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非單未婚

1

我是那種打眼一看,就像個好學生的人,可惜心思從沒放在學習上。熟悉我的人常常一本正經地說:“剛認識的時候,覺得你一定是個學霸!可怎麼說呢,真的是‘人不可貌相’啊!”

說這話的人,我第一時間就會懟回去:“學渣就不能長一張學霸的臉麼!”

說句實話,學霸長什麼樣的臉我真不知道。但我覺得我身體裏有兩個我,一個像猴,一個像貓。像猴的時候有點二,像貓的時候有點裝。

我認識小魚是因爲像猴的那個我,這很讓我傷神,明明像貓的那個我更有魅力,小魚到底是什麼眼神?

大學畢業那年,除了各種名目的散夥飯讓人顯得有些忙,那真叫一個閒!像我這種時時想着爲特色社會主義建設添磚加瓦的好青年,怎麼可能閒得住!於是我加入了一個社團,叫漢服復興社,準備爲未來的共產主義社會增加一點傳統文化的色彩。

可能是武俠看多了,在我腦子裏,穿着古裝的,男的是大俠,女的是仙女,都不是一般人!這麼好的一身衣服,丟進歷史的垃圾桶,實在有些“暴殄天物”!抱着這樣崇高的理想,我第一次參加漢服社活動的時候,竟然有種“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的錯覺,似乎漢服復興的大旗已經扛到了我的肩上,就等着我掀起潮流,引領復古時尚!

可惜臺上的漢服表演還沒結束,我就跟旁邊一位女同袍聊起了人生,在那一瞬,我驚奇地發現,世界上竟然有三觀跟我這麼一致的另一個人。——相見恨晚!相見恨晚!表演結束後,我倆彼此留了聯繫方式,方便以後探討人生哲學!

這個女同袍就是小魚。

2

小魚跟我同級,中文系,真名叫趙晴雨。起初大家都叫她小雨,叫着叫着就成了小魚。這姑娘也是心大,完全不在乎。

“叫小魚好!”我說。

我們倆走在學校花園的小路上。四月初,櫻花一半掛在雨後新晴的樹上,一半落在黑白相間的石子路上。

“爲什麼?”她攀着我的胳膊歪頭看我,兩隻眼睛忽閃忽閃的。

“我是貓嘛!貓就愛吃魚!”

“你算什麼貓?明明是個猴兒——侯誠!”她笑嘻嘻地說,“倒過來不就是——誠侯,這意思不就是‘果然是個猴兒’嘛!”

“不可能!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你還說我一看就是個正經人!”

“正經什麼?正經人不好好參加活動,到處看漢服妹子幹什麼?”

這個我沒法反駁,認識了一個新朋友,竟然把參加活動前的一腔熱情,全都拋到了九霄雲外,太對不住自己共產主義接班人的身份了。我把自己的想法跟那時才接觸不久的小魚講了講,她笑得花枝亂顫,說要是戰爭年代,我這樣的早被敵特策反做了漢奸!這我怎麼能承認?我是一個有原則的人,出賣黨和人民利益的事情,我怎麼可能做得出來。她直搖頭。

以後她就常常拿這個來打趣我。

我嘆了口氣,說:“又提這個!簡直不能愉快地聊天了!”

她笑說:“怎麼?不痛快?不痛快就對了!你不痛快,我才痛快呢!”

我說:“我終於明白了一個成語的意思。”

她問:“哪個成語?”

我說:“遇人不淑——遇到人的不是淑女!”

她狠狠地打了我一拳,剛剛還忽閃忽閃的眼睛這會兒挑釁地看着我:“姐是練過的,這碗大的拳頭不就是淑女纔有的麼!”

我無言以對,只好承認她是淑女的現實。

3

我們認識的時間雖然短,卻好像認識了很久。她也這麼覺得。

“要不去旅個遊吧!”她說。

“去哪?”

“哪兒都行!才戀愛兩個月,我怎麼感覺咱倆就有點老夫老妻的味道了!太可怕了!”她直搖頭。

“哪像老夫老妻了?那天晚上——你不記得了?老夫老妻哪會那麼笨手笨腳?”我一本正經地笑着。

她“呵呵”了幾聲,說:“笨手笨腳?你確定?你還說你是處男呢,誰信!”

“真是!”

“那是誰教你的?”

“老師啊!”

