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娜麗莎的眼淚

  在夜幕下的城市裏有時會有另一種喧鬧,那不是產生於外界的任何聲音,那來自心中,絕對逃避不了的聲音。
  這種對白天負荷的反芻把林折磨得奄奄一息,他面前的菸缸裏充滿了菸蒂,濃厚的煙氣把整個未開燈的漆黑房間如同浸淫在乳藍色的膠體裏,森然透出死般的味道來。老式的吊扇緩慢轉動它污穢不堪的三條長手臂,切割着滿滿一屋子的厭惡。牆上那個焦黃的羚羊頭骨沉默着,煙霧正從它一個空空的眼眶蹩進去,再從另一個黑洞中悄然游出。
  藉着他手上微弱的火光,架子上的蒙娜麗莎依然是恆遠不變的微笑,她的眼睛透過藍色膠體,散步在房間的每個角落,無所不在。
  林知道他只要提起手邊電話的聽筒,按下那幾個完全是銘刻在他心臟上的數字,就可以從轟鳴的世界裏暫時逃脫出來,到那個令他嚮往和惶恐的地方去。那裏有什麼呢?一定有個溫柔慵懶的聲音,然後是長時間的安靜,再然後……聽那聲掩飾不住倦怠的道別和毫不猶豫地咔嚓聲,以及如同吸毒高潮過後的不盡後悔苦悶。
  林清楚,進行這一切的後果是回到更難忍受的轟鳴中去,聲音會更尖利刺骨棗象多年前十歲的林用刀片劃玻璃樣的尖叫。他已經試過幾次,那種聲音他並不陌生。
  林是並沒有學過什麼畫的,但他從小喜歡塗抹。若不是父母的意思,他是很願意將這份興趣作爲職業的。獨立後的林買來了素描和油畫的材料,在閒暇之時自己描摹,描摹那些過去的經典棗用自己的方法。如是數年,他只留下了《蒙娜麗莎》這幅他比較滿意的作品。
  那是用顏料堆砌在一塊廉價畫布上的東西,它的樣本是三年前一本有關世界名畫的舊年曆。
  他幾乎沒有向任何人展示他唯一的作品,林是個很有自知的人,他認爲自己很聰明地迴避所有可能有的嘲笑,象平時人們看到的林一樣,敏感而自保。那幅架上的畫始終被包裹得嚴嚴實實,只有深夜一個人時,他纔會用膜拜的心情將畫釋放,坐在那裏可以端詳上半天。
  沒有人會承認這是蒙娜麗莎,它只是一幅描摹贗品的初學者習作。只有林認爲它是自己的蒙娜麗莎,雖然她沒有那神祕的微笑,雖然她的體型明顯變瘦,雖然那根本是個有着相似姿勢,相似色彩,相似佈局的另一個刻畫粗糙的女人肖像。
  若干天前林忽然希望能和那女人,他單相思很久的女人有個接觸的機會,莫名的林請她來看看這幅畫,並希望她能暫時忘記某些不快。
  那女人答應了,在此之前他們只有禮節性地微笑。
  林爲自己振奮不已。
  那次女人看到了蒙娜麗莎後露出了很久不見的笑容。林知道她是對畫很有點眼光的,他聽女人用很婉轉的口氣說他的畫不錯。看着話女人開始吃吃笑了起來,最後忍俊不禁大笑不停,她邊笑邊對林說這個蒙娜麗莎的笑容有點傻傻的……接着林真的發現他始終沒有發現的這個弊病,這個傻笑着的蒙娜麗莎,他便也笑了起來,和那女人笑作了一堆。渾然忘記了自己正是這畫的作者。
  畫布上的蒙娜麗莎傻笑着注視面前兩個癡狂的人。她知道不管怎麼說她的創造者達到了自己的目的,那女人的確是笑了,林很久沒看見她笑了。
  女人笑着笑着流了眼淚,聲音也哽咽了起來。於是林止了笑聲,他認識女人許久,很明白她發生過的一些事。女人轉身靠在他胸口,眼淚打溼了林的襯衫。林驀然就感覺一陣疼痛,從心尖上悠悠盪了開來。他想用手去摟眼前的女人,動了動終究又放了下來,就這樣直挺挺地站着,任女人在胸前痛哭。
