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君归

        我在这世间游荡数百年,见惯了生死离愁、悲欢起落,只感叹这人世间太过无常,甚于那九重幽冥。偶然回想,能长留于心中不灭的,却也只有这些世事。

    百花凋颜,梅花却在这雪花飞舞的天地间绽放。而这宫阙深处的梅,却最是腥红。数百年时光,见过了太多,便早知道这梅下埋尸骨,血染梅愈红。那个穷酸书生敢于双手刨土,硬是在这梅下埋了那宫妇。他的手指在滴血,心也便同梅蕊一样滴血。可他却神色平静,目光狠厉。

    血融化了雪,又凝了雪——血红色的雪。

    这世间最靠不住的,恐怕便是承诺。什么“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便是最为残忍锋利的刀刃,不知划破了多少痴情女子的心。

                            壹

    我知书生,亦知宫妇。

    大汉末年,群雄并起,狼烟烽火不断。昔日的弱小国度,却在那个“负心汉”的手中崛起,一统天下,成就今日之姜国。可帝国初立,太祖陛下便驾崩于大殿之上,便是新帝登基,可实权却已尽数落入太后之手。于是便有坊间私传:天子已非天之子,亦为太后膝下子。

    那年放榜日,书生便榜上有名:一甲探花。由此入了朝堂,成了皇帝心腹,入宫都无需诏见。年后,宫妇也入了宫,由最初的侍奉嫔妃,到侍奉皇后,最后竟然成了太后身边的红人。太后深信宫妇,却不晓得宫妇心系书生。她抛忠弃义,换来了他的富贵荣华。可她还是未曾想到,纵使她以死相依,却也难换一片初心。书生流着泪,我却只觉得他如鳄鱼般虚伪;他道我初心未变,只是宫廷险恶……我却只觉得恶心。

    皇帝赐书生金千斤,珠宝绫罗不计其数;又赐他了一位灵动可人的女子,生下了一对龙凤胎儿。自那时起,他便罢官归隐,在那竹舍梅园中,不问俗世。除了读书调琴,便每逢十五下山一趟,到镇上市集游玩采买。

    那日竹叶纷飞,溪水凝冰。书生抱着字画归来,却见他家庭院中多了一名女子。女子衣着凌乱残破,鲜血在她那苍白的脸上与她素白的衣裙上格外刺眼,她却挂着笑意。她看到了书生,手中匕首“铛”的掉落。屋里传来阵阵啼哭,使这院子里的红梅,在这三九天里,愈发猩红。

    他怔了下,双目瞪若铜铃,脸色如白绢一般,整个身体微微颤抖起来。我能感觉到,他在害怕。

    “你回来了?”他听女子开口,无比自然地点了点头。女子笑得愈发开心,活像一个伫立庭院倚盼心爱的夫君归来的新婚少妇,无比自然,却在此番情境之下,令人毛骨悚然。

    “你……来寻我……报仇吗?”书生目光黯淡几分,手中字画散落一地。

    “我是来救你的。”女子说得理所当然。

    “救我?”他突然笑了起来。我知道,自从决定了将那被毒酒送入她口中那一刻起,恐怕这书生就已经明白了所谓的“救他”,对他而言无异于“杀他”。只是连我也未曾料到,便是这个肯为他倾尽所有——哪怕生命的女子,又站在他面前,他竟也死不悔改!

    他言:“放过我妻儿,我任你杀剐!”他眼神急切,恳求与强硬两种情绪相互纠缠。

    “经历了这么多事,你还是不了解我……”女子神色失落,令我觉得那眉眼间的朱砂痣也透出凄凉。我明白:爱上他,她不悔;为他而死、死在他手,她亦不悔……哪怕如今再见,她也未曾有过丝毫悔意。可听到这些话……恐怕她便只有心寒,如门外小溪那布满裂痕的冰面一般。她说,“我要做的,都已经做完了。”

