薩米(三)

薩米像是從另一個陌生世界裏反射過來的影子,正努力地想用一種難以置信的方式,與這個世界構成微弱的聯繫。

“現在你趕我走,我也沒地方去。”米蘭達把腿從沙發上放下來,整理一下衣服,表現出禮貌得體的樣子。這樣子讓薩米覺得非常生氣。她的漂亮和禮貌,親切,都讓薩米覺得嫉妒。

薩米目不斜視地走到窗邊,用力地拉開窗簾。她半趴在窗臺上,用力地使勁一推,清冷的晨風一下子吹進來,灌滿她的白色長襯衫。

“你們都不相信我!”薩米瞪着窗外,因爲太過用力,兩條顫抖的胳膊帶動着一雙骨節精細的拳頭分別向着身體的斜後方舒展。

“薩米,你要知道,一個人是不可能帶大這個孩子的。”米蘭達懷疑自己腦子出了問題,一邊撇嘴看着薩米明顯有些變寬的腰部,想象着那正捂着嘴偷笑的小傢伙的沮喪的倒眉和闊嘴,一邊嘲笑自己竟然連夜跑到這鬼地方來聽一個孕婦撒瘋。

“如果是你,你下得去手嗎?”薩米回過身,胸脯有節奏地上下浮動,並且正在慢慢地泄氣。

“你拿什麼養活它呢?”米蘭達站起來,竭力遏制自己使用她認爲正適合的實用主義的語氣。她把薩米拉到自己身邊,慢慢扶着她坐在沙發上,把毯子蓋在她們兩人的腿上。

“我只能跟我媽媽說了。哼,就連你都不相信,我怎麼跟她說呢。”憤怒在薩米的胸口聚集,只是不知道該以什麼樣的面貌出現。她的冷笑在朦朧的淚水之下清晰可見。

“就說有個男人好了。”米蘭達堅定地拍拍薩米的肩胛骨說。

“誰呢?”薩米看着米蘭達的臉,像要拆穿她愚人節早上胡編出的惡作劇。

“我不知道啊,你有沒有合適的人呢?好朋友什麼的?”米蘭達小心地把話題引到了起點。

薩米低下頭,索性什麼也不說了。

“先打電話吧,總不能自己扛着。”米蘭達說着,把薩米擁抱到自己的懷裏。當薩米的骨骼突出的肩膀緊挨着米蘭達時,才讓她真心切意地心疼了她一次。

上午九點,當果蔬超市的喇叭裏系響起幾聲特價水果廣告,薩米懷着忐忑的心情打通了她冷冰冰的母親的電話。

“你好媽媽。”薩米說。米蘭達輕輕地摟住薩米,把耳朵貼在手機的背面。

“怎麼了我的孩子。”對方輕輕地說,“你有什麼事嗎?我正在辦公室裏,你可以過一會打過來嗎?”

“好的,那再見了。”薩米像早有預知,掛斷電話時,就像著名音樂家微笑着結束一首悠揚的大提琴曲。

“先吃點東西吧?”米蘭達嘆一口氣,勉強坐直身子問。

“冰箱裏有面包和牛奶。”薩米眼神恍惚地說。

“你只吃這些行嗎?”米蘭達對着冰箱讓沉重的眼皮垂了一會。

“我現在只吃得下這些。”薩米仍然一動不動地坐着。

“米蘭達。”薩米忽然站起來,走到米蘭達身後,用雙臂抱住她的腰,頭輕輕地靠在她的脖子上說:“親愛的,我只能依靠你了。”

“你當然能依靠我,可是也不會只有我一個人的。”米蘭達豁然地微笑着,轉過身,手裏抓着一袋麪包和一大盒牛奶。

“我不知道怎麼跟我媽媽說。我很怕。她很嚴厲,她一定會怪我的,她一定會的。”她開始嚶嚶地哭起來。

“那,我能做什麼呢?”米蘭達撇撇嘴問。

“求你了,你替我跟她說,好嗎?你跟她說,就說我很不好,我自己支持不來,我需要人照顧,好嗎?”她懇求地望着米蘭達。

“好吧,可是,也許我說不好。那怎麼辦呢?我會把事情搞壞的。”米蘭達說。

“你只管說吧,你就按照你的想法說吧,求你了。”薩米說。

這時候,延遲了兩個小時的晨吐,突然以毫無預兆的方式襲擊了她,她趕緊鬆開手,衝進了衛生間。

米蘭達長出一口氣,把舉着的雙手放下,探頭探腦地尋找廚房。

“她說什麼?孩子?沒有父親?”薩米的母親在電話裏不相信地說,“怎麼可能呢?你們倆這是做什麼?我這把年紀,還沒聽說過會有那種孩子。”她在電話裏發生地叫薩米的父親過來,能聽見她跟他抱怨的話:“這什麼事啊!”

