到一個耍皮影戲的,遂跟她攀談起來。

耍皮影戲的是個四十多歲五十不到的女人,身材不高,面目端莊。“耍這活兒計的人挺多,你看,東北雙城、慶陽,湖南衡陽,湖北仙桃,還有陝西西安,都會。我是慶陽的,慶陽是皮影戲的老根兒。爲什麼慶陽是老根呢?”

大槌的思緒有點發散,他想起三百六十九年後,有個叫周杰倫的似乎唱過一首也叫《皮影戲》的歌:讓你媽媽扭一下記得跟着鑼鼓點哇勒點點點點點點點。

她接着說:“漢朝的時候,匈奴人有一次跑到咱們慶陽劫掠,還把彭陽縣令給殺了,那時慶陽那一片兒叫彭陽。皇帝劉徹惱了,發兵十萬,御駕親征,當然打了勝仗,正高興呢,傳來一個噩耗,有個妃子在都城病死了。皇帝傷心啊,有個方士就說,皇上,我能讓貴妃娘娘再現。這個方士就拿牛皮做了跟真人一般大小的那妃子的人偶,他藏在人偶後面,在幃帳裏走來走去。皇帝在幃帳外面一看,還真象。就這麼着,皮影戲發源了。”

“那皇帝后來還傷心嗎?”大槌問,想起了很多跟漢朝皇帝有關的女人:王昭君,阿嬌,趙飛燕,趙合德,等等。

女人把大槌看了又看,一時想不起自己講到哪兒了,她發現面前這個粗魯的壯漢不是一個很會跟說書人配合的傢伙。咱這兒說皮影戲呢,他卻關心皇帝的心情,還是關於女人的。皇帝三宮六院七十二嬪妃——爲什麼這最後一個數字會跟孔子的賢人弟子一樣——他要天天爲一個死了女人傷心,他他他傷得過來嗎?

“我們還是說回皮影戲吧。今天生意不好,下了雨,還有風,我們行裏有句話,叫颳風減半,下雨全無,說的是觀衆。我這個人有個毛病,說開了就得說完,要不別得心口疼。”女人用手拍了拍了胸口,騰起一陣細小的煙塵。大槌用手摸了摸鼻子(這可是盜帥楚留香的招牌動作哦),迷失在煙塵裏了。他一頭栽倒在地,睡着了。

2。

“又是穿越,煩不煩吶你。”“劉大槌”直接從三個字變成了一個外表粗魯的漢子,向我提出抗議。

“我一看到你寫她拍胸騰起一陣細塵,就知道你準備又讓我選擇這些細塵中最均衡的兩粒之間進入時空隧道,這次讓我回哪個朝代?漢朝還是唐朝?乾脆,你還是讓我留在她胸脯上吧,你接下來不是準備把她寫成一個奶子很挺很大的女人嗎?我知道你缺這個,天天說自己孤獨,無非是寂寞罷了。”漢子罵人的話和他的外表一樣粗魯。

我有點窘迫,給自己鍵盤敲出來的人奚落!我得安撫他:“大槌,現在流行穿越啊,你看四爺在電視上多火,那麼多女人喜歡他。我這次把你寫成一個外面粗魯內心細膩的人,也會有很多女人圍着你的。”

“切~~,不就是另一個付於心嗎?那故事你都沒講完,是不是實在講不下去了?其實薰後來爲了給於心報仇自己去了元軍大營,但還沒拔出袖子裏的短刀就給元軍亂刃分屍,她的屍體被火燒後其頭顱懸於杭州城外以打擊城內的士氣。後來伯顏大人感佩其情義吩咐厚葬她於城北東崗之上。到了上世紀六十年代考古發現薰的屍骨時她的身份令考古專家們百思不得其解,不是嗎?後來,那次出土的物品有一箱不明不白失蹤了。”

“多麼美好的故事啊。可是,這恐怕不是歷史/情感的真相吧?你不是還讓那賣號角的老婦人故意留下了一個伏筆,說見什麼人就說什麼樣的故事,於心與薰的故事只是其中應景的一個?那麼,那個殘酷的故事該在什麼場合對什麼人講呢?”