    “你——”书生目光一滞,向后退了两步,比看到鬼还恐惧。

    他快步走入屋子,只见一对儿女正依偎在角落哀泣连天。我能知晓他此刻所想:他仿佛看到他今早离家之时,这个红衣女子温柔地叮嘱送行;似乎看到他每每归家之时,桌上已摆好了饭菜茶点,红衣女子正轻嗔的拍去儿子想要偷吃的手;还好像看到当初成亲之时,他手执皇帝御赐的玉如意,轻挑开盖头后,那张幸福温润的笑靥……而此刻映入他眼帘的,却是被血浸染的比梅还红的红衣,与青丝一同散乱地铺展在地面上,如同一只陨落的凤凰。

    纵是我这对生死悲喜司空见惯了的妖,也难免感到悲伤。他却没有哭,就像一块被冰冻住的顽石。他沉默地走到红衣女子的身旁,沉默地将红衣女子揽入怀中,沉默地为红衣女子梳理青丝容颜。

    “她最讨厌头发乱糟糟的,说那样子好像一个阶下囚。”他双目无神,好像在对红衣女子说,又好像在对他自己说话。他的确是一块顽石,任再多的泪水浸没他,他也依然那般漠然。

    女子——不如说宫妇轻轻坐在他身旁。他凝视着最心爱的妻子的脸,她安心的注视着他的脸。

    “我从一开始就知道,纵然我忠心耿耿,皇帝还是绝不允许手中掌握着那么多皇室秘密的人活着的。只是我当初未曾想到,他竟会以这种方式来做这件事。我更没想到,我竟真的爱上了这个女人……”

    书生如梦呓般说着:“从一个月前开始,我就发现她有些心神不宁,便猜到是皇帝开始给她施压了。可我不想让她为难,不想让她因为这件事而被皇帝惩罚甚至杀死。……要怪也只能怪狗皇帝太过无情无意,而我太过愚蠢吧。”

    “你是愚蠢。你不想让她为难,她却一心一意想要了你的命!这便是他为你准备的,上边煨了剧毒。”宫妇将匕首递于书生,“……你以为你用性命迁就她便是所谓爱吗?事实上,只是因为你对他太好,她怕杀了你之后会噩梦缠身,才犹豫不定的!”

    书生勾了勾嘴角,似乎想要露出一个微笑,可他笑不出来,因为宫妇所说皆是事实!他接过了匕首,突然一巴掌打在了宫妇的脸上。宫妇苍白的脸颊上立即浮现一个红手印,嘴角溢出鲜血。她却不为所动,安安静静的。

他突然一把掐住了她的脖颈,眼中寒芒闪烁:“那又如何?他能被皇帝派来杀我,肯定身经百战!可杀了我还会噩梦缠身,不正说明了他心里有我吗?你又为何要搅合进来?我与你……还有什么关系!?”

    “咳咳……我……我把整……整颗心都……给了你,你……你心里……心里装的却是……却是她。咳咳……我为你……连太后都……都背叛了……”宫妇被紧扣咽喉,脸色通红,泪珠如线般坠落,声音如钝刀沙哑,剜着不知何人的心,“你……你又为何……为何不能在……在心中为我……为我留一点……一点位置?——哪怕……哪怕一丁点!”

                            贰

    书生走了。带着红衣女子的尸体和两个孩子一起走的。我想了想,便暗中跟着一起去了。只是我未曾想到,今生竟还有机会遇到他。

    此地实为人间仙境、隐居修道的妙处。书生驾车至此,在山脚下了马车,三步一扣九步一拜向山中行进。我心中略惊,书生虽已非权贵,却也乃当今天下名望之士。何况文人傲骨,除却天地父母、当今圣上,还有谁能受得起他的三扣九拜?

    山顶并非朱阁宫宇,只有草屋四五间。屋旁有片桃花林,林挨清溪似人间。一淡蓝布袍翩翩青年,正坐在那岸边,赏花饮酒垂钓,颇为潇洒风流。我却方才始觉竟已是春天。书生至傍晚方才至此,额头血流污秽不堪。他看到了蓝袍青年,眼中略微惊喜,轻声唤之:“师兄。”

    蓝袍青年愣住,缓缓回头,只见眼中复杂,终是露出笑容:“师弟,你回来了。”

    他看书生额头血污,不由皱眉:“为何这般狼狈?”

    书生轻笑曰:“三扣九拜难以谢师恩,难以赎罪孽。”

    蓝袍青年无奈叹气,边用手帕替他擦拭,边看向马车:“这是?”

