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時間的人

我沒有時間了,但我需要時間。

因爲我有不能不去見的人,有不能不對她說的話。

我的魂魄離開那將死的肉體,僅僅靠着一絲執念到處遊移。我要去尋找時間老人,我想向他借一點時間,不會太多,至少讓我完成我想完成的事。

這個滿臉皺紋的老頭擺弄着手裏的沙漏,不無遺憾地跟我說,對不起,孩子,我雖然掌管時間,卻沒有權力支配時間。

可是我需要時間,真的很需要!我的遊魂大聲說道。

老人將沙漏收進袖中,轉身,微微嘆氣,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呢?語氣中帶着一絲嘲諷。說完,漸漸消失在黑暗之中。

他的話像一記耳光摑在我的臉上,辣的發燙。我的雙手驟然握緊,身軀微微發顫。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我苦笑,我怎會不知這樣淺顯的道理?只是世間之事豈能總如我料想那樣?

看來,他是不會幫我了。

我的魂魄繼續在黑暗中游移,漫無目的,我不知該去往何處,不知該做些什麼。我的執念卻沒有因我的無所事事而消失,反倒愈加強烈,我遇見了魔鬼。

魔鬼告訴我,他有辦法讓我借到時間。

什麼辦法?我急切地問道。

魔鬼狡黠地笑了一下,擡手指了指腳下。我向下看去,只見腳下現出了城市的上空。林立的高樓大廈,川流不息的各色車輛,嘈雜的鳴笛聲響徹天空,灰色的人羣匆匆趕路,似乎在緊張追逐着什麼,但對追逐的東西似乎並不關心,因爲他們臉上沒有一絲表情。就算是垂死之相也應該比這些千篇一律的臉孔更有表情,想到這兒,我不禁在內心苦笑一聲,我又何嘗不是其中的一張臉孔呢?

每天都像追趕時間似的工作、工作,時間於我來說只有早晚的差別,今天是幾月幾號、星期幾,是什麼日子,甚至日子背後的意義,我從不關心。有那麼一段時間,升職成爲我唯一的追求,時間總是不夠用;我每天都要處理大量的事務,時間又總是充足的讓我厭煩。每天都在複製昨天的工作和昨天的生活,這樣的日子還要持續多久?


可是我沒有選擇。

到底是我沒有選擇,還是我沒有去選擇呢?

魔鬼暗咳一聲,似乎並不想讓我的思考佔用他的時間,他指着腳下來來往往的人羣,說道,去向他們借時間。

什麼?他們怎麼可能把時間借給我?我氣憤道,難道你沒有看到他們的腳步有多匆忙?他們肯定都恨不得向別人借時間來生活!

放心吧,孩子。魔鬼不慌不忙道,每個人的生命中都有那麼一段不想度過的時間,這樣的時間他們寧肯捨棄掉,你只需將這樣的時間拿來,我會從中給你相應的報酬。

這不是借,應該算偷。

魔鬼大笑起來,借也好,偷也罷,你偷了他們認爲糟糕的時間,他們不必再爲這些時間勞心傷神,他們不僅不會怪你,還會非常感謝你,而你,也會得到相應的報酬,雙方互惠,何樂而不爲呢?