  那天他們說了整個晚上,林卻只是在傾聽。他很認真地聽女人說的每一個字,很投入地將自己投入到女人的遭遇中去,那是個常見的故事,讓林羨慕而憤怒。
  這是個林無法忘記的夜晚,哪怕什麼都沒有發生,他是懷着整個激情過了這個夜晚的,毫不疲倦。
  蒙娜麗莎安靜地等待在屋子中,她的締造人滿懷希望的送走了女人回來,臉上寫滿了虔誠的表情。林看了看她,她那傻笑的表情似乎是一個禁錮多年的祕密被突然揭曉棗於是林一個人在畫前狂笑。
  蒙娜麗莎始終在笑着,那笑容非常之無辜。
  林無數次重複那次愉快的記憶,顯然我們都知道那不意味着什麼,回憶只是回憶。他感覺自己已經讓女人討厭了,林從她身上很明顯地看出這點。女人一定是忘記了,忘記了那段記憶,記憶中她在這個拙劣的蒙娜麗莎面前笑得前仰後合,而且忘記了她並靠在他胸前痛哭失聲,更忘記她還坐在他這個男人面前說了一整夜她苦痛的故事。而現在,這女人已經忘記了這一切,她在迴避,然後繼續糾纏在那刺得她遍體鱗傷的藤蔓裏。
  內心有一個林告訴自己,可憐的自己其實是被利用的,是被利用的一個無足輕重的工具。就象一張潔白的紙巾,所有的優雅都掩飾不了被使用後拋棄的命運。這樣的命運是可以殺人的,本來這世界就毫無公平可言。
  林又看到那女人春風滿面的樣子,幸福的笑容也回到了她的臉上。
  林並不是笨蛋,有時候他還非常清醒。他知道那是美麗的謊言非凡的威力,在這誘惑的殺手前真實顯得非常無力,不堪一擊。他惡狠狠對自己說,她還會受傷,還會難過的。只是她被矇騙了不知道罷了。
  蒙娜麗莎古怪地看着他,棗你以爲她不知道嗎?她的傻笑回答了這個問題。林只有抽着煙,喝着酒,並不屈服地惱怒。
  迎接他的是失態的爛醉,林的酒量相當不行。
  她沒有討厭你,正如她沒有喜歡你一樣。你的存在在她的生活裏沒有任何的意義。
  林覺得自己是孤獨的,在哪裏都是這樣,揮之不去的自卑。
  網絡已經從某些電腦發燒者的瘋狂愛好變成了一種時尚,爲了接近女人,林也加入了這個行列。遺憾的是林從沒有在網絡上發現過女人,儘管他知道女人就在那裏。林一個人在信號數字、零和一的代碼間徘徊,他在網絡裏和在生活中一樣,蒼白平凡。
  當夜晚孤獨寂寞侵襲而來時,他會到網絡上去尋求解脫。一半是爲了希望,另一半爲什麼,他自己都不知道。每次林都妄想有種新的世界,在那世界裏能改變所有已經成爲事實的一切,哪怕是尊嚴。
  在那裏他以爲能忘記在現實中一切他痛恨不平的,一切他無法改變的事實。至少,都是以一個符號存在着的公平體,這會讓他忘記些許對自己的鄙視憐憫。
  我希望在這個世界裏變得重要,他想。
  可你只是你自己的主角,蒙娜麗莎笑着不語,那就是答案。是的,那就是所有的答案,你只是不承認,徒勞地否認沒有任何用。
  林很快就發現他失望了,網絡上他依然什麼都不是,只是一個符號,淹沒在無數的符號中的一個。
  他去聊天,那裏面景象熱鬧,人們來往穿梭,而他始終只是個觀望者。他無法讓自己成爲話題的焦點,又不屑於成爲別人的附庸。故此他看着喧鬧的屏幕,一言不發;他曾經天真地嘗試想歇斯底里地發泄來尋求人們的關注,結果是馬上被驅逐棗誰說網絡上沒有等級?