    “妻儿。”

    “去拜见师尊吧!我去帮你安顿妻儿。”

    “不用了师兄,我带他们一起去吧。”

    书生轻叩竹门,里面随即传来声音,他抱着红衣女子,带着儿女,便走进去。内屋与外屋隔着帘子,他便在帘子外跪倒在地:“师父……”

    里屋传来一声叹息:“不必多言。先去安顿,稍后再谈。”

    我听着这声音有些耳熟。书生带着妻儿离去,我却并未离去,想要一探究竟。

    “既然来了,何不现身一叙?”

    我褪了隐身术,挑眉道:“你是谁?”

    他言:“山中一老道。你又是谁?为何跟随我那弟子到这里来?”

    我说:“你既不敢以真面目现身,却来问我是谁,不觉得可笑?”

    里屋沉默了一会儿,帘子突然自动向两边分开。只见那竹案之后坐着一名男子。男子两鬓斑白,俨然已有半百,一脸宁静地看着书卷。我却如那打开的帘子一般瞪大了双眼,声音颤抖起来:“为何……是你?”

    他一愣,放下书卷看清我,又是一愣。他的脸色也渐渐苍白:“……我也未曾想到,竟是……你!”

    想起过往种种,我只觉得怒火中烧,旋即身形一闪,便向他一掌拍去!他却不移不躲,只是闭了双目。我一掌打在他肩,他身形摇晃,吐出一口血。向后退了两步站定,我冷声问:“为何不躲?”

    他抱着左臂,也站了起来,直视反问:“为何没有杀我?”

    “我为何要杀你?”

    “因为我欠你的!曾经欠你的,既然今日再见,便一起还了吧!”

    我冷笑:“你以为你一死,便可偿还得了你欠下的债?”

                        叁

    为何这渺小人间,却有如此多的是非?

    为何寿命不过百年的区区凡人,却令我游荡百年也始终难以摸透?

    为何最后伤心断肠的总是这些痴情女子?

    我曾自以为了解的人,最后却欺骗了我,正如那个可怜的宫妇一般。

    哪怕是遭欺骗,也心甘情愿?

    ——这就是所谓的感情吗?

    虚伪!

                          肆

    大汉末年,烽烟四起。见惯生死的我,却见不得这妻离子散、路有冻骨的人间惨象,便想寻觅一个远离战火之地。当时的姜国并非强势之国,落后偏远。其他诸国连吞并的兴趣都提不起来。然而我周游列国,却对这个弱小国度情有独钟。

    无战火、无惨象,除却落后这点,大概便是天下文人骚客所向往的世外桃源吧?

纵使活了上百年,也不见得就知晓《四书》《五经》《离骚》《论语》。我在此处开了间学堂,却发愁少了个教书先生。

那日清晨,刚将桌案摆放到堂口,便听到外边嚷嚷。心下好奇,出去看看。只见他正与一个小厮纠缠,小厮用手揪着他的领子,他如被用线提着的鱼一般摇晃。见众人围观,小厮更加理直气壮,大声说:“诸位,我是这包子铺老板,这个人啊,偷我包子被我捉住,还抵赖不还钱。今天你不还钱,就别想走!”

我细细打量,他穿了一身白色布袍,白色布带束发,并不如何奢侈华丽,却也不像是会赖账偷窃之人。他也不多加辩言,淡然说:“我身上没有钱财,这样吧,我这车上的这些书你挑几本,便算了事,如何?”他的旁边停着一辆车,车上整整齐齐的摆满了书,应该是个读书人。世人皆说书生傲骨,可今日却又如何?

小厮却并不打算这样放过他,扫了一眼满车诗书,嚷道:“我要你这破书何用?你快把钱给我!”

前一刻还淡然处之,听人如此评论自己的诗书,他却立刻大怒:“破书?你这等愚昧之人氓隶之徒懂什么?净会糟蹋老祖宗留下的好东西!”

小厮也有脾气,本就有点得理不饶人的架势,现在听人如此辱骂,自然火冒三丈,抡起拳头便要揍他。我正想着我这儿正缺一个教书先生,这就送来一个落难书生,真是上天眷顾,就看到他要挨揍,立刻喝道:“住手!”