那我偷來的時間不會全部歸我所有吧?我謹慎地問道。

那當然,我是魔鬼,怎麼會和你公平交易呢?你偷來一天,我給你一分鐘。

這不公平!我抗議道。

公平?魔鬼挑了挑眉,你若想要公平,應該去找天使,找我做什麼?你不想做就算了,別浪費我的時間!他欲拂袖而去。

我只能點頭。只有他能幫我。

什麼公平不公平,我只想要時間。

我回到人間,很容易就找到了第一位顧客。我原以爲會很困難,只是沒想到真如魔鬼所說,偌大的城市裏原來真的有想要捨棄自己時間的人。

我受不了了,受不了了……在夢裏,她一直這麼抱怨着。

我與顧客的交易只能通過夢境進行,而且必須在夜裏。魔鬼說,在夜晚,人們常常會做出錯誤的決定。

第一位顧客是位年輕的媽媽,她的孩子才六個月大,幾年前她大學畢業,各種託關係、送禮、找熟人,纔在一家公司做了一名小職員。幾年的打拼讓她的工作稍稍穩定,不料,在她自以爲風生水起的時候,她懷孕了。丈夫堅決讓孩子生下來,但他自己卻常常出差,無暇顧及妻兒,女子只能一邊工作一邊帶孩子,正因爲如此,女子工作時常遲到早退,還在開會時打瞌睡,上級領導發話,再這樣下去,你就不必來上班了……

你知不知道現在競爭有多激烈,找一個工作有多難?女子不停地抽泣着,彷彿積壓了許久的委屈終於釋放了出來。

在她眼中,我不過是一團黑影,沒有真實的面容,我只想趕快進行交易,但她似乎找到了傾聽者似的,喋喋說個不休。

你知道他晚上哭得有多厲害嗎?我怎麼哄他都沒用,一直到凌晨三點他才睡着,我早上七點要上班,我才休息了不到四個小時,這讓我怎麼好好工作?……我在這座城市裏找個工作不容易,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不能因爲他而毀了我的前程!

所以,你是想要捨棄照顧孩子的這段時間?

沒錯,要是沒有這段時間,我就可以好好工作,說不定還會升職做個主任,到時我就可以輕鬆一些,再照顧孩子也不遲啊。女子的眼睛放出光彩。

你要棄掉多長時間?我問。

我算了算,孩子三歲就能上幼兒園了,到時我只需接送他就可以了,不用再爲照顧他分心,那就……三年吧?

三年?我難以置信地咀嚼着這個數字,三年,竟然可以這樣輕易地捨棄掉。

好吧。我打開魔鬼給我的時間沙漏,頓了一頓,再次問道,你不後悔?

我不後悔。女子異常堅定。

金色的時間慢慢流入沙漏之中,化成裏面的沙子,我掂量了一下,沙漏的分量增加了幾許。

多謝,祝你早日升職。說完,我離開了她的夢境。

被捨棄的時間不會再出現於生活之中,就像這名女子,不會再經歷照顧孩子的痛苦時間,一直到三年期滿爲止。沒有被丟棄的時間還是會照常進行,女子可以在這三年裏好好工作,不必擔心會被孩子打擾。這段期間,孩子如同不存在於她的生活當中,事實上,他不過是在另一個時間空間裏成長,而這段時間卻被女子捨棄了。可是,這樣做真的值得嗎?我轉動着手中的沙漏,不知爲何內心突然感傷起來。


我在醫院中找到了第二位顧客。

煩死了!煩死了!他在夢境中不斷地叫嚷着,這些煩躁的聲音將我吸引了過來。

他告訴我,他今年剛好30歲,沒有結婚,無房無車無存款,現在一家企業裏做職員,至今已有六年了……

說實話,我並不想傾聽“賣主們”的悲慘故事,不管這個故事多麼生動,多麼勵志,或是多麼坎坷,我只想快點進行交易,魔鬼給我的時間是有限的,但他們每一個人遇到我都像好不容易找到了傾訴者似的,對着一團黑影的我滔滔不絕。我不禁在心裏暗歎,城市中的這些靈魂究竟有多孤獨?

不過,說得再多、再感人,也不過是丟掉時間的藉口而已。

我打小在農村長大,高考考了兩回才考上……他兀自地說開了,當時父母不同意我念書,堅持讓我回家種地,我可是明白,要是真回家種地去,我一輩子也走不出這個窮村溝溝了。我毅然決然地揹着行李去省城唸書,父母見狀,也只能點頭答應,每月還寄生活費給我……

大學畢業後,我被現在的企業錄用,聽起來像是好事,但是你知道嗎,像我這種沒錢沒背景沒人撐腰的鄉巴佬,在公司裏有多難混?我每天像孫子似的討好每一個人,用我僅有的那點工資給領導送禮,給他跑腿,這好不容易給領導種下了好印象,有提拔我之意,我家那邊又給我找事,哎,煩死我了!