  林看着整個充斥着的花花綠綠的文字,和這黑色的夜一樣,悲哀感不絕地從他身軀中流露出來,融合到屋內整個苦悶的氣氛中去。
  他是個男人。
  他是個沒有外表、沒有特長、沒有金錢、沒有自信的男人。
  所以他面對的還是自己而已。
  他的信箱幾乎是空的,色情和垃圾廣告都不會來光顧。能收的,只有他自己發給自己的郵件。
  當人們看見這個無言的代號時,當人們知道這個卑微的代號時,是不是會覺得我很可憐?
  不!他們從不注意你,他們從不知道你的存在;所以,沒有人會來可憐你。
  你只有自己可憐自己,我的主人。
  那微笑看起來是在揶揄,蒙娜麗莎的目光灼熱地透過一切,冰冷地傾泄到林的心裏。讓他冷得在夜裏發抖。
  現在林躺着,沒有燈,沒有聲息,呻吟在無聲的巨響裏。他惱怒起來,焦躁地持續不斷抽菸。
  你這個卑怯者,你這個無知者,你這個自戀者,你這個無能者。
  蒙娜麗莎不變的微笑。
  林終於站起來,他掐滅了煙,從抽屜裏翻出乾枯的筆和顏料。他很專注地,爲他的作品,那個傻笑的失敗作品添加了一行眼淚。那筆頭是鈍澀的,似板結的油漆刷子,那行淚痕生硬地在女人臉上,象龜裂的痕跡。然後他扔了筆,跪在畫前面無助地嚎啕,象極個委屈的孩子。
  流着眼淚的蒙娜麗莎,眼光中多了那點悲哀,林強迫自己的奴隸和他一起墮入這個世界裏去。
  
  畫框忽然大了起來,瞬間就包容了其他所有的空間。當林意識到的時候,他所見到的是另一個世界。一個漆黑什麼都看不見的世界。
  他想知道自己是否在做夢,卻很奇怪這夢真實的感覺。這裏沒有給他壓抑的味道,他甚至覺得這個世界他似曾相識。
  天空,也許只能說上方,因爲那裏什麼都沒有。那裏明亮了起來,光透進來,並越來越強。林發現自己在一個一片白色的世界裏,這個世界裏只有白棗還有另一個模糊的影子。
  那是和他一起的,那個他所創造的女人。她執拗地徘徊在林的身邊,如一個憂傷的鬼魂。這女人若隱若現地漂浮着,和空氣融合起來,幽幽無聲,叫林心裏充斥了恐懼。
  他面前出現一張臉,溫柔和藹,那是林小學裏的老師。
  明天的活動大家分好小組了嗎?
