閃電慢談
NO.0001 | P2P從業者衆生相
第 1 夜
2018年的端午節，是許多人噩夢的開始。
就在端午節過後的兩天時間裏，P2P暴雷潮開始了，像多米諾骨牌一樣，從6月22日爆出的13家到8月底的264家，千億級暴雷，終於震動了全國。
但這僅僅只是開始。
7月4日，李笑來錄音被曝光，區塊鏈界的大V人設倒塌，數字貨幣最後的遮羞布被扯下，所有還抱有希望的深度套牢者們終於直面了自己是韭菜的事實。
7月21日，小米被爆出爲P2P平臺導流，造成用戶買了28家產品，出問題的就有18家。
緊跟小米之後，衆多金融自媒體紛紛踩雷，被粉絲指責帶血推廣，推薦用戶買了爆雷產品。
似乎一夜之間，互金圈全軍覆沒，無論是企業還是用戶，所有人都被炸的粉身碎骨。
這一場無人倖免的災難，到底是從哪裏開始的？
一切也許可以從2017年的《網貸系統山寨氾濫：1萬5就可以複製一個“陸金所”》說起。
2015年，泛亞、e租寶跑路。
在這個過程中，受傷的不止是投資人，還有人數衆多的從業者們。
泛亞與e租寶不僅僅是通過高息與廣告來獲取用戶，更重要的一個手段是通過全國開設分公司，每個地區都大肆招人來完成它的渠道下沉。
如果說e租寶是以高息引誘了投資者，那麼在它所到之處，它就先以高薪引誘了數以萬計的從業者成爲它的員工。然後用金錢，讓員工成爲了它的第一批用戶。
金錢第一式，高薪。
2015年的某一天，西安某網貸公司的段正傑接到了獵頭的電話，電話的另一頭，親切的女聲報出了非常有誠意的職位邀約。
不用面試，直接給予原本是營業部經理的他以城市負責人職位，他的所有屬下都可以一起入職，同樣是連升兩級，所有人的薪水都是3倍待遇，當然，如果不滿意可以再談。
就這樣，段正傑帶着整個營業部團隊跳槽到了這家名爲e租寶的公司，所有人都開始感受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興奮，3倍的漲薪，在西安這個城市，需要幾年才能完成的事情，他們所有人一夜之間就做到了。
3倍，寫出來如此輕盈的2個字，然而對於親身經歷的林莉來說，卻感覺像是階層飛躍般的體驗。
22歲的林莉剛剛大學畢業，進入公司後被分到段正傑團隊不到3個月，作爲一名初級理財顧問，還沒有完成過任何業績，只能拿着一個銷售的最基本工資——1500元。
第3個月，眼見沒有任何客戶的她就要掛0被開除之際，她的領導突然給每個人發了一份離職申請書，要求他們填完，並說要帶他們入職新公司，每個人薪資翻3倍。
林莉一臉茫然的填完了離職申請書，第二天，她和一羣同事按照跟着段正傑的指示，來到了新公司，坐在嶄新的會議室裏，開始籤勞動合同。
5000元底薪+績效+提成，團隊經理職位。
就這樣，畢業三個月的時間裏，林莉一躍成爲了管理崗，她在一天的時間裏，完成了從基層到管理者的越階。
金錢第二式，漏洞。
成爲團隊經理後，林莉被要求2個月內招夠五人，否則第三個月她將重新被降爲初級理財顧問。
自此，她開始了每天找人約人面試的循環，然而似乎自己太年輕又缺少閱歷，並不能讓求職者產生信賴，1個月的時間，她依舊沒招到人。
同時，每週的業績總結會，他們每個人都被要求完成2萬的業績，不然就要被清退。
林莉恐懼了，她沒有客戶。
招不到人，又沒有客戶的林莉此時陷入了想要退縮的邊緣。
然而她的同事們安慰她，開始幫她支招，建議她用自己的家人朋友虛掛人力，業績這事也好辦，e租寶1元就可以投，而且7天就可以取出來，投個2萬塊進去，再取出來，業績就完成了。
然而剛剛畢業的林莉沒有任何儲蓄，但此時，已經在e租寶體驗過高薪與高職位，並且看到了比她更早進入e租寶併發家的同事，她開始猶豫。
她在心裏爲自己算了一筆賬，拿出2萬投進平臺，她可以在7天后取出，並且還有利息，同時這筆錢會計提成，7天期的利息和提成其實並沒有多少，重要的是底薪，完成了就能拿到5千底薪。
