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還沒走進千通商場的大門，冷氣就已經吹到了李放臉上，真是涼爽！接着他的耳朵裏傳來了這個商場的一系列信息：大廳是圓形，直徑約二十米，高約四十米，共四層……
李放是盲人，他耳朵裏的聲音來自助視儀——一種特意爲盲人研發的視聽產品。這種產品的外觀像一對漂亮的眼睛，通過手術置換掉盲人早已畸形的真眼後，能把感知到的視覺、溫度等信息，通過耳廓處嵌入的電子元件轉化爲語音，再告知盲人。
對於視神經壞死的盲人來說，這當然是一大福音，只要擁有助視儀，差不多就能獨立搞定大部分日常事務。
可惜這東西太貴，普通人根本用不起。
李放很有錢嗎？那倒不是！但他們公司有錢！這套助視儀，就是公司聯合了一位跟公司頗有淵源的企業家——秦湘，送給每個員工的福利！
開來人力發電有限責任公司——這是李放所在公司的全名，在這裏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因爲員工大多數是盲人，所以大家一般把這家公司叫作“盲人電廠”。
說起來，盲人電廠的母公司——開來集團——絕對算是一傢俱有劃時代意義的能源公司。
它的第一款產品叫作開源衣，穿上之後，能將人體運動產生的能量，轉化並存貯爲電能。產品一經面世，就引起了全球轟動，同時也吸引了無數資本跟風流入。
可惜這款衣服的成本太高，價格昂貴，普通人有心嚐鮮，卻無力購買，單憑富人消費，遠遠難以收回成本。研發開源衣的初衷是爲了減少化石燃料的使用，從根源上減少人類活動對自然環境的影響，如果這款產品僅僅作爲奢侈品在上層階級流行，那麼它存在的意義必然也大打折扣！
賣給普通人不行，賣給富人不能回本，還能賣給誰呢？這是開來集團當時面臨的最大問題。在這波投資退潮之前，他們必須找到市場，否則集團的未來堪憂！
賣衣服不行，賣電呢？
這種思維跟政府的能源政策一拍即合，開來集團的最大股東就是政府，自然得到了大力支持，免稅不說，還有補貼。
開來集團還沒開始招募員工，殘疾人協會就已經主動找上了門，他們認爲利用開源衣發電這份工作，盲人就能勝任，希望集團能優先招募盲人員工。當然也有好處，每年的企業慈善晚會，國家會以最佳公益企業的名義返回一筆可觀的獎金，於情於理於利，開來集團都無法拒絕。
這樣以來，盲人電廠很快成立、募員，並投入運行。
李放就是最早受益的那批幸運兒之一。
他的幸運還不止於此！因爲先天失明，親生父母把他遺棄在了孤兒院門口，後來又被轉送到專門的盲人孤兒院，這讓他幸運地遇到了陶青荷院長。陶院長沒有兒女，一心撲在孤兒院上，又是照顧他們，又是想辦法讓他們一個個都接受了盲人教育。這纔有了他，纔有了他以後所有的幸運，包括認識了他的妻子——劉竹！
今天是李放跟劉竹結婚兩週年的紀念日，他在千通商場四樓那家巴楚烤魚訂了位子。
烤魚是劉竹最喜歡的美食，這家又是所有烤魚店裏劉竹最喜歡的店。她最近好像不太高興，剛好是這麼重要的日子，毫無疑問，必須來這裏。
2
李放今天是白班，五點下班，沒回家，直接來了飯店。他點了蒜蓉鮎魚，讓後廚先做，還訂了一束玫瑰，會在吃飯過程中，由一個漂亮的小花童送到劉竹手裏。這是一個驚喜！現在只等劉竹來！
“好帥啊！”斜對面有個嬌滴滴的女生低聲說，語氣裏是掩飾不住的激動。
盲人的耳力都很好，李放聽得一清二楚。
“好像是盲人！”另一個女生說，聲音有點尖。
“那應該是盲人電廠的！你看那身材，白襯衫繃得緊緊的！”嬌滴滴的女生花癡地說，“電廠員工的工作，就是穿着開源衣跑步運動，男男女女身材都好到爆啊！”
“是啊！你看他的眼睛，太好看了，深情得不行，好像還帶着點笑意！”尖聲女生說。
“好想帶一個回去當老公！”
李放經常聽人說他長得帥，可惜自己看不到，不過心裏確實美滋滋的。他還在聽兩個女生說話，劉竹已經到了，坐在了他對面。
“點單了嗎？”她問。
“點了！蒜蓉鮎魚！”
“又是這個？做了嗎？沒做換一個吧！”劉竹問。
“你不是喜歡這個味道嗎？”
“經常吃也會煩！你不煩嗎？”
“你不煩，我不會煩！”