小厮住了手,众人看向我。我也不废话,掏出半吊铜钱扔给小厮:“可够?”

小厮虽是不满,但钱既已到手也没有多加纠缠,骂骂咧咧的离开了。众人散去,他抱拳鞠躬:“多谢姑娘仗义疏财,在下来日定当厚报!”

我暗里偷笑脸上却眉毛一挑道:“来日是何日?我开办了一间学堂,正缺个教书先生。既然要报恩,便留下吧!我也不会亏待你,每月二十吊钱如何?”

“这……”

见他迟疑,我快速道:“有恩不报非君子!你若不是那等宵小之辈吧?”

他似乎有点惊讶我的话,眉头一挑,不悦道:“自然不是!既然如此,那我便留下,教书育人也还不错。”

我连忙道好,帮他拉车。见他车上角落还有长剑一把,不由惊讶。不曾想这手无缚鸡之力的人,还会剑术?那又何必任一个小厮欺凌?他言,那小厮只是愚昧,却并非大恶之人,自然不能伤他。我莞尔一笑。

自那天起,我这学堂便正式开办。他负责教书,我负责烧饭,他负责打扫;我负责招生……看来老祖宗的话确实不错:男女搭配,干活不累。我们便这样安静过活着,没有流血,没有死伤。

我曾问他是哪里人,他说山里人。我说废话,大山多了去了。他笑着说我阅尽天下百书,知得无数名山大川,却始终不知道自己生活成长的那座山叫什么。他说他小时家里贫苦,买不起书上不起学,便进了寺庙当俗家弟子,借庙里的藏书看。后来天降异火,寺庙给烧了,他和一些书籍幸存下来,便还俗回家,谁知一对父母给病死了,他也就成了孤身一人。

最初是给地主员外家抄书为生,后来听闻朝廷举办科举考试选拔官员,他也想建立一番功业,便将工作辞去,赶来京城。谁知刚来京城,便遇到一个乞丐偷了人家俩包子,店铺小厮后边追赶,那乞丐刚好撞到他,就顺势往他怀里扔了一个包子。小厮看乞丐追不上,这拉着车的书生肯定跑不了,也就顺势混淆是非,将脏水泼到了他身上。

“你也真够笨的!人家那样冤枉你,你也不辩解?若是本姑娘,早就打得他屁滚尿流了。还敢将脏水往我身上泼?你说,那天若不是我出手相助,你要怎么办?”

他笑着摇头:“不知道。”

我故意叹口气:“唉,算我倒霉,摊上你这么一个脑子缺根弦的家伙给我打工!”

他含笑不语,仰头看向满天星辰,不知在思绪些什么。我看着他的侧脸,突然觉得这个笨笨的家伙,其实也有那么点可爱嘛,就像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的莲花一般。

                            伍

在这乱世之中,终究没有谁能够逃脱的了,战火还是烧到了姜国。年前,朝廷发现了一座储量极大的金矿脉,结果这才短短数月时间,消息竟然就突破了层层封锁传了出去。韩、晋两国立刻就举兵压境,派人谈条件。

姜国委实太过弱小,面对两国的进攻根本就毫无抵抗之力,所以只能答应那些无理要求。可两国似乎还是不满足,看到姜国的退让妥协,却还想攻下姜国,彻底将那矿脉据为己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一时间姜国上下人心惶惶。

风云之际,危在旦夕!

我正想着到底要不要收拾行囊,换个地方继续开我的学堂,只见他坐不住了,收拾起了行装。我问:“你想干嘛去?”

他头也不擡答:“我要去为国出力!”

当初在得知金矿脉原来就在他以前所生活的那座大山的时候,他高兴坏了。觉得原来自己一直生活在这样一个有灵气的地方,况且连自己生活的地方都想着为国效力,自己怎么能如此消磨下去?便萌生了离开学堂的念头,只是碍于我而没有离开。

可如今自己引以为傲的大山,将要被别国侵占,为别国出产金子,他当然不允许!可我也不允许他离开:“不行!你走了,学堂怎么办?那些孩子怎么办?我呢……我怎么办?”