這是一個穩賺不賠的買賣，很多同事都在這麼操作，他們有些人靠這種方式已經在e租寶混了半年之久，甚至因爲投的多得到了晉升。
於是林莉決定用錢保住自己的工作，她通過同事買了一個pos機，用自己的信用卡套現了2萬元後，投進了平臺。
很快，7天過去了，她把錢取了出來，到賬的那一個瞬間，她第一次感受到賺錢是如此容易。
在這之後的幾天裏，她迅速開始學習早期發家的同事，用自己的家人朋友虛掛人力。
在掛了6個人力後，加上她自己，她手中已經有了7張工資卡，加起來每月會2萬5的收入。
與收入同時增加的，還有她的任務，每個人力每週要完成2萬的任務，現在，她需要完成14萬的任務。
此刻，林莉已經不再擔心她的任務了，她開始通過多張信用卡套現，跟朋友借錢，跟家人借錢，去湊足十四萬，因爲此時公式已經完全成立，她用十四萬的本金，去換一份每個月2萬5的工作，同時公司還要給她利息和提成，這些已經足夠支付她借貸期間的手續費了。
這是一個一本萬利的買賣。
到這裏，e租寶的套路似乎漸漸清晰了起來。
而這，卻只是其中最小的一個縮影。
如果林莉可以在e租寶一躍從每月1500達到每月2萬5月薪，那麼段正傑們呢？
金錢第三式，傳染。
有錢不止能使鬼推磨，它會像病毒一樣感染所有接觸過它的人。
按理，一個城市只會有一個負責人，然而e租寶並不如此。
e租寶採用了批量式挖人策略，整個團隊整個團隊的挖，並且在薪資和職位上毫不手軟，只要你手下有人，膽子大敢開口要，要什麼職位給什麼職位，要多少薪資給多少薪資。
比段正傑更早進入的e租寶的袁成就是如此。
他曾是段正傑手下的團隊經理，手下帶着5個人，比段正傑早半年跳槽至e租寶，並且直接要求了城市總負責人的職位，年薪50萬。
而入職e租寶的前一刻，他月薪5千。
對此，e租寶似乎根本不在乎，直接答應了他。
條件也很簡單，除了人員工資，公司不爲其他任何東西付費，辦公室你自己租，想租哪裏租哪裏，辦公桌椅、電腦、打印機，甚至簽字筆，你需要就自己買，不要問公司要。
敢於獅子大張口的袁成也很容易的接受了這個待遇，比起50萬的年薪，租一個職場算什麼。
然而現實很快就讓袁成發現自己天真了，辦公消耗遠比他想象的大，那怎麼辦呢？
他想到了擴招，不是擴招屬下，而是擴招城市總，由幾個城市總和團隊共同租一個職場。
於是，他把自己曾經的所有同事包括領導的電話交給了獵頭，由獵頭去一一挖角。
同時，袁成也發現了虛掛人力這個漏洞，但是他玩的更大，他把客戶變成了人力，在客戶投標的同時，讓客戶上一個工號，這樣客戶每月不僅會有一筆利息，還會有一筆工資。
就這樣，先是袁成的家人，到親戚朋友，再到朋友的朋友、親戚的親戚。
因爲袁成，因爲每個月準時到賬的現金，大家全都加入了這個金錢遊戲。
沒有什麼事比得上什麼都不做，就有一筆不菲的資金準時打到賬上更爽的事了。
所有人都踏上了一夜致富之路。
在這場盛宴裏，袁成、段正傑、林莉以及他們身邊的所有人們，或許在某一刻，正覺得自己纔是收割e租寶的那個人吧。
e租寶平臺從2014年7月上線，到2015年12月達到了745億的成交量，短短的18個月，如果它是一個正常的企業，這或許可以作爲所有互聯網創業公司的教科書，題目是《18個月從0做到745億，e租寶做對了哪些事》。
然而，一切財富來得如此之快，以至於它消失得更快。
2015年12月，段正傑團隊入職的第4個月，e租寶被抓了。
而這件事，他們是在新聞裏看到的。
一切發生的太快，快到他們還來不及和總部取得聯繫，就發現所有人都失聯了，西安彷彿變成了一座孤島，所有e租寶的員工們，在新聞中看着媒體對e租寶的報道。
在此之前，他們一無所知。
他們開始嘗試登陸平臺，那裏面不止有客戶的錢，還有他們自己的錢。
然而現實很快就打醒了他們，平臺根本打不開了。
這一刻，他們每個人都在心中計算自己的損失。
