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中魂丨46 .揭秘者

曙光熹微。

堆积在东边天际的乌云被镀上了一圈明亮的霞光。岩壁上方倒流进来的雨水愈滴愈缓,岩洞中的光线越来越亮,风雨交加的夜晚终将谢幕。

“看什么呢?裘老儿?”

沙哑的声音响起。裘劲无须回头,便知道身后站着敖二。

“在看我们年轻的时候……”裘劲说得玄而又玄。

“嗤——在看你怎么被师傅打断了腿么?”敖二刻薄地说。当年的愣头青裘劲头脑一热把苏清墨带到了这个废弃的矿洞,向“城里来的考古学家”炫耀埋在山壁沙土中的“自家铜镜”,事后被师傅打断了腿……

“呵呵……”裘劲对敖二的嘲讽不以为意,脸上的笑容一闪而过,换成一种追忆的神思:“我在看,清墨当年是怎么在山洪当中救了我。”

“……”敖二沉默了。也是这个季节,也是一整夜的山雨,苍苍莽莽的“九龙戏珠”蓄满了来自头顶的大自然的力量,“龙脉”一触即发……

“你信不信轮回命数?”裘劲突然问。

“……”敖二明白裘劲的提问来自何处,心口突然像堵了一块大石。裘劲却不打算放过他,继续自顾自地在他沉重的心头添堵:

“……清墨又回来了,二十年前他做过的事情,正在重演……这回他要拯救的不是我一个,而是差不多一条村的人命……我多希望,我能和他站在一起。”裘劲轻轻捶了捶自己的膝头,一到阴雨天他那条断过的腿就酸痛不堪,残酷地提醒他不复当年的事实。

“这孩子,还没给我行过拜师礼!”敖二突然忿忿地说。

二人的对话有一搭没一搭,很有默契地绝口不提某个名字,只有隐隐的骄傲和忧虑是相同的。

“师傅!”一声急切的呼唤打断了二人的对话。回头一看,沈瀚拖着一名女子气喘吁吁地走了进来。

“沈瀚?你怎么过来了?你不是说要陪着你哥吗?”敖二问。两天前最后一批无影门人撤出溪谷,沈瀚死活要留下来陪着寒川,谁也拗不过他,寒川也不能。

“我哥故意放走我的,我要把美佳医生送过来!”沈瀚白着脸说。陡峭的山路让他气喘如牛,而紧扣女子的手却牢固有力:“请师父保护美佳医生的安全!”

“美佳医生!”没等二位老人家反应过来,一个小孩儿斜刺里跑出来,亲热地抱住了美佳的手:

“美佳医生,你离开他们就好了!我好担心你,担心你和坏人们在一起受到连累……那个带头掘祖坟的苏大哥,会和坏人一起死无葬身之地!”

“顺子!”沈瀚怒喝一声,扬起手掌又颓然放下,靠在岩壁上直喘粗气。

“怎么?”美佳倒是听出了端倪:“寒川会有危险?”

“……”回答美佳的是一片沉默。

“我回去找他……”沈瀚捂着胸口站直身子:“他不会有事的,无论发生什么,我会和他在一起。”

“等等!”一直在瞭望整个山谷的裘劲突然说:“你不用去了——他们朝这边过来了。”


“寒川少佐,今天的计划会有一点点改变……”羽良裹着一张半湿的毯子,嘴唇冻得乌青,却不妨碍他咧开嘴笑:“我们今天先不盗墓了,我们先去‘酒壶石’……”

“‘酒壶石’……为什么?无影门的秘密就在眼前,完成樱花组的任务就在今天;我想不出你有什么理由要放弃。”寒川费解地看着形容狼狈,却又满脸得意的羽良。

“理由就是,我们的炸药不够了——我把炸药全埋在了‘酒壶石’的岩基上,轰的一声响,整座‘酒壶石’都会坍塌,埋住那些藏在山洞里的低贱的蠕虫……”

“你确定,要放弃眼前的财富?”寒川的声音变得有些空洞。

“我相信寒川少佐或者少佐所代表的无影门,交出的财富确有诚意,但,只是为了保全真正的宝藏!你以为我会被几座不知名的古墓所诱惑和蒙蔽,而忘却了樱花组一直以来苦苦追寻的线索——铜镜,我的少佐先生,你和英一郎先生苦心孤诣研究了多年的铜镜,为什么没有在你揭露的‘秘密’中出现?”