“滾!”

我委屈地不行:“日本名師——蒼老師!”

她撲哧笑了,拿眼直瞪我:“別廢話,畢業的事兒都搞定了,去哪兒玩?”

“你定吧!”

“好!那你別後悔!”她揣起手機一通操作,不一會兒給我轉發了個短信。

“華山?”我急了,“這也太難爬了吧!”

她得意地看着我:“你讓我定的!哈哈!”

我時不時運動一下,但不愛動,尤其不愛爬山。往山上爬的每一步,我都感到沉甸甸的,就好像每一步都是阿姆斯特朗在月球上跨出的那一步,只是沒人家那麼有意義。現在爲了小魚,我不得不去了。

4

七月,晚上爬山,天氣一點不偷懶,熱得相當可以!

我已經蔫了,小魚卻興奮得不行。據說山上東西貴,爲了省錢,她提前買了三大桶礦泉水,一大堆吃的,什麼鳳爪、雞腿、醃蛋、麪包、奧利奧……,塞滿了兩個揹包,一個大,一個小。

“你背大的!”

“爲啥啊?”

“這還用問?你不背,難道讓我這個瘦弱的女孩子背嗎?”

“你看看你那碗大的拳頭,那像瘦弱的女孩子?再看看我,自從跟你好了,纔多長時間,瘦得都快脫相了!”

毫無疑問,我又捱打了。

“讓你開黃腔!”

“沒有啊!”我一臉無辜,“那事兒多有意思,我一點都不怵,要不咱們別爬山了,回去做運動,又省錢又好玩!”

我看到她憋着笑迅速轉過身子,然後假裝生氣了的樣子,一個人快步往前走。

“你也背個小包啊!”我在後面喊。

她在前面理都不理。我只好揹着大包,一手拎着小包和一桶水,一手提着另外兩桶水。我走得快累死了,短袖上的汗都能擰出水,纔看到她坐在路旁的一個石墩上納涼,那個散漫的神態,簡直就是赤裸裸地在向我示威。

“還囂張不?”她在笑。

“不敢了!”我認慫。

“這才乖嘛!”

我不知道她怎麼那麼精神,追着她的腳步就已經筋疲力盡了,那還有功夫看風景。什麼白石嶙峋、什麼懸崖峭壁、什麼名家碑刻、什麼檐牙高啄,我統統都沒注意。她倒是看得帶勁,她懂,還不斷給我這個文盲普及知識點。可惜一來我累得聽不進去,二來好不容易聽進去一點,還不大聽得懂!這就很遺憾了!

“挺好挺好!”她說,“你就安心做個挑夫,我就安心給咱們賞景,分工明確,誰也不虧!”

好有道理啊!我想。

凌晨四點半,終於到了東峯。山上就是冷,浸溼的短袖這會兒分外冷。我租了兩件軍大衣,兩人坐在一塊白石頭上等日出。四周都是人,我也是納悶,怎麼會有那麼多又閒又不怕累的人,大晚上跑到這裏看日出?

東天是一片雲海,朝陽紅彤彤地隱在雲下,眼看就要冒出頭了。那顏色像什麼呢?我找不到詞,就問小魚。

“生雞蛋的蛋黃,見過嗎?像不像?”她說。

我再一看:“真像!學文的就是有想象力!說的我都餓了!”我順手摸出一個醃蛋,就着手機燈光看了一眼,說:“這蛋黑不溜秋的,一點都不好看!”

她笑了起來:“你咋那麼閒,跟蛋較什麼勁!天邊掛的那個蛋好看,你倒是吃啊!”

“好啊!”我站起身,找了角度,讓太陽剛好在我嘴邊,然後做出要吃的動作,小魚啪得一聲拍了下來。

“好看——真好看!我也要拍!”她顛顛跑過來,一會兒從左邊吃太陽,一會兒從右邊吃太陽,我就負責給她拍照。過了會兒,她拉着我,一個人在左,一個人在右,讓一個遊客幫忙給我倆拍了個合照。

我看着那張照片,突然覺得這趟真值——雖然爬山真的很累。

5

我們倆工作都找在本市。真好!不用異地!

