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合羣的女孩

圖:網絡

文/龍也魚

那個女孩,身體單薄如紙,肌膚蠟黃,牙齒垢跡斑斑,纖細的指甲似乎從來沒有修剪過,一頭短髮,順滑而凌亂。
每一次看到她,她都穿着那套深藍色校服短裙和白色短袖襯衫,看上去有些泛黃了。
十一二度的天氣,她也穿着那套短裙校服,偶爾會加上一件棉外套披在身上,下雨了也從來不打傘,腿上時常凍得發紫。
她總是蓬頭垢面,邋里邋遢。有時走近她,身上散發着一股怪怪的酸味。常看見她在校園裏遊蕩,一個人自說自話。我總會遠遠地駐足觀察她。
她是我的大學同學,一個不合羣的女孩。
在教室裏很少能夠看見她,她在班上沒有跟誰說過話,不管班裏氣氛多活躍,她永遠像一個局外人,面無表情,不悲不喜,像一個幽靈。

我們偶爾會在校園裏碰見,她每次都會張牙舞爪地朝我狂奔過來,停在我面前,先是站定,然後毫不顧忌地用力擁抱我,再慢慢地放開我,什麼也不說,笑了笑就低着頭走掉了。每次都是同樣的動作和表情。一開始,我會被嚇到,一個從來沒有說過話的人,突然這麼熱情於我,我顯然是不習慣的,我杵着,不配合也不拒絕。

漸漸地,次數多了,好像是習慣了。
再碰見時,我會張開雙臂,等待她投進我的懷裏。也許是想起小時候格格不入的我,渴望有一個真正的朋友。

後來我們熟絡了,她經常對我說一些不知所云的話,聲音很小,聽不清她在說什麼,所以也沒有迴應過她。
真正跟她說上話是在一次學校組織的班級大合唱,全班同學來到球場的空地排隊化妝,我們班排在最後面,要等一兩個小時才輪到我們登臺。

我一個人坐在操場的石凳上,把耳朵裏的音樂開到最大聲。看着操場上學校職工的孩子們嬉鬧玩耍、球場上的男生揮汗奔跑。不知什麼時候,那個女孩已經坐在了我身邊,像一隻慵懶的小狗,歪着腦袋斜坐在石凳上,轉頭對我眨了眨眼。我摘下一隻耳機,分她一隻,她脫了鞋,盤腿坐着聽音樂,從上往下打量她,才發現穿着校服裙的她已經嚴重走光了,分不清她是毫不在乎還是全然不覺的樣子。
她看上去更像是毫不在乎,我把她的裙子拉下來遮住了兩腿間走光的部位。

突然,她喊我名字,“蘇妮,你能用力用力地抱我一下嗎?”
我摘下耳機,伸出雙臂,抱住了她,兩個身體還是存有縫隙。我也不知道爲什麼會有些怕她,可能因爲我有點潔癖。她跟我聊起了她的一位朋友。
原來,她不是沒有朋友。

她淡淡地說:“我的那位朋友是我在這所學校裏的最特別的存在。我的世界裏,沒有朋友,沒有情人,沒有親人,只有最特別的存在。我對外人會說她是我的朋友,她不是我的朋友。她不喜歡我了,我們絕交了,嗯絕交了。她不喜歡我這個樣子,嬌氣,黏人,黏人黏人,我哪裏黏人了?我把她看得太重,所以我們絕交了。我在這裏兩年了,我們絕交了4次,每次都可以好回來。絕交了,只要看到對方受到傷害或者遇到困難,會主動去幫助對方,因爲這樣我們就和好如初了。我不知道爲什麼她會討厭這樣的我,我在一些人面前只有一副“不想跟別人靠近”的臉,但在你和她面前不會。因爲你們是我心裏特別的一種存在。你也是的你知道嗎?爲什麼她會不喜歡這樣的我?如果她希望我改變,我會爲了她改變,但那肯定不是真實的我,只是一個爲了滿足別人的要求而裝出來的另一個人而已,那不是我。”

第一次聽她說這麼多話,還是有些條理可循,之前我一直以爲她是精神有些問題的人。我不知道該怎麼回覆她的話,只是靜靜地聽,也許她只是想說話。

她從頭到尾始終在端詳我的臉,忽然她捧起我的臉說:“你真好看。”停了停,放下我的臉,又說:“你的好看不是驚豔的那種,是那種讓人看了還想繼續看下去的好看。讓人很想靠近。”