“我说过,所谓‘龙脉’只是古人对权力的欲望和崇拜,它改变不了历史,更改变不了现实。蟠螭纹镜便是这种权力欲、征服欲的图腾具象,它除了有一些文化研究上的价值,根本没有其他意义;打开宝藏的密钥,纯属无稽之谈……”

“是么?既是如此,寒川少佐——或者应该称呼你为无影门掌门——你应该不介意我点燃昨晚就埋好的炸药吧?”羽良颇为惬意地观察着寒川脸色的僵硬:“昨天你放走那个小崽子的时候,我偷偷派人跟着他;他消失的地方那么巧就在‘酒壶石’,是英一郎先生手绘地图上一个显眼的标记……”羽良一边说,还一边掏出了那张被火苗吞食过的残图:

“……既然掌门先生觉得‘酒壶石’和蟠螭纹镜一样不怎么重要,那我就动动手指头,把它炸了也没有关系。”

寒川扭头便走。

“哎,掌门先生,你这是干什么去?”羽良一边夸张地尖叫,一边冲着寒川的背影举起了枪。

“你不是想看蟠螭纹镜吗?想看所谓的秘密宝藏?”身后响起一片拉枪栓的瘆人声响,寒川仍然大步前行:“想看,就跟上。”


从溪谷到酒壶石,到半山腰上那个废弃的矿洞口,寒川足足走了一个时辰。

那个宛如一只倾斜的酒壶的巨大山岩,看起来近在眼前,真正抵达却耗费了漫长的时间。

寒川一步一步,每一步都用了十足的气力和思虑,又刻不容缓,好像有一条无形的,粗粝的纤条,一步步无法抗拒地将他拖向这个终点。

他们都看到了吧——寒川擡起头遥望半山腰上那个废弃的矿洞,宛如与一只静默的眼睛对视——裘叔、敖二、沈瀚、长嬴……他们应该看到了日军的动向,原先用炸墓引发山洪的计划已然流产,他们应该组织大伙撤退,启动第二计划;居高临下看着自己的应该还有顺子,那个一直敌视自己的孩子,让他的敌意更深一些也没什么不好,爱憎分明,总归是条好汉的坯子;还有……父亲,寒川甚至感受到了冥冥之中来自父亲的注视,仿佛在告诉他这是一切故事的开端,甚至可能是结束;矿洞中那镶嵌在断龙石上的半爿纹镜静静等待着,是他绕不过去的因果——

“就是这了。”寒川平静地说。矿洞里如他所愿空无一人,他松了一口气,领头走向岩壁上那面孤零零的半爿铜镜:“这就是你所期待的秘密宝藏——其实什么都没有。”

“怎么会这样……”羽良慌里慌张地摸出地图,手指头在残破的纸面上戳得噗噗作响:“英一郎先生好不容易找到的线索……”

“线索并不是答案。”寒川一语中的:“只能说,铜镜背后的宝藏曾经是存在的,但如今已经成为了传说——你看,这个‘山洞’人工开凿的痕迹有新有旧,证明了数不清的徒劳无功;连蟠螭纹镜也只剩下了半爿……我看过不了多久,剩下这半爿也将被人盗走,那么,所谓的宝藏真的就只剩下传说了。”

“半爿……你是说,将军地下密室里的半爿……”

“是的,我向将军申请过,申请带上那半爿铜镜,将军拒绝了。”

“……”羽良目光闪动,在不大的矿洞里焦躁地来回踱步,然后擡头问:“你知道所谓的秘密宝藏到底是什么吗?”

“因为各种人为的、掠夺性的灾难,‘无影门’陆续关闭了‘郢墟’的所有洞口;几百年来再无人能够进入。为了保守秘密,‘无影门’从不留下实录,他们口口相传的描述夸张而虚无……我费尽心机得到‘无影门’的信任,掌握的情况就是这么多。”

寒川一边说,一边站在半爿铜镜面前擡手触摸——这面铜镜自从二十多年前从砂岩中起出,就一直被妥善养护,繁复的花纹锃亮油滑,纹理清晰如新,蓝绿色的铜锈退缩到了最细微的褶皱里,整个铜镜焕发出一股古老的生机……在它背面的断面里,一道暗槽齿牙历历,手指轻轻抹过则有润滑的油腻,可见有人是动过它的,就在不久之前。

“二十多年前,有一位年轻的学者曾经对这处遗址做过考究,他曾经短暂地打开过这道‘断龙石’,是几百年来唯一初探端倪的人;他产生了一个大胆的猜测,为了证实这个猜测他不远万里东渡日本,和日本的汉学家求证……”

“我明白了!”羽良不耐烦地打断寒川的叙述,从不离身的挎包里摸出一个严严实实的包裹:“秘密宝藏……不再是秘密了,我马上就成为揭晓秘密的人!哈哈哈……”

“这是什么?”寒川拧起了眉头:“将军他,到底是将半爿铜镜给了你?!”