袁成進入e租寶9個月，工資加上提成和虛掛的人力，他到手已經有50多萬，但是其中再刨去辦公租金和消耗，以及他和他家人投進e租寶的本金，他最後剩下了9萬。然而他客戶的錢全虧掉了。
段正傑就沒那麼幸運了，入職4個月，拿了3個月的工資，他在辦公室租金和平臺上投的錢與袁成是差不多的，最終算下來工資只是利息，本金全部虧掉了。
另一邊的林莉剛拿了三個月的工資，第一個月只有5千，第二個月開始變成了2萬5，三個月總計拿到了5萬5。而她爲了業績投進了14萬，如果拿不回錢，她淨虧8萬5。
最慘的是剛入職的張遙團隊，他們剛剛入職一個月，連工資都還沒發過一次，每人2萬的本金投進了平臺裏，他們還不曾來得及享受e租寶的魔力，就遭遇了幻滅。
這一場以7天爲週期的金錢遊戲裏，所有人都沒有察覺，危險這麼快就來臨了。
讓我們將時間快進至2017年。
2017年，P2P跑路現象依舊存在，媒體陸續曝光過幾次，比較有意思的是兩則新聞，一個是《上線一個月就倒閉？P2P快閃專坑羊毛黨》，另一個就是前面提到的《網貸系統山寨氾濫：1萬5就可以複製一個“陸金所”》。
用碎片化的視角，去看待每一次的P2P倒閉現象，似乎每一次都不同。
然而當我們將視線退後，用更大的視野看到從2015年e租寶倒閉，到2017年的山寨系統，會發現什麼呢？
這些平臺的身後，有着同一幫工作者。
2017年，在浙江杭州有這樣一隻運營團隊，他們有整套的網貸技術和系統，一千萬的啓動資金，可以直接做到從項目包裝，牌照申請，起名設計logo，包裝網頁，到平臺上線以及後續所有的推廣拉新獲客。
所有利潤37分，運營團隊3，出資者7，6個月回本。
於是杭州誕生了無數的新生P2P，賺錢效應再次吸引了無數人蔘與其中。
爲什麼會有這樣一隻團隊？
一支有技術有運營有業務的團隊，在短時間內被湊齊被磨合，最後熟練的運作整套模式的可能性，幾乎爲0。
爲什麼會有整套的技術和系統？1.5萬就可以山寨一個？
這樣一套系統的研發成本、人力投入，用1.5萬出售一次很顯然不能回本。
爲什麼P2P越來越短命開始專坑羊毛黨？
從上線到盈利，只需要一個月的時間，說明渠道很熟。
當這些問題一一浮出水面時，我們會發現，17年的這些平臺背後活躍着的，很可能就是曾經e租寶、泛亞、以及曾經倒閉的衆多平臺從業者們。
一個平臺的跑路，往往以老闆被抓作爲收尾。但大腦死亡後，身體卻不會憑空消失，如同西安孤島上的段正傑、袁成和林莉們，他們整個團隊不會憑空消失。
他們也是人，也需要繼續生存。
既然老闆沒了，找一個新老闆，整個團隊原封不動的繼續配合，是否更快呢？
畢竟，他們急需一個東西，幫助他們快速掙錢，因爲他們曾讓自己也讓身邊的人一夜返貧，靠正常世界的工資，他們永遠還不清曾經讓家人朋友還有客戶損失掉的錢。
他們需要一個像e租寶那樣幫他們快速掙錢的東西。
老闆被抓了，技術團隊還在，代碼還在，換個名字和logo，換個域名和網頁，一個新的平臺就這樣誕生了。
這就像喪屍病毒一般，他們曾經被咬，卻終究被感染，變成了咬人的那個。
P2P爆雷的終點到底在哪裏？
這個問題大概就像喪屍何時消失吧。
我們都知道讓某個喪屍的死亡，毫無用處，因爲只要病毒在，喪屍總是源源不斷的被生產着。
消滅病毒，喪屍纔會消失。那現實世界裏，哪個纔是喪屍病毒呢？
2014年倒下的擔保公司，2018年倒下的P2P，下一個倒下的會是誰呢？
是時候讓我們好好聊聊守財這件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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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中人物皆爲化名，由閃電財團出品，未經允許禁止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