她笑了,笑容純淨,露出兩排垢跡斑斑的牙齒。
“謝謝”我靦腆地說。“你的家人呢?說說他們唄。”我隨口一問。

當我說到“家人”這個詞時,她的眼淚流了下來,不出一點聲音,身體在顫抖。

我摟住她的肩,自責不該問她這個問題。她迅速抹掉眼淚,我輕拍她的背,發現她穿的內衣跟我的有點不一樣,便想轉移她的注意力。“你的內衣好特別,怎麼不是從後面解開的?”她破涕爲笑:“它是在前面解開的哦。你摸你摸。”說着把我的手放到了她胸前,我本能的抗拒,輕輕收回了手。

她接着說了起來:“你知道爲什麼我會讀兩年大一嗎?”我想了想說:“因爲你想呆在這裏久點,不想這麼快回家?”這是我的直覺。
她張開嘴笑,想抱我卻又僵住了。
她頓了很久,把耳機摘下來,說我聽的歌很特別,然後又問:“如果你在路上看見一隻蚯蚓躺在溼漉漉的水泥裏,你會想要把它挑起放在草地上嗎?”
我搖頭說不會。心想:這是什麼奇怪的問題。

她說:“我在學校遇見過4只這樣的蚯蚓,我不知道爲什麼它們要跑到水泥裏,我知道蚯蚓在水泥裏一定會無法呼吸,我知道這種無法呼吸的滋味,所以我纔要把它放在草地上。她說我這是善良的舉動。但是我不喜歡‘善良’。我曾經在一本書上看見‘善良’這個詞的解釋:善良是一個人對那些比自己弱的人而產生一種同情,然後想要幫助那些弱的人。那個人身上就產生一種優越感,這是一種僞善。所以,我贊同這個觀點,很討厭‘善良’這個詞。”
我說:“善良有很多種,不全是強者對弱者的。”
我覺得跟她可能不在一個頻道上,想試圖轉移話題。這時,有個小男孩把球踢到了我們這邊,我跑過去跟他玩了一會兒。我回來坐下對她說:“小孩很可愛,你喜歡小孩嗎?”

她用力搖搖頭:“我不喜歡小孩。因爲孩子的幸福是建立在父母的痛苦上的。父母生下你,把一生放在了你身上,爲你拼命工作,浪費了他們的青春,他們的人生毀在了孩子的身上。我媽總說是我這個掃把星讓她失去了婚姻和幸福。我是一個誰都不想要的孩子,我也不知道我爸爸是誰?哪個纔是我爸爸。”
說到這,她的眼淚已經止不住地往下掉,直直地看着遠處。
我問她:“你有想過你的未來嗎?”
“沒有,我覺得我不是這個世界的人,只是突然穿越到這裏,附在這個人的身體上,有着這個人的記憶,我時常不理解這個世界上的很多事物。我只是從這裏逃離到那裏,我的一生可能就這樣不斷逃離了。”
我驚訝於她說的話,也不想回復她,只想聽她說完。

她好像打開了話匣子,不管不顧說起了心裏的祕密。

“我小時候得過自閉症,很怕跟人說話。你知道我怎麼好起來的嗎?因爲那時,我喜歡上一個男生。他很陽光。我心想,如果我變得陽光點,應該會更容易靠近他吧。”

“那你後來變陽光了嗎?那個男生喜歡你了嗎?”我問她。

“沒有,我這麼醜人家怎麼會喜歡我,怎麼學都學不會做一個陽光可愛的女孩。”

我試探地問她:“其實你打扮一下會很好看,你也可以試着跟同學做朋友。你有沒有想過跟心理老師聊聊天呢?”

她用力搖搖頭:“我不喜歡心理老師,她們心裏太陽光了,不會懂別人的黑暗。就像在陽光下,儘管緊閉雙眼,也能感覺到陽光的存在;在黑暗裏,儘管睜大雙眼,看到的也只是黑暗。”她的思想聽起來像歪理,可仔細琢磨卻有幾分道理。

說到這裏,班長過來喚她去化妝,她說“可以不化嗎?”班長說“多少化一點。”她對我苦笑了一下,起身隨班長去了。
我從後面看她,校服裙夾進股溝裏,她沒有想要調整的意思,只是默默跟在班長後面走着,我跟了過去。她化好妝,鏡子也不看就要走,我拿過一面鏡子,擺到她面前,她閉上眼睛,把鏡子推開了。

我說:“相信我,你其實很好看的,你要學會愛自己。”
她只是笑。
在這時,有同學走到我身邊,跟我說話,說完我回頭看她,已經看不見她的身影。
看了一圈操場,發現她已經走遠,背影單薄,腳步輕盈。

自那以後,再也沒在學校裏見到她,誰也不知道她去了哪裏。
這是我們第一次談話,也是最後一次。

希望她能找到真正的幸福和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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