怎麼了?我面無表情地問道。

他低着頭,半晌,長吁一口氣,支支吾吾地說道,我爸打電話跟我說,我媽病了,在縣城一家醫院裏躺着,讓我回去照顧照顧,可我……

你不想回去,怕阻礙你的前程,所以想捨棄這段時間?我直截了當地說道。

你怎麼能這麼說?他羞得滿臉通紅,要是擱平時,我鐵定回去,只是現在……哎,趕巧兒了,我領導爬山時摔斷了腿,行動不方便,我不得在醫院這邊照顧着嗎?再說了,我媽那病也不重,我爸說了,躺幾天就好了,讓我回去就是想我了,想看看我咋樣,等領導傷好了我再回去也不遲啊!

所以,你想捨棄人生中母親生病的這段時間?

沒錯沒錯,這樣的話我就可以安心在這邊照顧領導,等領導傷好了我再回去,說不定那時我母親也出院了,這不皆大歡喜嗎?

好,我拿出時間沙漏,想了想,又勸道,你真的不後悔?

不後悔不後悔!他一臉扭曲的笑。

時間如溪流注海般緩緩淌入沙漏之中,裏面的沙子又增加了一層。

希望你母親早日出院,也祝你領導早日康復。我將沙漏收好,離開了他的夢境。

之後在這座城市裏,我接二連三地找到賣主,有人賣一年兩年,有人賣幾個月或幾天,生意如此興隆讓我有些應接不暇,但更多的是難以置信。在賣主那裏,時間就像垃圾一樣廉價,他們可以隨意丟棄,丟棄時甚至沒有一點點的心疼,他們也許不會相信,有人爲了多擁有那麼一點點的時間,願意和魔鬼做交易。

我的魂魄在城市夜空中游移,手中的沙漏快要填滿了,我正思索着要不要去找魔鬼時,一個熟悉的聲音將我吸引了過去。


是她的聲音,是她的夢境!

我手足無措地站在她面前,不由得垂下了目光,正想着該如何開口解釋時,才發現自己不過是一團黑影,她根本不會知道我是誰。

我想賣點時間……你真的能幫我?語氣中帶着猶豫和懷疑。

我輕輕地嗯了一聲。

她放心似的舒了一口氣,半晌,沉吟道,我想賣掉女兒不在我身邊的這段日子……

我猛地一愣。

爲什麼?你過得不好嗎?我顫聲問道。

不是不好,只是一個人孤零零的,也沒啥意思。老頭兒走得早,就這一個閨女,一年也難得回家幾趟,我知道她工作忙,也不想打擾她……所以,請你幫忙,把女兒不在的這段時間拿走,這樣既不影響我閨女工作,又能讓我見到她。

我的嘴脣不知何時突然劇烈抖動起來,眼眶中盈滿的淚水洶涌而出,我趕緊捂住嘴巴,壓抑着的嗓音發出嗚嗚的聲響,怎麼也掩蓋不了。

你……你沒事吧?她關切地問道。

沒事……我拿出時間沙漏,努力平靜道,明天,你一睜眼就會看見你女兒。

真的?她的臉上盪漾出燦爛的笑。

真的,祝您晚安……我哽咽地說出這幾個字,忙將沙漏收好,慌張地離開了她的夢境。


業績不錯啊!魔鬼掂量着手中的沙漏,滿意地笑着。

請你馬上給我相應的報酬!我急切道,我一刻都不能等。

按照之前的約定,一天換一分鐘,魔鬼也算厚道,將不足一小時的幾分鐘也按小時算給我,最後,我總共擁有了三天零六個小時。

離開之前,他又給了我一個沙漏,比之前那個小很多,裏面盛着的是我最後的時間。

當沙漏的沙子漏完,你的時間也就結束了。魔鬼告誡我,別忘了你可是個將死之人,好好規劃你來之不易的時間吧。他輕蔑地笑着。

走之前,我向他深深地鞠了一躬,謝謝你……


我回到了熟悉又陌生的地方。

藉着月光,我看了看手錶,恰好半夜12點,指針開始一格一格地移動,沙漏中的沙子也一點一點地減少。

有多久沒回來了?我思索着,在黑暗裏撫摸着家中泛黃的牆壁,指尖的觸感迅速蔓延至心臟,內心突然翻江倒海,眼淚瞬間涌了出來,我雙手捂住嘴巴,滑坐在牆角,努力抑制着即將破喉而出的哭腔。我緩緩地擡起頭,往母親的房間小心地望着。