“還是我來說吧,事實上付於心跟薰不是逢場作戲嗎?薰只是無數個他尋歡作樂的姑娘中的一個,只是因爲她是個瞎子,可以滿足他某方面的癖好。元軍圍城,於心忽然想起了討好皇帝的辦法,他覺得宋不當亡,他以後還要跟皇族做生意。他跟皇帝說,可以把薰獻給伯顏將軍,讓薰在牀第的歡樂中悄悄刺殺伯顏。後面的事情,就和前面的故事沒有區別了。可是,這個故事難道不像六月飛雪嗎?你是不是感到渾身發冷?這就是愛情和人性最黑暗的一面吧。”

“不要說了。”我痛苦地捂住了臉。

“好,不說付於心和薰了。那麼QIN呢,她死在波士頓,全世界最好的腦科中心。她帶着夢來,亦帶着夢走。嗯,算是不錯的結局了。她的人生如此美好,爲什麼偏要在有一天午後走到那個小店裏去買一個SB號角呢?她跟那個外國模特繼續一起做愛直到死不是很好嗎?你爲什麼非要讓她跟南宋的一個幻影發生超時空之戀呢?這裏面沒有必然聯繫吧?還是你那無聊的腦子搭錯了線?”他的質問還真多啊!

我把光標打在“劉大槌”後面,然後果斷按下BACKSPACE,於是,那個外表粗魯內心細膩的漢子和他的所有話語都消失了。或者從未存在過。

3。

我感到百無聊籟,走到街上看看,看到一個女人在耍皮影戲。

等到她耍完,人散了,我湊過去。看到她有一張善惡分明的臉和一對黑白相間的眼睛。

“生意如何?”

“還行。”

“演的是什麼?”我指着她正在摺疊起來的人偶。

那人偶上蒙着一層塵,她拿起一塊布來擦拭。“我把她展開來,你大概認得她。”

她隨即“撲”地抖開那人偶,人偶隨風而動,似有一線微笑從那臉上淌出來。我還聽到一聲淺淺的嘆息。那是一個美麗的女人,穿着綾羅花裙和掐絲繡面的小襖。然她的臉則是空白。

“她的臉呢?”我迷惑不解。

她笑起來,她一笑臉上的善惡分明就模糊了,“昨天她還有一張美麗的臉,但今天,你來的不是時候,戲演到今天,她已經失去最美麗的部分。”

我忽然有一股衝動,“你能把昨天的皮影戲演給我看嗎?”

她不再笑了,臉上立馬又善惡分明,“你說,時間是從過去流向未來,還是從未來流向過去?”

這話搞得我很煩,我只是想知道那人偶的面目,她卻跟我談時間的流向。這問題你還是跟蘇格拉底或者柏拉圖去聊,雅典學院裏天天都在上演這套無休止的推理和詰問。

其實上面的話我並沒有說出口,求人總得有個求人的姿態,但她看出了我臉上的不耐煩。

“我只是想讓你明白,過去的不可能再回來了。你在過去的小文裏不是也引用過愛玲在《半生緣》裏的話嗎?你還說那每一個字都驚心動魄——

曼貞:世鈞,我們再也回不去了。”

我頭暈起來,那嘆息聲似再次如雷擊般傳至耳鼓。我四周看看,並沒有其他人。其他人,其他人都走在自己的事情和軌跡裏,貼近又遼遠。

我渾身乏力,雙脣蒼白。找了找,只看到她裝那些人偶的木箱子,於是我坐下來。她詰笑道:“你把你想重現的都坐在屁股底下了。”

我一驚,低頭看那箱子,綠底上寫着一行白漆字:第七幕,付於心與薰西湖邊相遇。

她終於顯出歉意,“你知道我們這行的規矩,故事,是不能逆着講的。演過的情節只能等下一次當這個故事重新開始。”

“重新開始?再講一遍嗎?”

“不,是另一個故事了,但不可否認,多少故事都只是重複,了無新意。不是嗎?”

