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令已到春末。關於春天，似乎總是與清麗的句子有關，比如“面朝大海，春暖花海”，比如“我願在春天降臨世界，迎接早晨第一道光”，比如“我在早春清新的陽光裏，看着當時寫的日記”……彷彿這個季節裏掛滿禮物，琳琅滿目，不勝枚舉。
我恰好是在春天降臨到這個世界的。聽母親說，我出生的時間，是清明後，穀雨前。母親說，那是踏青的好時節，也是萬物生髮的好時候，清明的雨窸窸窣窣還沒有完全停下呢，我就在破曉的時分迎着晨曦出生了。
母親說着這些的時候，已是轉眼二十多年走過。這二十多年裏，我從小小的乖乖女，到第一天走進學堂，從小學到初中，再到高中和大學，再到如今走上工作，大大小小的人生階段，母親從未缺席過。許是身手相伴，許是身心相依，她用最淳樸，也是最真切的方式，詮釋了“母親”這個偉大字眼的全部涵義。
可是海子說了，我們最終都要遠行，最終都要跟稚嫩的自己告別。多年求學及至工作在外，除了與母親短暫的相聚和時而的傾訴，更多的是舉目無親、形單影隻的生活。在那些渴求溫暖和幫助的漫長日子裏，每當想到母親，每當想到從小到大母親留在我記憶裏的三個珍貴瞬間，我就覺得，自己的生命彷彿頃刻間進入了春天。
那裏，陽光明媚，溫柔燦爛，還有着萬物生髮的蓬勃希望。
1
聽母親說，外公家以前是村裏數得上的好人家，外公是大隊會計，幾個孩子也都出落得漂亮，每天上門提親的人都要踏破了門檻。
母親是他們兄弟姐妹中的老大，從那時的照片上看，從小就是皮膚紅潤，頭髮烏黑，典型的閨秀模樣。
後來，在緣分的安排下認識了父親，風風光光娶進門，之後就成爲了我和弟弟的媽媽。
其實很小的時候，我對大人的樣貌是沒有多少概念的，不懂得所謂的美和好看究竟是什麼。但是九歲的那個暑假，在我不經意間瞥見母親的那一刻，我對女性的輕盈之美有了第一次真正的認識，以至於久久不能忘懷。在被定格的記憶裏，那是年輕的母親最美最美的一個瞬間。
九歲那年，我剛讀完小學三年級，漫長而歡樂的暑假午睡後醒來，已是傍晚時分。美麗的夕陽斜斜地照進我家院子，也照在院子裏的樓梯上。我大概是從屋裏剛出來，睡眼惺忪地一擡頭，看見母親正從樓上走下來，看到我，盈盈地笑了。
那是我的母親嗎？我怔怔地呆住了。
只見她穿着平常幾乎不穿的粉色套裙，剪裁得恰到好處的精緻上衣和短裙，完美地襯出她的腰身和曲線，正色的粉色之下，又將她本就白皙的皮膚襯托得愈加清新。母親本就有纖細的小腿，短裙又將這一優點進一步放大。這哪裏是日夜操勞的兩個孩子的媽媽呀，明明是如詩一般的少女！
那一刻，我突然領悟了什麼是真正的女性之美。不是刻意地追求雕琢和裝飾，而是以最自然的狀態，最從容的姿態，在恰到好處的修飾下，由內而外地散發出的溫婉、輕盈、柔和之美。
我至今也沒有向母親問過，她那時爲什麼會穿起平常不穿的衣服，爲什麼後來又很少穿到了，那時的心情又是什麼樣的。也許母親已經忘記了，那個夏天的傍晚她曾那麼美麗地出現在我幼小的影像裏，她甚至更無從得知，就是當初那不經意的一瞥，她成了女兒心中永遠的驚鴻，也塑造了女兒心中對美的定義，並影響至今。
母親，那麼溫柔，那麼美。
2
小時候，爺爺奶奶健在，家裏常年開着百貨小店，生活雖然沒有非常富渥，但一家人平凡的日子也還是過得有聲有色。
平靜的日子在後來爺爺奶奶相繼患上重病後，戛然而止。
