薩米(四)

飛馳的火車上,米蘭達深棕色的雙眼出神地望着窗外格絨被似的麥田。

她捧着一個抹了草莓果醬的香草布丁,在一片嘈雜的說話和牙齒擊磨聲中,想象薩米的隕落。她的虛榮心和成就感將在一次次複述薩米的消瘦和無措中得到前所未有的滿足。

一次完美的旅行。

火車的轟隆聲與車窗裏的景色變化美妙的融合成一幅流動的聲光風景畫,任何人在這幅畫裏都能看見自己潛意識裏的一角冰山。

在地下酒吧,曾有像薩米的身份一樣隱祕的一羣狂熱粉絲,當她閉眼站在燈光絢爛、煙霧瀰漫的舞臺上,臺下的人們就灌着劣質假酒,嘴裏打着呼哨,往舞臺上扔性感的網格背心或裝飾牆壁用的假花。

薩米個性迷人,喜歡穿黑色露背上衣,繫帶的牛皮鞋像士兵的作戰靴一樣沉重。

她穿着吊帶背心時,兩條細胳膊在燈光下尤其白,有時打扮成一個男孩,假裝失戀迷迷茫茫。她愛在眼睛周圍描畫深色的眼影,睫毛卻直直的灑下來,總因爲流淚而粘結在一起。

在知道自己懷孕後,薩米沒有再去酒吧裏唱歌,連日常的練習也中斷了。她覺得本來對她分外友好的命運突然與她反目,說不定什麼時候讓她和肚子裏的孩子一起斃命。

她告訴自己,那孩子會像村上春樹小說中那個跳舞的人,擁有某一個天神的眷顧。

但眼前她要做一件事,就是給他一個合法的身份,讓他能順利的出生和長大。

躲在被窩裏,薩米縮成一團。她的媽媽剛下飛機,正在沙發上休息。天空已經呈現出濛濛的亮光,這頑固的老女人隨時會用一種既嘲笑又憎惡的疑問句,向她徵詢孩子父親的名字。

低耗能冰箱在晨光中發出嗡嗡的響聲,與腹中的飢餓一同作用,讓薩米無法繼續蜷縮在溫暖的棉被裏。

她穿上衣服,走到門口時,奧加正坐在沙發上望着窗戶發呆。目光相對,兩個人都不知道該說什麼話。

“來吧,薩米。”奧加微笑着點點頭,伸出左手,讓薩米坐到她的毯子裏。這個絨毯,曾蓋着米蘭達隱祕的不良居心。

奧加談起她懷孕時的情景,那是冬天,她和薩米的父親乘着大巴車,從一個小時路程外的一個村子買了一筐蘋果。

“我從懷你開始,幾乎沒有一天是舒服的,但是那天坐在車上,你特別的老實。”奧加把薩米摟在懷裏。

“那時候也不知道爲什麼,就連蘋果都那麼難買。你爸爸,打聽了一個來月,人家聽說是給孕婦吃,讓給我了。那蘋果真好吃。”奧加被自己的故事感動,蒼老的眼睛一流淚就迷着似的有些微疼。她伸出手揉了揉繼續說,“懷孕啊,是一件幸福的事,所有人都照顧你,對你百依百順。”她回頭看看兀自發呆的薩米,低頭輕輕地說,“但是,前提是有一個像你爸爸那樣的好男人,陪在你的身邊。”

“對不起,媽媽,我有點不舒服。”薩米忽然推開絨毯,向洗手間跑過去。

薩米把門反鎖,坐在馬桶邊的小凳子上仰着頭流淚。

客廳裏傳來腳步聲,猶猶豫豫,奧加打開冰箱門,小聲嘆了一口氣。

“薩米呀,你沒什麼事吧?”奧加擰了擰門把手,又敲了敲說,“你冰箱裏什麼也沒有,我去超市裏買點吃的,你在家裏哪也別去。”

“我沒事媽媽。”薩米啞着嗓子答應。

奧加一出門就捂着嘴哭,看見一個穿的很厚重的老人慢吞吞從門前走過,她趕緊加快腳步,朝着她在計程車上看見的一家超市走。

防盜門一關上,薩米立刻從凳子上站起來,用溫水洗了臉,想去冰箱裏拿一個麪包。

懷孕後,薩米的皮膚變得尤其薄,動不動就擦破皮,幾樣常用的化妝品塗在臉上就泛紅刺痛。

冰涼的麪包下肚,薩米喝了幾口水,頓時覺得手腳有了力量,內心裏也不那麼煩躁了。她打開窗,戶外的空氣伴隨着日光探進屋子。多麼友好的東西。

她打開電視,找到一個少兒頻道,半躺在沙發上看動畫片裏粉色頭髮的胖女孩追逐一個藍色的尖耳朵尖牙怪物。

薩米多希望時間就停留在這一刻。

清楚的“鐺鐺”聲想起,奧加已經提着青菜和雞肉回來了。

不等薩米說對比起,奧加已經鑽進廚房,準備先給薩米做點像樣的飯菜。

“媽媽,你就做自己吃的吧。我吃不下。”薩米說完,回身進屋繼續看電視。

奧加站在原地,從垃圾桶裏看見一個空的麪包袋。

“薩米,你這樣不行。”奧加走到薩米身邊,想要找一個位置坐下,卻發現全被薩米佔滿了。

薩米趕緊坐起來,無辜地望着奧加。

“你怎麼還有心思看動畫片?你難道要讓你肚子裏的孩子沒有父親?”奧加穿着過瘦的拖鞋,兩隻胳膊彎成一對括號,身體向前探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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