母親睡覺從不關房門。我曾多次勸誡她,晚上睡覺冷,還是關上房門比較好。她總是不聽勸。直到有一次夜裏着了涼,上吐下瀉,在醫院裏打了三天點滴,回家後,我強行將她的房門關上,她有些委屈地按住門框,央求道,這門一關上,你晚上回來我就看不見了……

我突然醒悟到,由於工作的關係,我每次回家都是晚上甚至是半夜,天一亮就走,和母親相處的時間只有那短短的幾個小時。我從不知道,母親睡覺一直堅持開着房門是爲了能看見我回家,彷彿只要那門開着,我就一定會回來。

最後我與母親各退一步,房門半開,可不知什麼時候,她又將房門全部敞開了。

我輕輕地走到母親的房門口,倚着門框,看着熟睡中的母親。映着蒼白的月光,母親衰老的臉上殘留着一絲微笑,似乎馬上就有好事發生。我明白母親的期待,也正因爲明白,內心才痛苦不堪。我使勁地抹乾臉上的眼淚,輕輕地將母親的房門關好。

沙漏的底部已經覆蓋了一層薄薄的沙子,時間在毫不留情地流逝,我得抓緊時間,爲母親和自己做些什麼。


母親早上喜歡吃麪條,也愛做麪條。做面是一個複雜的過程:揉麪,擀麪,切面,煮麪,做滷,每一步都要悉心投入。我上高中那三年,她每天早起給我做麪條,我工作後每次回家,她也要給我做上一碗熱氣騰騰的打滷麪,然後笑着告訴我,出門餃子回家面,長長久久,團團圓圓……

我使勁地揉着案板上的麪糰,這麼多年,她爲我做了無數次飯,而我,一次也沒有爲她做過。作爲女兒,我究竟爲母親做了什麼?難道僅僅是每月寄錢,一年半載回家一天兩天?

母親起牀後,先是驚訝於房門竟然關着,聽到廚房有響聲,跑到廚房一看,又是一臉的驚訝。

你啥時回來的?她吃驚地問道,擼起袖子要過來幫忙,我笑着將她推出廚房。

媽,你想吃白菜雞蛋打滷麪還是芸豆雞蛋的?

她愣愣地看了我幾秒,回神道,白菜雞蛋的吧,你愛吃……


真好吃……母親把麪湯都喝得乾乾淨淨。

媽,你又騙我,麪條半生不熟,滷子一點味也沒有,你還說好吃?我慚愧道。

我閨女做啥都好吃。母親放下碗筷,目不轉睛地看着我,掩飾不住的喜悅。

你啥時回來的?我的房門是不是你給關上的?

媽,我這幾天沒事,帶你出去逛逛吧?

你不上班嗎?平常不都是當天中午就得趕回去?母親下意識地看了看牆上的掛鐘。

不上班……領導看我工作辛苦,給我放了三天假……

真的?母親的眼裏綻放着光彩。

真的……我將碗筷收好,強裝着笑容,轉身之時,眼淚“啪”的一聲砸在了碗沿上。


如何有意義、有效地度過這三天,我一點規劃都沒有。我唯一的思想就是和母親在一起,每時每刻都在一起,可每次看到她或是觸碰着她,我心裏總會涌出無限的哀傷。我清楚地知道,眼前的一切都將轉瞬即逝,母親的眼,母親的臉,母親夾雜着銀絲的頭髮……母親一切的一切,我都將無法看到。每天晚上,我呆呆地望着母親入睡,而自己卻不敢睡,我不想將有限的時間浪費在睡覺上,我想多爲母親做些事,我去洗碗,洗衣服,收拾櫥櫃……雙手不自覺地突然停了下來,我望着流進屋內的慘白月光,不禁嘲笑着自己——我企圖用這短短的三天來彌補我這一生對母親的虧欠,是不是太天真,太殘忍了?