“阿姨,請你聽我說吧。”米蘭達換一口氣,繼續說道,“我也是不相信的,但是現在有一個事實擺在眼前,就是她真的懷孕了,需要照顧。”米蘭達望一望衛生間的門。薩米又滿臉淚痕地坐在馬桶邊上了(每次晨吐,她都被折騰的淚流滿面。)。

“好吧,孩子,我知道了,我能跟她說話嗎?她現在怎麼樣?兩小時前是她自己打過來的,我覺得她精神還可以吧。”她的媽媽說。

“嗯,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說好,就這樣說吧,她確實懷孕了,至於那孩子的父親的問題,我想我們還要慢慢來問她。”米蘭達說,“在您的眼裏,我們都還是孩子,確實是這樣,我們的經歷很少,從小到大都在學校裏,上班只有幾年時間,見過的人太少了,不僅是她,就連我,也可能受到某種引誘,不得不說假話。可是我想這樣一件重大的事,她說假話必定有理由的。我怎麼問,她都不願意告訴我,也許您可以做得到。”

“好吧,你能在她那裏住幾天呢?我要過去,也需要準備一下。”對方說。

“我只請了兩天假,後天就要回去上班。”米蘭達說。

薩米紅着眼睛,慢慢地從衛生間裏走出來,在冰箱裏拿出一瓶冰咖啡,用睡衣的一角裹住,“咔”地擰開了。米蘭達瞪大眼睛,先是用手使勁指着薩米,見薩米用很從容的眼神看着她,並拿到嘴邊慢慢喝,她就上下揮舞手臂,表情急切的想讓她趕緊放下。

從米蘭達剛一走出家門,她的媽媽莉莉安就把她出門的事告訴給她的爸爸了。

“薩米那孩子,也不知道怎麼了,說自己肚子裏懷着孩子,還說孩子沒有父親。”莉莉安說。

“不是精神有問題吧?”米蘭達的父親加繆,嘆了一口氣,一邊拿着遙控器換頻道,一邊慢悠悠地說。。

“不知道,等明天我打電話去問問。”莉莉安說。

“你告訴她要小心了嗎?”加繆突然轉過頭,用責備的眼神望着莉莉安。

“告訴她無數遍,我根本不想讓她去。”莉莉安說。

“你立刻打電話給她,我把她叫回來!”加繆忽然放下手中的遙控器說。

“現在火車已經走了。”莉莉安不安地抿着嘴。

“你爲什麼不早一點告訴我!”加繆又拿起遙控器杯,語氣低沉。

“我哪裏敢說。”莉莉安有一點被加繆的語氣激怒了,向後靠在沙發上,語氣忽然變得悠悠的,“她這麼大了,出走過好幾次,都是因爲我把她的事告訴了你。”莉莉安有許多埋怨加繆的話,想到說也無意,都嚥住了。

“那些舊事就不要提了。”加繆皺眉說。

“你根本不理解孩子們心裏想什麼,只顧着保護他們的安全。”莉莉安被這句開脫的話激怒了。

“好啦,那你記得明天給她打電話,讓她說明白到底是怎麼回事。”加繆鬆開皺的緊緊的眉毛,溫柔地看向莉莉安說。


薩米看見一個不足二十釐米的粉紅色嬰孩,突然睜大了眼睛,又慢慢地閉上。它的皮膚薄的透明,額頭上有一條明顯的凹陷。它在那裏蜷縮着,但保持那形狀的時間不足一分鐘,就開始慢慢地萎縮,變成一個蘋果那麼大的肉瘤,逐漸看不見了。

薩米突然醒過來,害怕肚子裏的生命真的消失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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