  周圍細小的身影馬上分開再聚攏,在林的身前身後分作兩堆。一張張稚嫩的臉興高采烈,誰也沒有發現林的存在。林的身影在雪白的世界裏孤零零地很突兀。只有那鬼魂般的女人還在她的身邊。
  
  大家都分好了吧,那麼明天春遊就這麼分組活動了;哎?你怎麼了?對了,林同學大家可別把他給漏了啊,哪個組要他?啊,別哭啊,別哭……
  林當然沒有哭,那影子默默看着他。這也許是自己記憶中某個被自己所遺忘的鏈環,如今不知道爲什麼,居然又重新接駁上。那個陽光明媚的下午,周圍是激動興奮的小學生,一堆堆盤算如何遊玩的事,他趴在冷冷的課桌上,哭泣。
  他憤怒地進入那些小孩子的圈子裏,抓住一個孩子扔了出去,再一個……人羣尖叫逃散,那張慈祥的老師面孔此時隱沒了不見。
  林看到那些昔日同學畏懼恐怖的目光,驚慌的嘴臉。那些曾經在他面前飛揚跋扈視他如不見的臉如今的神情使林快樂、興奮。
  那個老師的寵兒,扎着小辮子的班長落在白茫茫的大地上號哭,接着,所有的人都漸漸消融在空氣中,林的身邊還是隻有那個飄渺的影子。
  林似乎看見她在嘆息,他向那女人抓去,手穿透了蒙娜麗莎這個外國女子的形象,什麼都沒有接觸到。
  滾開棗
  出現了另外的一羣人,林很熟悉的。那個禿頂的是公司老闆,另外一些人有的西裝革履、有的塗脂抹粉。他們忙碌得象羣螞蟻,有條不紊的螞蟻,在他的周圍來回穿梭。進入公司若干年來,林始終是個邊緣人,感覺上的邊緣人。
  他是一個公司名冊上排在第二十六位的符號,一個整天面對枯燥數字、偶爾打打雜領領薪水,象塵土一般虛無的人。
  林將尾巴緊緊夾起,低着頭做一粒微塵,在每個月的月末重複地數着那些紙幣,把自己包裹成爲謙卑的穿山甲。
  他的力量註定他是一隻穿山甲,臃懶醜陋,在獸羣中可有可無。
  沒有娛樂沒有聚會,他脫離在那些人之外,在這些時間裏他正和他身邊那個鬼一般的外國女人呆在一起。而對他,他們所給的全部就是每天禮節性的微笑,那笑容是刻在臉上的,數百次上千次,一成不變。
  他痛恨這笑容,比痛恨他自己更甚。
  這讓你機械而壓抑吧,有一次蒙娜麗莎注視着他的眼睛說。那聲音虛無空洞,落在他的鼓膜裏讓他的耳朵嗡嗡作疼。
  你是我創造的,你沒有權利來和我說話!棗
  那醜陋的蒙娜麗莎在空中動了一下,林發現她更淡了,不仔細辨認幾乎不能夠發現。而且她不再有那笑容,臉色憂鬱凝重。
  一大堆鈔票出現在林的面前,如他所想象的一樣。林累了,他坐在這堆財富上面,邪惡地看着那禿子棗他的老闆的臉色開始轉變,象那小學老師一樣,老闆眨眼就不見了。
  忙碌的人們開始向他圍攏過來,林微笑看着他們象覓食的昆蟲般圍攏來。幸福的陶醉穿過了他的身體,讓他痙攣。
  這是我的世界,這裏就是我的世界棗
  他回頭向那女人咆哮,那女人的影象更模糊黯淡。當他再看時,卻發現什麼人都沒有了,他慌張地發現,那堆錢也完全消失,象從來沒有出現一樣。
  林想到一句話:白茫茫一片大地好乾淨,真的好乾淨。
  難道只有你能陪着我?棗
  蒙娜麗莎慘淡的身影,她的眼眶中真的蓄積了淚水,並不斷地流了下來,清脆地落在白地上。
  白色的世界開始隆隆作響,林驚疑地看到,頭頂的白色透明瞭起來,他看見一支碩大的筆,而執着筆的正是林自己。
  於是這世界裏出現了色彩,繼而是景色,林看着頭頂巨大的自己,看自己專注的神情,看自己笨拙的動作。各種色彩堆積起來,正是那幅傻笑的蹩腳作品棗蒙娜麗莎。
  林清楚地看到世界外的自己的臉上,寫滿了虔誠。他正一筆一筆極其細心地塗抹着,一絲不苟。
  林幾乎爲自己而傷感,他忽然明白了什麼,可是那在他身邊的影象,那流着淚的蒙娜麗莎,那他討厭的失敗的女人。
  消失,蒸發,再也看不到了。
  有你自己,還不夠嗎?我的主人棗
  只有聲音冷冷傳來。
  房間裏煙霧依舊,破舊吊扇仍然慢慢轉動。
  林趴在地板上大口地喘息。身後是那碎裂的畫框,那幅油畫化做了漫天的細屑,在屋子裏飛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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