最後一天,我拽着母親去了大型商場,爲她買了一身漂亮的新衣服,母親一直按着我的手不讓我付錢,直喊太貴太貴,沒有必要買。我笑着安慰母親,你閨女我有錢,發了好多獎金呢!

從商場出來,路過蛋糕店的時候,我央求母親允許我買一個蛋糕回去。母親說,又沒人過生日,買啥蛋糕?我撒嬌道,嘴饞了,想吃甜的。母親用食指點了一下我的額頭,輕斥道,這麼大的人了,還愛吃甜食……


我將蠟燭一根一根插到蛋糕上,劃亮火柴,將蠟燭一一點燃。搖曳的燭光映照着母親蒼老的面容,眼角處的皺紋偷偷將一點光亮暗藏,母親的眉梢眼角都是笑意。

媽,提前祝您六十歲生日快樂!

我拉着母親一起吹蠟燭。

好好的,咋整的跟過生日似的?

我怕……我頓了頓,轉而一笑,我怕你過生日那天我加班,不能回來陪你……

沒事兒,你得空了回來就行,你啥時候回來我都高興。

媽……

嗯?

媽……

咋啦?

媽……

咋了這是?

沒事,就想叫叫你……我握緊母親的手,哽咽地說道,對不起,媽……

這是咋了?母親疑惑地看着我,反握住我的手,出啥事了?

沒啥,就是覺得這麼多年讓您一個人住在鄉下,很過意不去……

傻孩子,娘倆還用這樣客氣?母親用手背擦乾我臉上的淚,我感受到粗糙如鱗的皮膚劃在臉上的疼。


你明兒還要早起上班,早點回去睡吧!母親睡前叮囑我,從被子裏伸出手,拉了拉我的手,明早我給你做土豆餅吃,你安心睡,我到時叫你。

好……我點了點頭,替她掖好被角,走到房門口,我轉過身,沉吟似的說,媽,我走了……母親輕聲嗯了一下,我不捨地看着她,輕輕關上了房門。


晚上11點。

我拿出沙漏,裏面的沙子所剩無幾,我輕笑一聲,將它收好。我打開臺燈,翻出紙筆,寫下我對母親的虧欠:

媽,早上不要老吃麪條,要搭配着蔬菜和雞蛋一起吃;

平時買些魚肉回來,不要總吃地裏的菜;

你眼睛不好,別再去找王嬸討手工活做;

冬天河水涼,別去河邊洗衣服,別不捨得用洗衣機;

……

晚上睡覺一定要關好房門,小心着涼……

寫好之後,我將它摺好,附上一張銀行卡,用書壓在桌上。

檯燈下有一張父親的照片,我撫摸着相片裏父親有些陌生的臉,爸,對不起,我沒能照顧好媽,讓她一個人孤苦了這麼久,我只能當面去跟你道歉了……

離開之前,我再次來到母親的房門口,透過門縫看着熟睡中的母親,手指在縫隙間描摹着屋內母親的眉眼。

媽,對不起,我先走一步了……


清晨,寬闊的街道空無一人,空氣清冷,偶爾有一兩片樹葉慢悠悠地飄落下來,落在曾經血染的街道上。

那一天,我懷着升職的宏大理想穿梭於各個街道,我沒有想到我的生命會在一條街道上結束,它不應該攔住我,我那麼急切,那麼匆忙,或許,街道的作用也在於偶爾攔住一兩個腳步匆匆的人,好讓他們歇一歇,緩一緩。