思忖片刻,我問她,“比如,我的鄰居或者朋友,昨天誰來看過她,或者我可以向他們打聽下她的臉。”

她的頭向上45度角思忖片刻(上下兩行間我爲什麼重複了這四個字?),就像2012年那張杜甫畫像被塗鴉時的神情。“有一個人,但我怎麼知道是不是你的鄰居或者朋友,那是一個外表粗魯但內心細膩的漢子,這話是他自己說的。他臨走時說,他叫劉大槌。”

我想起劉大槌,可是他已經被我徹底DELETE了。我追悔莫及,一時陷入沉思。

你真的想看到她的臉?她的聲音似從海面傳來,充滿了魅惑。我看着她,忽然看到她的每一根頭髮都變成了一條毒蛇。她唱起了歌:你真的想看到她的臉?你真的想看到她的臉?你真的想看到她的臉?你真的想看到她的臉?你真的想看到她的臉?你真的想看到她的臉?你真的想看到她的臉?你真的想看到她的臉?你真的想看到她的臉?你真的想看到她的臉?你真的想看到她的臉?你真的想看到她的臉?你真的想看到她的臉?你真的想看到她的臉?你真的想看到她的臉?你真的想看到她的臉?

“想。”

“跟我走,去另外一個城市,這個故事將在那裏重新開始,她的臉龐和美麗將在那裏復甦。”

——這一節可以有以下兩個結尾:

1,我打了個冷戰,從電腦前擡起頭來,女人和人偶都消失了,原來是南柯一夢,哦,這橋段好老。我看了下電腦,還好,“劉大槌”三個字還在,並沒有被我完全刪除。我嘗試恢復他的記憶,去尋找那張臉。

2,劉大槌打了個冷戰,從冥想中回過神來,那女人已經揹着箱子正在離開。“喂,你去哪裏?我還沒看到你的皮影戲呢,付於心跟薰到底是怎樣的故事?”

4。

一陣風吹過,斜着又飄了一些雨滴,人羣便哄地散盡了,只剩下那耍皮影戲的女子和劉大槌。

“切,你看,剛纔他們還想哭想笑來着,甭提多入戲了,一個雨過地皮溼,就都現了原形了。”女子拍了拍手坐下來。她坐在一個木箱子上,箱子上都編了號。

大槌把剛纔還在她手中活靈活現的皮影們摺疊起來,碼放在一隻箱子裏。他打了個恍惚,好似有隻眼睛看了他一下。之後,所有的皮影都安靜了。他陪她坐下來。

“只有在你的手上,他們纔是才子佳人無限風情;回到箱子裏,它們就只是皮革了,原來屬於一隻牛或者一隻羊。”大槌望着她的手說。她的手其實並不纖細,甚至頗爲粗糙。但大槌覺得那指縫間隱着機關重重。

女子卻沒有看大槌,她盯着人羣散開的方向,說:“這故事終究是我的,走一百個城市、一百個鄉村,演一百遍,終究是我的。——我想給他們,可是最後發現誰也奪不走。”

大槌剛想說話,她卻搶先說道:“你一準是想說苦幹年後有一個作家叫蘇童,寫了一本書叫作《我的帝王生涯》,是吧?你真乏味,跟了我幾個城市,就不能想點說點新鮮的。”

“你演的也是同一個故事吶,憑什麼讓我說新鮮的。城市變了場景變了,可你的故事沒變,我怎麼變呢。”大槌辯解道。

兩個人收拾了皮影們掮在肩上,往回走。女子問:“你有沒有覺得第十八號箱子今天格外沉?”

大槌點頭,她接着說:“因爲今天演到第十八幕了,她復活了,重新向人們訴說她的故事,她心情沉重,所以那箱子格外沉。你應該有覺察吧,今天是她的節日,她的眼波流轉,無處不在,最後承受之人於月圓之夜將無以入眠。”

大槌說:“這故事到底是你的還是她的。”他並不打算聽她的回答,徑直掮着箱子走回客棧了。

大槌掮着19號箱子來到城市最熱鬧的十字路口,那裏有一棵大樹。他在樹下停下來。早上,女子跟他說:“劉大槌,今天你替我演一場吧,我頭痛,演不了了,昨天受了風寒。”

“這怎麼行,”大槌惶恐起來,“我從來沒幹過這個,只是看你演了幾場。”

女子拉他的手探額,“燙吧。還說不演?——你只須把你想成我,或者是她,就可以了。”

“或者,能不能停一天,明天你病好了再演?”大槌懦弱道。

女子冷笑道,“別看一陣風雨就把他們打散了,可是,這故事終究是他們內心的依託、生存的根據。你不是精通戲劇理論嗎?怎麼就忘了?”