他沉默,猛然抓着我的肩膀,盯着我的双眼:“听我说,这是生我养我的国家,她的存亡也就必然与我相关。她就像我的家人,因此我不能允许别人伤害她!可现在有人要来侵占她、伤害她,而我有能力阻止,我却没有阻止,我会悔恨终生的!你也是我的家人,正如我不允许别人伤害你一样。如果有人敢伤害……”

他顿了一下,咬牙道:“我会拼命的!”

他走了,事实证明他走是正确的。姜国在他的努力下化险为夷,并且日渐强盛起来。后来吞并诸国,一统天下,他成了开国功勋,被皇帝赐婚……当年他走之时答应过我,如果这个我们喜爱的国家强盛了,而他还活着,他就回来娶我。可是他食言了,他欺骗了我!

我无法原谅一个欺骗了我的人,正如我当初瞎了眼,其实他根本不是莲花,他就是那滩污泥。

“三十年了,好久啊……”夜风吹动额发,和我的笑一样冷。

“是啊,三十年三个月零二天,是过了很久了。”他叹息。

“只是我没想到,原来不只你无情无义,就连你调教出来的徒弟也是这般冷血薄情。果真是一代开国元勋啊!”我讥讽他。

“为何……这样说?”他愣了一下。

“去问你那好徒弟吧!”我从腰带里取出白玉玉佩扔了给他,“后会无期!”

那年他走时,将这块玉佩交给我当作信物,今天,我就还给他,从此两不相欠!

                              陆

命运总是喜欢这般捉弄人,让我们无意之中又再次见到自己讨厌的人。有些人可以痴痴面对,但有些人却不行。我突然想起宫妇,被自己深爱的男人伤害两……或许不止两次,她如今又是怎样?

反正也无处可去,我倒是想回去看看她。准备下山之时,却看到了书生与蓝袍青年。月之下,桃花清香四溢,溪水潺潺,颇为雅静。蓝袍青年仰望星空,眸中情绪复杂,良久才开口:“师妹……不肯见我?”

书生摇了摇头:“非也,她未回来罢了。”

蓝袍青年愣了下:“那……你今天说的妻儿是?”

书生笑了笑:“陛下亲自赐婚。”

“师妹呢?”

书生沉默。蓝袍青年死死盯着书生,声音微微颤抖,好像找到了希望,又怕这希望会让他更加绝望:“你曾答应过我,会照顾好师妹的。现在,师妹人呢?你怎地不回答我!?”他的身体也随之颤抖起来,情绪有些激动。

“我杀了她,她杀了我的妻子,所以我回来了。”书生没头没脑地说。

蓝袍青年瞪大双眼:“你……杀了她?”

并未回答,而是道:“师兄,我记得你有学过木雕吧?帮我做块墓碑行吗?”书生黯然,“写上‘只恨当年孽缘起’便可。”

任凭蓝袍青年如何询问,书生却再不言语,只是往自己嘴里灌酒。蓝袍青年暴怒起来,一拳打在书生脸上,酒洒一地。他双手提着书生领子,将脸凑近道:“你说过的,你答应过我,现在却闭口不提,这就是你的道?”

这夜,书生始终没有再开口。

明明自己就不爱,却还不想别人得到,这就是人吧?

真是恶心!

宫妇没走,她没有离开竹舍梅园。我猜恐怕伤口已经结了痂吧?所以不会再感觉到疼痛了。她重复着书生之前过的生活,没有什么特殊,脸上却时常有了笑容。

她很喜欢看书。时常会坐在书生的桌案前,从书生的书架上取出本书来看,一边看,一边用朱砂笔标注。天气好的时候,她就坐在小溪边上,插着一根钓竿,捧着本书读。夜里就点着盏灯,斜卧在榻上读书。

她也喜欢写诗提画。一间竹屋、一座梅园,一袭绿袍翩翩书生,手执书卷,斜仰远天,而他所望之处,正好皓月当空,雄鹰盘飞。留白之处,恰好题诗一首:霜落竹屋梅自谢,鹰飞长空鸣甚哀。绿袍挥斥九州立,自有一人念君归。

那无情书生为功名利禄杀她,她却这般痴痴想念,为何?

