薩米(二)

火車慢慢地開動,任何人都還沒有察覺到,就聽見座椅下面傳來車輪壓過鐵軌接縫時產生的“轟隆”聲。

夜晚透明的黑色是非常可愛的,人的多重影子搖擺着與暗夜融爲一體,像極了人作爲複雜的存在本身的意義。家家戶戶亮起燈,來驅趕因視野縮短帶來的恐懼。

米蘭達望着窗外,凌晨最冷的時候,她就到了。

薩米側着身子,睡得很安穩。她沒想過自己肚子裏會有那麼一個東西,活生生地,在一池水裏一邊吐着泡泡一邊游來游去。她用理智去想的時候,她覺得這件事實在太可怕了,她難道不是被一種難以言喻的僅存在於古希臘傳說中的魔物附體了嗎?可是當她只是看着自己平坦的肚子——從前那裏是輕微凹進去的——她卻心裏踏實,什麼也不想,什麼也想不起來,彷彿回到了最遠古的時候,作爲她自己的最遠古時候,也就是母腹之中的狀態。她沒有感覺到生理上那種令人抓狂的恐懼,沒有坐在哪裏都覺得臀部下面潮溼冰冷的不安,沒有被人從背後突然轉身看上一眼時脊背發涼的顫抖。

她幾乎是用咖啡度日,雖說不是像某些精瘦的、變態的歐洲獨居老人那樣,用暖水瓶來沖泡咖啡,但她也幾乎不吃什麼別的東西了。她怕自己的身材過早或過於明顯的發胖。

凌晨的寒冷好像不是從深夜裏延續出來的,而是被正要長出來的太陽給從天邊趕過來的。那冷密密實實的,直接把剛從溫暖空調車廂上下來的米蘭達扎透了。她在黎明的詭異氣氛中快步行走,好像身後一直有兩個不懷好意的人,從嘴脣的縫隙中商量如何將她瓜分吃淨。

薩米披着毯子來開門,很有禮貌地拉住米蘭達的手。

“快進來。”她說完,若無其事地向門外望了許久。

“還真看不出來……”米蘭達偷偷地想。從看見薩米那一刻,米蘭達就有點不懷好意地觀察着她,“看我怎麼讓你現形。”這種想法既有警察捉壞人的那種勢在必得,也有善人佈施之前張眼渴望讚許時的安定泰然。

領着米蘭達進入客廳,坐在沙發上,本來甜美的睡眠被門鈴聲趕走了,她在趕來開門的途中努力回想這夢裏的畫面卻什麼也想不起來。她進入一種前途渺茫的發呆狀態,好像這種狀態是提前演習了一萬遍,就等着米蘭達前來檢閱。

“你沒睡嗎?”米蘭達問。

“睡了,剛起來。”她有點遲鈍。

“那去睡吧。”米蘭達說。

“那你呢。你,在這躺一會吧。”她拉着米蘭達的胳膊,親暱地說。

“好。”米蘭達嘆了一口氣,感覺自己像是被捉弄的笨蛋。她想:“也許她已經和孩子的爸爸和好了,說不定那男人就睡在臥室裏呢。”

薩米拿來毯子後,就坐在沙發上不動了,看看米蘭達,又看看腳下的地板。

“你怎麼樣?”米蘭達的禮貌在她和讓之間劃出一道安全的弧線。

“米蘭達,我也不知道怎麼回答你。”她想了一會,說出這麼一段話。

“你說吧,我來就是聽你說的呀。”米蘭達說這話時,溫柔的過分了。

“它讓我覺得很舒服,我不再總是頭疼和害怕,睡覺也更安穩了。”薩米說。

“還是個很乖的小傢伙。”米蘭達試圖伸手去她的肚子上摸一把。

“別。”薩米躲了躲。

“怎麼了?”米蘭達問。

“我不敢讓你碰它。”她說,“誰知道它是怎麼來的。”她的深色眼睛裏開始出現幾分恐懼。

“你說什麼呢,孩子還能從別處來?”米蘭達轉轉眼睛說,“我都來你家了,你還不打算說實話?”

“我說的是實話。”她的兩隻手在肚子上緊緊的抱着。

“孩子不可能憑空長在你的肚子裏!到底是誰的?你說出來,我幫你去找他,我跟你一起想辦法,實在不行,我也跟你一起去醫院把它打掉啊!但是你得面對現實呀!”米蘭達好像發現了身體裏的隱藏能量,語氣有點激動。

她突然嚥住哭聲,像是想起什麼似的。她瞪大了眼睛望着米蘭達。突然,她撅起嘴,使勁一扯米蘭達蓋在腿上的毯子。

“你走吧!”她說,“你既然不相信,你爲什麼來?你來笑話我是不是?這件事確實很可笑,你快回去告訴你家裏那些人吧,然後讓他們告訴所有認識的人。你快走吧!”她一邊流淚一邊清清楚楚地說道。

“如果不是說謊,那她一定是瘋了。”米蘭達仍安靜的坐在沙發上,一邊默默的看着、聽着她的發泄,一邊鎮定自若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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