在那之前，父親一直還是孩子的角色，雖然是唯一的兒子，但凡事都是爺爺奶奶在張羅，所以在疾病籠罩在整個家庭的時候，父親和母親是承受了非常大的壓力的。彷彿是在一夜之間，兩個依靠父母的孩子就不得不拼命長大了。
真正的上有老，下有小。父母親也是剛剛進入中年的年紀，就這樣體會到了中年危機的五味雜陳。
那時，父親作爲兒子必須要支撐起這個家，真正成爲家裏的頂樑柱，而母親作爲兒媳，一直以來就是父親的得力助手，這個時候也義不容辭地挑起了另一份重擔。以前一直柔柔弱弱的母親，就這樣在生活的無情逼迫下，漸漸活成了女強人的模樣。
我清楚地記得，那是高中二年級的一個星期天下午，和往常一樣，吃過午飯我就要趕客車返回學校了。以前每次都是父親騎着電車，載着我送我到車站，可是那天父親出差不在家，只剩下母親和我。母親當時還沒有騎過電車，更不要說騎車載我，而且那天還下着小雨。
怎麼辦？眼看就要趕不上回校的客車了，母親和我一樣着急。
“我載你去！”母親突然說。
“怎麼能行？你還不會騎車……”我吃驚地問。
“沒事，能行的，你坐好別亂動，就這點距離而已。”
在我驚愕的注視中，母親當即推出電瓶車，讓我坐在後面，也沒有撐傘，就這樣晃晃悠悠上路了。我的淚一下子就出來了，因爲我明顯感覺到母親在車子上的緊張和焦慮，她的身子一直在用力地卯着勁，不敢有絲毫的放鬆。因爲在她心裏，將孩子送上通往學校的車，是那一刻她的使命！
母愛的力量是無窮的，它在平常的日子裏靜靜守望，卻能在需要的時刻瞬間爆發。偉大的母愛！
3
人們常常以爲女性本柔弱，而女性在關鍵的時刻往往是有着強大的魄力的，比如我的母親。
時間轉眼走到了幾年前，我已經成了一名大學生，遠在杭州讀書，弟弟也進入高中，開始了緊張的備戰高考階段。
而家裏的情況也一直不容樂觀，一個家庭兩個孩子，繁重的供讀壓力已經讓父母難以喘息，而那幾年老家的房子以爲年份救援，也出現了嚴重的潮溼、有些地方漏雨的問題，眼看着我和弟弟一天天長大，再住到這樣的房子裏已經不是好的選擇。而那幾年村裏的人們也都在大興土木，不是在鎮上買房子，就是在縣城裏買了新房，村裏人口越來越少，原本生意還不錯的小店也經營艱難。
爲了早日買到合適的房子，母親那幾年受盡操勞，也是在那幾年，母親蒼老了很多，身體日漸瘦削，臉上也漸漸沒了笑容。父親爲了更好的生計，常年在外打拼，家裏的一切瑣事都落在母親一個人身上。
但算算家裏的存款，根本買不起任何一棟房子！
父親習慣了順其自然說，就說，算了吧，老家還能住幾年，將就住着吧，以後再說。
母親堅定地搖了搖頭，不，一定要買，不爲自己，也要讓孩子們住得舒服些。
就這樣，瘦弱單薄的母親，沒有車沒有人脈，一個人往返鎮上和村裏來來回回無數趟，看了數十套房子，對比分析，割捨選擇，最後甚至託了縣城的遠方親戚幫忙在城裏看房子。最後，經過前後兩年多的折騰，終於買下了在縣城的房子！
聽親戚說，搬家的時候，母親爲了省錢，硬是沒有請搬家公司，而是一趟一趟地把老家幾乎所有物品通過客車一件一件搬到了新房子裏。
而這些艱難的過程，母親從沒有跟我們任何人說過。
養育幾十載，終得一場夢。如今，我努力着慢慢長成了無畏亦無懼的大姑娘，母親也在操持這個家的過程裏慢慢收穫着滿足和安心。與母親站在一起，我是高出她半個頭的大孩子，她是笑容親切永遠善良的我的母親，不，我應該是能與她分擔生活重擔的大人呢，而她成了需要被用心呵護和照顧的心愛的孩子。
母親啊，下半生您別再操勞了，換我來疼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