大槌找了半天,找到了19號箱子,掮着上路了。

5。

大槌掮着19號箱子來到城市最熱鬧的十字路口,那裏有一棵大樹。他在樹下停下來。果然,他還沒想好怎麼開場的當兒,面前空地上已經圍了一羣人了。大槌望望天,太陽正走在樹的一側,很好的光陰,大概不會起風下雨了。

觀衆甲:昨天演到傳令兵進了元兵大營了,不知今天薰會作何反應。

觀衆 YI:我今天連媳婦烙的蔥花豬油大餅都沒吃,就來看戲了。

觀衆丙:你這算啥,我都上了翠喜姑娘的繡牀了,想起來這齣戲,又穿上鞋跑來的。

觀衆丁:敢問怡春樓又來新姑娘了嗎?這位叫翠喜的以前沒聽說過。

觀衆五:這齣戲越看越象多年之後一個姓陳的演的電影《魂魄唔齊》了。——難道我是從一個女人胸前騰起的兩粒灰塵中穿越過來的嗎?

大槌把兩枝焦黃的竹竿插在地上,將那塊白布扯撐起來,西去的陽光便均勻灑在上面了。觀衆甲YI丙丁五們或蹲或站,安靜下來。

大槌掀開那斑駁的箱子,眼中充滿了淚水。他看到牛皮雕琢的女人眉目清秀,朝他笑意盈盈。

他揩去淚水,低聲說道:“我來了。這本是我和你的故事。”

觀衆甲YI丙丁五:昨天薰的面孔還是空白,今天就已經如此這般美貌了也。

大槌將薰的皮影撐在手上,那美貌的西湖邊的盲歌舞伎便在白布上覆活了。

……薰立於樹蔭之下,西湖的涼意撲面而來。元軍的鼓聲隱隱傳入耳中,大概再過幾天就是城破人亡之際了。聽說皇帝已經準備出逃,那叫陸秀夫的死忠之臣天天在舉石壺引重弓,想練得一身蠻力負着皇帝跑得快些。

傳令兵,傳令兵這幾天沒有消息了,他走時只說是要去做一樁重要的買賣,兩軍對峙之際還能有什麼買賣可做呢?倒是聽說昨天有一個漢人竄入元軍營中刺殺伯顏將軍當即被擒,已經行梟首之刑了。

薰的久盲的雙瞳中忽然流下淚來。她用傳令兵留下的錢還有自己所有的積蓄買通了守城營卒,租一輛呢簾竹篷驢車,於夜深之時私開城門,徑直奔元軍大營去了。那一輪圓月正懸於臨安城牆之側。

盲藝伎邊歌邊舞,在行將西墜的陽光裏裙袂飛揚媚眼如絲。

大槌唱道:(正宮)(滾繡球)冬雪盡去也,歸鴉繞林匝。長河落日點江山,怎禁得城頭軍旗盡裂。車兒快快地走,雲兒慢慢地行。待追得風煙俱淨,正是咱魂魄唔齊。直看那一弘碧血,楓葉盡赤;又覷得綠衫紅裙,爭赴玉碎。餘恨誰掬?

觀衆甲:原來她以美色引誘伯顏是想步傳令兵後塵再行刺殺。

觀衆 YI:可惜事不成矣,屍體還要火燒炭炙。

觀衆丙:這伯顏將軍也真英雄也,還厚葬了女刺客。

觀衆丁:山河破碎,那跌落的鳥窩裏哪還有完卵呢。

觀衆五:如花美眷終成鏡花水月了也。

太陽落下山去,最後一縷光線閃爍一下即消失無蹤。人羣早散了,大槌坐在那箱子上,手裏擎着薰的皮影。光線已經沒去,這皮影也即將沒去。果然,薰的眼神黯淡下來,那張面孔又回覆爲空白,正如大槌第一次看到她的樣子。故事再演一輪之後,大槌手中只剩下清涼滑爽的皮革了。(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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