这夜月黑风高,突闻肃杀之气弥漫。我心想不好。果真有几人携兵刃而至,身形矫健,步履无声,配合默契,显然受过严格训练。这天下间,若要找这般人手,恐怕非朝廷莫属。

宫妇不会武艺,自然难以反抗。那刀砍向脖子之时,宫妇却还露出理所当然的微笑。她本来就让我生出同病相怜之感,况且我更知道她是无辜的,自然不能袖手旁观。便捡了个石子,将刀打偏。那几人还未反应过来,却已经被我打晕。

任他宫廷精锐,在我这老妖怪面前,还是不够看!

我看着宫妇道:“没事吧?”

宫妇笑靥如花:“你的感觉好熟悉,我们是不是见过?”

怎能不熟悉?我可是从很久以前就关注着你了。

“你……不怕吗?”

“最开始是很怕,慢慢的也就习惯了。告诉你一个秘密。”宫妇露出神秘一笑,就像调皮的小女孩,“其实我能对付他们的,我只是想将你引出来。”

她从袖中取出一个布卷,摊开后,只见整齐排列着针灸用的银针,只是少了几根:“师父教我的是针灸封穴之术。”

我心下一凛:“你是从什么时候知道我的存在的?”

“说不出来,但感觉真实存在。不论做什么事情,没有人能不留下任何蛛丝马迹。有时候,哪怕是一丝气息,也足以判断一个人是否存在了。”

“那你……?”

“我为什么没有揭穿你?”她一边沏茶,一边道,“你没有伤害他的意思,所以没有必要啊。况且你今天还救了我。”

我释然:“我想问的,你也知道吧?”

                            柒

老天爷是公平的,想拥有一件东西,便要付出等价值的东西。正如当年书生入朝,想要真正能够获取皇帝信任,就必须杀掉千辛万苦才能时常见到他的宫妇。又如书生为皇帝做尽暗中之事,最终被皇帝赐婚,就已经注定了某一天会被枕边人杀死,只是后来出现了宫妇这个变数。

这是无法改变的真理,然而却可以做手脚。正如宫妇在那梅花下醒来的时候,方才发现原来自己没有死。她逃出宫中,四处飘荡。她也曾对书生恨得咬牙切齿,可经过无数个日日夜夜里,她终于想明白,原来他只是想借这个机会获取皇帝的信任,顺带将她脱离这个泥潭。

被利用过的死人就再也不会被牵扯到麻烦之中,所以他让她变成了“死人”。“死人”的身份,就是最好的保护。她明白了,所以她去找他,却看到那个红衣女子从锦盒中取出匕首,放至枕下。她当然不能允许别人伤害他,正如这个男人不允许她身陷危险一样!

她杀了红衣女子,可也是那时候才知道,原来在这么多个日日夜夜里,他亦爱上了红衣女子。所以他不愿意承认她?不愿意让她回到自己的身边?

不,不对吧?

其实他早就知道红衣女子会杀了他吧,他纯粹是想保护她,因为如果红衣女子失败了,皇帝还是会派出其他杀手去刺杀他,皇帝是至高无上的,他要谁死,谁就必须死,所以他不肯让她回到自己身边承受危险!

自始至终,书生都是爱着她的。她也知道书生一直爱着她,默默的保护着她,甚至为了保护她,不惜让她恨自己,所以她才那般痴痴。书生却不言不语,将一切都埋在心中,只为更好的保护她?

原来是这样啊!

“一个男人肯这样爱我,我有什么理由因为他保护我的手段不是那么完美而对他怨恨?事实上,我曾经也怨恨过他,所以现在很后悔。”宫妇出神地看着画上那个绿袍书生,语气有几分哀怨。

“他回到你师父那里了。我来的时候看到你师兄质问他,还打了他,他只字不语。”我道。

“是啊,他就是这样的人啊!明明很体贴,却很笨拙,只会做不会说,也只肯做不肯说,但是我就是喜欢他这一点。大师兄也很好,温文尔雅,总是很体贴入微,将所有的一切都做好,不开心的时候还会讲笑话,可不知为何,我就是喜欢他。虽然这样讲有违纲常,但或许这就是爱吧!”

“你不想回去看看他吗?他三扣九拜的上山,脑袋都磕破了。”

“什么?”宫妇立即紧张起来,“他没事吧?”