以前有過幾次，因爲李放在聽助視儀的語音，沒聽清劉竹說話，劉竹很不高興！所以跟劉竹在一起的時候，李放一般會關掉助視儀的語音功能。他畢竟是個盲人，對方如果不應聲，氣氛就會比較尷尬。
現在就是這種情況！
劉竹這會兒沒說話，李放在猜測她的情緒，是一臉花癡地看着他呢？還是被他肉麻的話嚇到了？
“服務員！”劉竹喊道。
“您好！”服務員很快來到了桌前。
“我們點的魚做了嗎？沒做的話換一個！”
“已經做了，您點得早，馬上就要上桌了！”停了幾秒，只聽服務員說，“您看！已經來了！”
聽着烤魚上桌的聲音，李放有點不太好的感覺，最近都有，今天尤甚。他悄悄打開了助視儀。
“你對面是劉竹，她臉色凝重，不大高興！”助視儀可以掃描看到的一切，然後描述給李放聽。
“你怎麼了？”李放柔聲問。
“劉竹在吃烤魚！”助視儀說。
又是一陣沉默。
“我去趟廁所！”劉竹突然說。
李放茫然不知所措，也跟着站了起來。劉竹到底怎麼了？
記得第一次見面，還是劉竹搭訕他，那時候劉竹愛笑，也愛說話，他們聊她的工作，也聊他的工作。兩個人都對各自的世界充滿了好奇，總有說不完的話。
“剛纔那女的是他女朋友？”嬌滴滴的女生說。
“好像是！是不是在鬧矛盾？說實話，女的長得一般，要不是男的是瞎子，憑她肯定是嫁不了這麼帥的。”尖聲女生的話讓李放覺得刺耳。
“來了，女的來了——小聲點！”
李放聽到了劉竹落座的聲音。
“我懷孕了！”
“啊？”李放打心眼裏高興，可是他聽出了劉竹語氣裏的冷漠，就把這高興壓了下去：“你怎麼想的？”
“問我？你的孩子你問我？”
助視儀說：“劉竹歪着頭，在生悶氣！”李放聽得煩，又關掉了助視儀。
“如果是女孩，我想要！”李放諮詢過醫生，生女孩沒有先天失明的風險！
“你想要？怎麼養？”劉竹語氣裏都是不耐煩，“算了！別吃了，回家吧！我一個醜八怪，怎麼配得上你這種大帥哥！”
李放聽到了劉竹起身離開的動靜，留下他一個人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旁邊的女生在低聲嘀咕：“讓你小聲點，被人聽到了吧！”
3
“你就想你自己！什麼時候想過我？”劉竹吼道。
“我——我——”李放實在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她，“我哪裏不對，你跟我說，我改好不好！”
李放珍惜劉竹。在他的圈子裏，他是唯一一個娶了正常人做老婆的盲人。這讓他驕傲，又讓他愧疚，畢竟驕傲是劉竹給他的，而他卻不能給劉竹更多的東西。所以在這份感情裏，他總覺得自己應該付出更多，這樣才能讓他倆的關係平衡一些。
可時間一長，他發覺他越來越不像以前的他了，而劉竹也越來越不像以前的劉竹了。
以前的李放獨立爽朗，從來不會因爲一句話說出口，沒有得到迴應而敏感傷心，現在他面對劉竹卻總是患得患失。
以前的劉竹愛笑——“咯咯咯”地笑——李放靠着耳朵就能最快感受到劉竹的情緒，也能做出最合適的迴應。而現在她總是沉默，這種沉默總讓李放陷進一個黑洞裏，茫然無措。
又是這種沉默。在他倆八十平米的小窩裏，沉默總能把這幾年的溫馨一點點沖淡，甚至消滅。
“你改？怎麼改？你能讓我生一個男孩嗎？”劉竹終於說話了，帶着哭腔，“我打掉一個男孩了！如果這個還是男孩，繼續打掉嗎？”
這些事情劉竹婚前就知道，李放從來沒有隱瞞過她，可他還是覺得自己沒法理直氣壯，壓着聲音說：“是我不好！”
“你總這樣——認錯！道歉！可是有用嗎？”
李放聽到劉竹在哭。
“我不是非得生個男孩，女孩也可以啊！”劉竹不甘地說，“我想着上次是個男孩，這次該是個女孩了吧？再過一兩個月就能做性別鑑定了！我可以等！可是你知道嗎？上面已經發文了，電廠要裁員了，所有盲人都會被裁掉！”
“什麼？”李放想起下班的時候，看到廠里正在入庫一批新的開源衣，形制確實跟以前很不一樣，難道跟這件事情有關？
“你是盲人，要是沒了這份工作，還能做什麼？不管男孩女孩，你養得起嗎？讓他們喝西北風嗎？”
劉竹看來是壓抑得太久了，以前她從不會提“盲”、“瞎”之類的字眼，現在她不管不顧，每一句話就像一把飛刀，全扎進了李放心上。兩年時間的消磨，他們從情人變成了仇人嗎？