“对!没想到吧?!”羽良的笑声因为激动而扭曲:“你以为将军有多倚重你吗?你不过是将军的一条狗!”手下在紧张地拆除保护铜镜的包装,羽良则好整以暇地对寒川举起了枪:“你的作用已经到此为止了,组长先生,从此刻开始,我才是樱花组的组长;而你,带着你那可笑的‘无影门’掌门的身份,消失吧!”

寒川的脸色凝了凝,然后漾开一个讥诮的微笑:

“祝你如愿以偿。”


“咔嗒”一声,铜镜在两名日本兵的手下合为一体。

泠然纤远,澄莹洞彻。

一股神奇的气场从这复原的铜镜上扩散出来,逼满了整个矿洞,令所有人退避三舍。

羽良将枪下的人交给手下,捏捏紧张得汗湿的拳头,走了上去。

他双手握住铜镜,试了试力度,然后绷紧身子,用全身的力气开始旋拧。

铜镜竟然微微地转动了,脚底下响起了沉重的、令人牙酸的咬合声。山石簌簌滚落,仿佛一只无形的巨兽从沉睡中醒来……

“帮忙!”羽良大叫。得令的日本兵从呆若木鸡中惊醒,冲出两人,七手八脚地和羽良一起搬动铜镜。

寒川紧紧盯着矿洞尽头的“断龙石”,它正慢慢地裂开一条大缝,犹如一张狰狞开启的无底大口,吞掉所有人的呼吸……

“轰——”

一声巨响,尘烟顿起,迷了所有人的眼。

过了好一会,尘烟淡去,人们终于看清了眼前的情形:“断龙石”又牢牢阖上,羽良和两个日本兵摔倒在地,每人手里握着一把铜镜的碎片……

铜镜碎了?羽良从小池将军地下密室里带来的半爿铜镜,在牵引了一段机关之后,绷不住力碎掉了?!

“嗷——”羽良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嚎。功亏一篑?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这些沉重的罪名有如实质般砸在他的脑袋上,让他一阵阵地发晕。

“不!我还没有输!”羽良歇斯底里地喊:“工兵!把炸药送上来!——打不开,我就炸开!”

“羽良!你不能这么做!”断龙石的开阖都无法撼动的镇定终于被打破,寒川大声地阻止:“爆炸造成山体坍塌,会彻底堵死矿洞!”更重要的是,四通八达的矿洞底下,躲藏着一村避难的老小……

“没人能够阻止我,你也不能……”刚刚腾起的烟尘均匀地给羽良上了一层黄粉,遮住了他多余的表情,衬托得一双血红的眼睛分外狰狞。他的枪口怼在寒川的太阳穴上:“打不开就用你来血祭,我就让‘无影门’成为真正的传说——掌门先生。”

“等等——”洞口传来一声清斥。

众人讶异地回头,逆着洞口的光看到一个颀长的身影。

“沈瀚?!”寒川又惊又怒。

“哈?昨晚逃跑的人又回来了?”羽良笑:“送上门来向我赔礼道歉吗?那我也不会放了他——但我可以发发慈悲,送你们一起升天。”

“我赌你不敢。”沈瀚一字一句地说,像一片轻盈的羽毛掠过洞口的逆光,落实在火药桶一般的矿洞里。

羽良一时语噎,因为他看清了沈瀚手上抱着半爿铜镜,和刚才碎裂在他手中的一模一样的半爿铜镜。

“沈瀚,你在做什么?!”寒川大声地质问。

沈瀚看了看被枪口指住的寒川,面无表情地转向羽良:

“和我赌一把吧——你放了寒川,我们帮你打开‘断龙石’。”

“我凭什么……”

沈瀚不容羽良多说,径直走到半爿铜镜旁,熟练地将手中的半爿铜镜扣了上去;然后掀开身上揹着的一只挎包,露出里面装着的三、四面铜镜:

“你以为我没事复刻铜镜是图好玩吗?”一贯游戏人间的沈瀚沈少爷罕有地沉静肃穆:“我,掌握了铜镜的真正秘密;我,才是‘无影门’真正的掌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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