“应该没事吧。要不要去看看?”

沉默良久,宫妇终是叹了口气:“算了吧,我只要知道他是爱我的就够了,如果我出现在他身边,只会更加令他担忧吧?还是不浪费他一番苦心了,我在此处读书画画也挺好的。”

夜沉如水,月亮终是挣脱了云层露出真容,月亮好圆好亮。我坐在屋顶上,听着虫鸣不断,感受夜风拂过脸颊的惬意,心想他应该也有话想对我说才对吧?

                              捌

我再度回到那个房间之时,坐在里面的却并非他,而是那个蓝袍青年。蓝袍青年察觉到了我的到来,说:“家师说,如有人来,请她等候。因为师父出去了寻人了,怕擦肩错过。”

我冷哼,便走出房间,夜早过半,月亮亦斜。四处转转,却在一片林子中看到了书生。书生坐在地上,紧贴着伫立他面前的是一块木质墓碑,碑上刻着“只恨当年孽缘起”七个字。后边,便是一个小小的坟包。

情感真是个很奇妙的东西,当你得知一个原本厌恶的人其实只是因为对他的误会之后,你就会莫名的产生一种羞愧于他的感觉。而当你得知了原来他是个很值得钦佩的家伙,再见之时,竟还会升起丝丝敬意。

我褪去了隐身术,轻轻走到书生的后边,按着他的肩膀道:“对不起!你……很好!”

“不,我是个混蛋!一个……根本什么也不懂得混蛋!”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让人感觉似乎能连带着呕出几两血出来。

我愣了一下:“为什么?”

他从怀中掏出一个手绢。手绢素白,一角绣着点点红梅枝条。而令人震惊的是,这整张手绢之上,用红色的线绣满了字。细看,竟是一封书信!

夫君:

见信如唔。

君睹此信之时,想必妾已死去,君莫伤怀。人生苦短,此生遇君,便为最大之幸运,再无悔恨。可惜妾幼年为孤,官府收留,训练以为国用。万没想到,最后竟要对君挥刀;亦未想到,我竟下不了手。造化弄人,但妾不悔。

岁月冗长,逝者已逝,生者莫哀。此生遇君,即为五世福报;若有来世,还望与君邂逅。

                                                            妾留

原来如此……所谓伤害,只是另一种形式的保护。我们以为伤害了我们的人,其实是在保护我们;我们以为想要伤害他的人,其实也只是在保护他。

世间为何会有如此之多的误会?

为何我们总是难以真正理解那些真正为我们好的人的良苦用心?

……晨风起,吹活整片林!

                                玖

又下雪了。我裹着白色狐裘,站在竹檐之下,看着外边白茫茫一片。前几天去了一趟竹舍梅园,劝说之下终是将宫妇接了过来,之后便一起祭拜了红衣女子。记得回到竹舍梅园之时,那片梅花已开得繁盛,飘着幽香。而我此时这门外桃树,却还是光秃秃一片。

凡间有过新年的传统,以往总是独自一人,今年却热闹:书生宫妇蓝袍青年,再加上那一对小人儿,想冷清都冷清不了。只是……我看着朦朦天空,叹道:你又在哪儿?你去找我,我回来了,你呢?

不知为何,最近几天夜夜梦见他的那一头华发,想必是操了无数的心所致吧?我也真是蠢。我可以活上千年,他却只剩这短短数十年。偶尔想到若是数年之后,他离去,我又该如何?

“呸呸呸!又在胡思乱想什么,他身体还好着呢,就是显老,没以前帅了……”我红着眼眶,笑着甩了甩脑袋。

“谁说我没以前帅了?”

我怔了一下,眼中不禁泛起波澜,迟迟回头,看到他正含笑看着我:“我都知道了。都想明白了。”

“我知道!”

泪落两行,我跑过去狠狠抱住他,大喊:“所以不会再让你跑掉了!”

他从怀中取出那块白玉玉佩放回我手里,紧紧握住,声音略显羞涩:“这个好商量……”

我怔了一下,推开他,眯起双眼:“你说什么?”

只见他看向竹墙那边,喝道:“都躲在那里看什么看?还不来拜见师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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