李放來不及因爲這些話傷心，這份工作對他太重要了。
也許覺得自己話說得重了，劉竹哭着衝到李放懷裏：“今天聽人說這個消息的時候，我真的崩潰了！本來不想衝你發火，可我忍不住！”
李放本來想抱一下劉竹，胳膊剛擡起又放下了：“你別聽人胡說！我在廠裏沒聽到消息！”
“文都發下來了，也就是這幾天的事兒！”劉竹哭得止不住，“我沒本事，沒好工作，家裏開支都指着你，你要是丟了工作，吃飯都有問題，哪還有錢生孩子？”
“應該不會的！把我們裁掉，誰來發電？招新人嗎？”
“不知道！聽說是嫌效率太低，要想辦法提高效率！”
李放糊塗了，即便招來正常人，短時間裏，效率肯定也沒有他們這些熟練工高。電廠到底要做什麼？
“別怕！明天上班我去問問，你別自己嚇自己，有孩子了，要小心些！”
4
劉竹打掉了孩子，沒有通知李放，據她說是個男孩。
李放沒法確認，打都打掉了，男孩女孩,很重要嗎？
這一切的發生，都是因爲一件事情——李放失業了。
緊隨而來的是離婚協議，李放看都沒看就簽了字。
“錢都打給我，你怎麼辦？”劉竹說。
“本來想把房子給你的，可我是個瞎子，住慣了，換地方會不適應！剛好電廠發了一筆撫卹金，都給你吧！”李放撓了撓頭，“你用得着！跟着我，委屈你了！”
“對不起！”劉竹哽咽着，“我以前真以爲咱倆能一生一世！”
李放笑了笑：“過去了！你重新開始吧！”
他明白，劉竹留不住，既然要離別，那就瀟灑放開手吧！
劉竹起身離開的時候，李放打開了助視儀。助視儀是這樣描述這一段離別場景的：
劉竹聽到你的話，右手匆忙捂了嘴，壓住差點爆發出來的哭聲，可惜鼻頭一緊，雙眉一蹙，眼淚就跟斷線的珍珠一樣簌簌直往下掉，左手拿了放在沙發上的包，站起身要走，又回頭看了你一眼，想說什麼又沒說，終究還是踩着高跟鞋，蹬蹬噔走到房門口，拽開木門，推開鐵門，再一次回頭看你，還是欲言又止，終於木門掩上，鐵門哐啷一聲也關上了。
李放看不到這些，心裏還算清淨，沒想到助視儀跟能感應一樣，把這一段說得這麼煽情，他鼻頭一酸，可惜假眼不能流淚，淚水只能倒灌進心裏，那是一種窒息的、被淹沒的感覺。
劉竹的離開，並不是李放最大的挫折，他最大的挫折是失業！其實也不是失業，而是失業的原因。
代替盲人上班的新員工——不是人，是狗！
讓人跑步或者運動發電，又要發工資，又要繳五險一金，不能多加一分鐘的班，不能少發一分錢的獎金，跑得沒狗快，發電也沒狗效率高，所以，爲什麼不建一座狗電廠呢？
開來集團其實沒想把盲人全部裁掉，盲人還在盲人電廠工作，狗就在狗電廠工作，各不影響。可是輿論實在太洶涌了！尤其是一個網名叫“匡扶正義”的大V，對這件事情非常熱心，四處奔走呼籲：人不能做狗就能做的工作，盲人也是有尊嚴的！
很對！這話說得沒有一點問題。
開來集團思量再三，終於做了決定。
開來人力發電有限責任公司倒閉了，不，也不能說是倒閉，只是換了一個名字：開來畜力發電有限責任公司。
這名字好，也許有一天，馬、獅子、老虎、狼這些酷愛跑步的動物健將，也會加入公司，“畜力”倆字爲這個夢想的實現預留了足夠大的空間。
按照慣例，平日裏大家還是會叫簡稱：狗電廠。音節不對，念着有點趕不上拍子，叫着叫着就成了“狗狗電廠”！這樣就好聽多了，帶着一種不可描述的萌。
李放生在一個日新月異的時代，他心裏都清楚，只是他有些跟不上時代的節奏了。在被狗搶了工作以後，他還得努力再找一份能夠勝任的工作，可他是個盲人，能做什麼呢？
當一個作家嗎？這是李放第一個念頭。
助視儀給他念過很多名著，潛移默化，他應該有一點文學細胞了吧！技術上也沒有障礙，他只要語音輸入，就完全可以寫書了。
李放坐在自己小窩的沙發上，四周是一片漆黑，在跟狗競爭的擂臺上，他敗下陣來，這實在有些丟人！還好，總是有希望的，畢竟他還可以當一個作家嘛！
可他還是想哭！淚水終究沒能流出來，再一次洶涌地倒灌着，淹沒了他的心房。
他好想陶院長啊！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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