我躺在冰冷堅硬的柏油路上,身邊依然是來去匆匆的人羣,他們都顧不得看我一眼,但我依然很欣慰,身邊有人在,至少不會那麼孤單。人們都說,人在臨死時會看到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我以爲我會看到升職的介紹信,看到身邊同事諂媚的嘴臉,看到各種名牌首飾,名牌包包……可真正出現在我眼前的,是母親佈滿了皺紋的臉。

她已經這樣蒼老了?我驚訝地瞪大眼睛盯着天空中呈現出來的母親的臉,我無法相信那是我的母親,記憶中的她紅光滿面,粗壯有力,一口氣提四桶水,寒冬臘月推着一車衣服去河邊洗……如今的她,竟是眼前這個乾癟的小老太太?

我究竟有多久沒回家?我有多久沒見過她?她的聲音我是否還記得?那些忙碌的日子疲憊而不真實,像在夢裏一樣,每天漫無目的地遊啊遊,卻不知何處是盡頭。這麼多年我究竟在做些什麼,跑業務,陪領導?抱着升職加薪的幻想每日匆匆忙忙,可這些真的是我想要的嗎?

內心深處一個聲音清楚地告訴我,並不是這樣。

我認爲我所追求的不過是在隨波逐流中社會強加在我身上的,這並不是我真正想要的。我要的安穩和幸福明明唾手可得,我卻逼着自己繞了那麼大一個圈子,在追逐虛無的過程中遺失了自己最珍貴的東西,浪費了寶貴的時間。那一刻,心口是空蕩蕩的疼。

我走到自己曾躺過的街道旁,漆黑的柏油路似乎還能勾勒出那日鮮血繪成的圖案。我輕輕一笑,躺在屬於我的位置上,坦然接受死亡的來臨。

沙漏中的沙子漏完了。

我的時間結束了。


我的魂魄在飄移的路上再次遇到了魔鬼,他來要回沙漏。

請告訴我,那些借給我時間的人結果如何?我握住沙漏遲遲不肯鬆手。

魔鬼無奈地嘆口氣,長袖一揮,半空中現出影像來。

那位年輕的媽媽,三年後如願升了職,但她卻和孩子生疏得很。一羣婦女聚在一起津津樂道於自己的孩子何時會說話,何時會走路,她默默地站在一旁,用滿臉的悲傷和悔恨目睹着別人的幸福。她那三歲的孩子不喜歡和陌生的母親在一起,時常跑到外面不見了蹤影,此刻,年輕的媽媽正到處哭喊着找他。

醫院中那位顧客,他殷勤地照顧了領導六個月,領導感動不已,破格升他爲經理。當他西裝革履地回到家時,才發現母親已經去世兩個多月。當初讓他回來照顧母親,其實是母親想在彌留之際多看兒子幾眼,父母怕他擔心向他隱瞞了病情,誰料兒子並沒有回去。他將身上的名牌西裝用剪刀剪得破爛不堪,抱住母親的牌位失聲痛哭……

淒厲的哭聲不斷從影像中傳出,震耳欲聾,彷彿要將每個人的心都撕成碎片。

怎麼會這樣?我難以置信地搖着頭。

怎麼不會這樣?魔鬼譏笑一聲,有什麼因就有什麼果,自己的選擇自己要承擔後果。魔鬼收好沙漏,轉身欲走。

等等!我叫住魔鬼,我想和你做筆交易。

魔鬼輕蔑地瞟了我一眼,你還有什麼配和我交易的?

我沉思了片刻,擡頭道,我用我的靈魂來換回他們的時間,我把靈魂給你,你把時間還給他們。

他們與你非親非故,你爲什麼這麼做?魔鬼問道。

我已經沒有機會挽回了,但他們還有機會……

魔鬼冷笑一聲,一把扼住我的咽喉。

你不後悔?

我不後悔。我堅定地點着頭。

魔鬼將我的魂魄收入袖中,隨後從懷裏掏出之前讓我收集時間的沙漏,揚手將它拋向人間,揚長而去。

金色的沙子四散開來,瞬間消失不見。

時間回來了。

還有後悔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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