早上一起出門,晚上各自回家。回家的路上我總是戴着耳機跟她聊天,聽她講有的沒的、亂七八糟、好像都很無聊的事情。每次聊完,我再去回憶聊了什麼,竟然一點頭緒也沒有。可能在聊一個同事,也可能在聊一個腦洞,還有可能先聊一個同事,不知不覺又轉到了一個腦洞。有時候我就納悶,一天的時間也太短了,我倆“閒聊”都不太夠用。

晚上一回家,我倆一起做飯。她嫌我刀工太差,土豆絲總是切得不均勻;我嫌她炒菜味重,她總說:“味不重怎麼能找上你!”

這是什麼道理?我這張人人羨慕的學霸臉,難道就那麼重口味嗎?

吃完飯,我倆必然要開始例行的戰爭:到底誰來洗碗?

“你洗吧!”她說,“男同志手勁大,洗得乾淨,以後吃飯不容易生病!”

“不是吧!女同志細心,洗得更乾淨,根本就不會有生病的可能!”

要是照這種節奏找理由,我倆能聊一個晚上。所以常常就石頭剪刀布了,有輸有贏,兩家洗碗的次數竟然差不多,概率論誠不我欺!

6

糊里糊塗過了三年,我二十五歲,她也二十五歲。我覺得到了結婚的年紀,於是跟小魚說了我的想法。

“這就要結婚了?”她有點驚訝。

“你不想結婚嗎?”我也有點驚訝。

她點了點頭,看我眼神不對,又搖了搖頭:“哎呀!咱倆現在不是挺好的嘛!爲什麼要結婚啊?”

我說:“結婚就是領個證,咱倆還是這麼過日子,一點變化都沒有!”

“不要孩子嗎?”

“結婚就行!要不要孩子隨你!”

“所以爲什麼要結婚啊?不都是一樣過日子嗎?”

也對!我想。對什麼對?我又想。

“你是不是想跟我分手?”我第一次有點生疑。

她突然笑了:“說什麼呢?這輩子我就跟你了!除非你不要我!”

我又問:“那爲什麼不結婚?”

“不想結婚,總感覺不自由!”

有點道理。我想。有什麼道理?我又想。

我腦洞大開,心裏給她想了一千種不想結婚的理由。不會是不喜歡了我吧?不用問,肯定不會!我又優秀,又體貼,又帥,她肯定喜歡我!不會是家庭影響吧?可是我早就見過她父母了,倆人感情很和諧啊!不會是她有什麼不能結婚的病吧?有可能——對了,肯定是這個!

“你是不是生病了?”

“什麼病?”

“就是那種就算結了婚,還是不得不分開的病?”

“那是什麼病?”

“偶像劇不是總這麼演嗎?”

她哈哈大笑:“就你跟我這個長相,還演什麼偶像劇,車禍、癌症、失憶什麼的,肯定找不上咱們倆!你就別自作多情了!”

我一聽也有道理,就笑了起來,繼續問:“那爲什麼不結婚?”

“幹嘛非得結婚?”

“我喜歡你!就想跟你結婚!”

“我看你不喜歡我!不然爲什麼非要用‘結婚’來證明你喜歡我呢?”

好有道理!我被說服了:“好吧!那就先不結婚!”

7

三十歲。

我問小魚:“結婚嗎?”她說:“不想結!”

四十歲。

我問小魚:“結婚嗎?”她說:“不想結!”

五十歲。

我問小魚:“結婚嗎?”她說:“老夫老妻了,還結什麼婚!”

六十歲。

我沒問小魚。

七十歲。

小魚問我:“六十歲的時候,你怎麼沒問我想不想結婚?”

我說:“那時候我已經不擔心你會逃出我的掌心了,隨你想不想結婚,這輩子都是我的人了!”

八十歲。

我問小魚:“想補辦個婚禮嗎?”

她說:“這麼老了,不經摺騰了!”

九十歲。

小魚問我:“你願意娶我嗎?”

我說:“願意!”

於是辦了我倆的婚禮。

九十一歲。

小魚對我說:“去年的婚禮算下輩子的,你記着要來找我!這輩子不用結婚的,你一輩子都是我的!”

我笑了笑說:“好!都聽你的!”

小魚聽完話很安詳,閉眼走了。

九十二歲。

侯誠去世,與趙晴雨合葬於南山公墓。墓碑上的照片是兩人二十二歲時,在華山東峯上的合照。

(本句話由侯誠先生的葬禮委託人,按照侯誠先生的遺囑追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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