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的指甲

吃過早飯,姥姥照常一手拖着馬紮,一手拄着柺杖,摸索着緩慢挪移到院子裏,用柺杖探測出一塊寬敞的區域,然後面朝着門口坐着,曬太陽。姥姥說,這個位置好,既能聞到家裏的味道,也能聞到門口菜地的味道。

自姥姥失明以後,家裏、地裏的事不歸她管了,她被迫把這兩大權力交給了兒女。姥姥放棄了管事權,但對家裏、地裏的大小事始終不放心,每逢聽見一點點風吹草動,她的手總是不自覺地在自己周圍的空氣中摸索着,想要試圖抓住一個從她身邊走過的人,好尋個究竟。

母親挎着菜簍子從地裏回來,簍子裏裝滿了剛從地裏刨出來的新鮮蘿蔔。她走到姥姥面前,順手把姥姥披在身上的衣服向上攏了攏。

“誰呀?”姥姥的手在空氣裏尋找着目標。

“媽,是我。”母親說着,抓住了姥姥的手。

“去刨蘿蔔了?”姥姥聞到了蘿蔔的味道。

母親隨意地“嗯”了一聲,微皺了下眉頭,便擺手招呼我過去。

“給你姥剪剪指甲,剛剛都劃到我了。”

母親說完,便抽出自己被姥姥緊握着的手,挎着菜簍子回屋做飯了。

姥姥的手虛握着,有些極不情願地放回了膝蓋上,那泛着炒熟豬肉般顏色的嘴脣微微開合着,似乎想要說什麼,卻沒有機會說。

我想,母親有她的難處,如果她過多地迴應姥姥,那將會是永無止境的對話,姥姥太迫切想要知道家裏和地裏的一切,即便她插不上手,即便她對一切都瞭若指掌,但母親很忙,至少就當下來說,回屋做飯比陪姥姥聊天來得重要的多。

“姥姥,你把手指伸展開,我幫你剪指甲。”我說,試圖轉移她的注意力。

但其實我知道,姥姥的手指根本伸不直,長年累月的勞作,讓她的手習慣保持着握的姿勢,即便努力把手指伸展開,指關節那裏始終帶着明顯的弧度。

臨近中午,陽光很好,暖洋洋的,姥姥半眯着眼睛,出神地望着遠方,似乎那裏有什麼絆住了她的目光。

姥姥的指甲每個都是黑白相間的,有的直接是全黑,辨不清原來的樣子,指甲蓋上有明顯的一道一道的棱,像時間的刻刀一刀一刀雕刻上去的。

指甲鉗根本不管用,姥姥的指甲太厚了,指甲與肉之間的縫隙塞滿了黃的、黑的、白的、灰的凝固物,它們早已與指甲、與手指融爲一體,不分你我。

“你媽她……是不是在發麪?”姥姥詢問着,她聞到了麪粉的味道。

我往屋裏看了一眼,母親正一下一下地在面盆裏揉麪,麪粉與鍋臺摩擦着,發出“茲拉茲拉”的聲響。

“是啊,姥姥,咱中午要吃蘿蔔包子!”我答道。

姥姥的拇指不自覺地摳着食指的指腹,喃喃地說道:“那面盆……可得刮乾淨啊!”

揉完面,一些麪粉會黏在盆壁上,母親都是把它放在大點的水盆裏,讓水慢慢將盆壁上頑固的麪粉浸溼,浸透,然後融爲一體,化爲乳白色的水沫,從盆壁上脫落,然後將廢水倒掉。

母親常說,沾着麪粉的盆,泡一泡纔好洗。黏着飯粒的碗也是,泡一泡纔好洗。

但姥姥不這麼做,在她能看見時,揉完面的面盆都得過姥姥的手,才能扔進水盆裏。但過了姥姥的手以後,就沒有再扔進水盆的必要了。

那時的姥姥一手握着面盆,一手用拇指的指甲一點一點地颳着面盆壁,面盆在她面前逆時針旋轉着,指甲摩擦盆壁的聲音和麪粉掉落的窸窣聲摻雜在一起。姥姥刮面盆時表情極爲專注,刮完一圈又從頭再檢查一遍,彷彿在雕刻一件藝術品。被姥姥刮完的面盆,比水洗的還要乾淨。

但母親和舅舅們對此嗤之以鼻。

“窮酸樣!”舅舅曾不屑地說道,“都什麼年代了,你去別人家看看,誰還刮面盆?是麪粉不夠吃咋的?還是我們這幫子兒女剋扣你的口糧了?”舅舅很生氣,他覺得姥姥的行爲傷了他身爲兒子的自尊。

姥姥一言不發,小心地把面盆裏刮下來的粉末拂到掌心,輕輕揉搓,待揉成一個小麪糰後,將它黏在了盆裏一塊大的麪糰上。

母親提着水桶到院子裏打水洗蘿蔔,一個個如白玉翡翠般的蘿蔔在水裏洗得透亮。母親

在水裏摩挲着蘿蔔的表面,然後拿起削皮刀,給蘿蔔削皮。

“你媽在幹嘛呢?”姥姥聽到了異樣的聲音。

“在削蘿蔔皮。”

“蘿蔔皮還用削?”姥姥似吃驚般提高了音量說道。

她不是說給我聽的,是說給母親聽的。

“媽,蘿蔔表面全是土,都嵌進皮裏了,能不削皮嗎?”母親有些不耐煩。

“敗家子啊,皮上的土用指甲蓋刮一刮就行了,你不會弄,你拿給我,我來……”姥姥急切地說道,一手正四處摸索着柺杖,想要站起來。

“你看不見,你怎麼弄?你知道土在哪?該刮哪?”母親像訓斥不聽話的孩子似的。

姥姥浮在半空的手又一次無奈地落下,已經循着母親聲音的方向轉過去的半個身子,又緩緩地轉了回來。

“唰,唰,唰……”母親乾脆利落地削着蘿蔔皮。

姥姥背對着她,似辯解又像生氣似的小聲嘟囔着:“以前不管啥菜都是用指甲刮一刮就行了,也不知道什麼時候,一個個的都變得那麼金貴,一點土都吃不得!”

以前從地裏挖菜,不管是土豆還是生薑,姥姥都是隨意在水裏甩兩下,然後用指甲削皮,那時姥姥的指甲鋒利、厚實,比任何工具都好用。那時的姥姥,雷厲風行,說一不二。

不一會兒,母親腳下已堆積了一座白綠相間的小山,她招呼我過去,讓我收拾乾淨。

母親提着水桶,端着一盆晶瑩剔透的裸體蘿蔔回屋了。

我轉過身,剛要邁步,只覺大腿上一疼,緊接着,手觸到了一片如枯樹幹般的乾燥和粗糙。

姥姥抓住我,使勁把我向下拽,我只好俯下身,問道:“姥姥,咋啦?”

“聽話,別告訴你媽,”姥姥壓低聲音說道,“你把那邊的蘿蔔皮拿給我,聽話……”

“您要它幹嘛?”我問道。

“聽話,去把它拿給我,聽話,啊……”姥姥的聲音帶着某種乞求的感覺。

我無奈,只好走過去,撿起一把地上的蘿蔔皮,把它們放在姥姥的手裏。

當蘿蔔皮碰觸到姥姥的手指時,她像迎接一個嬰兒似的,虔誠地攤開雙手,手指聚攏成一個合適的弧度,將蘿蔔皮小心翼翼地、又遮遮掩掩地捧在了手心裏。

“你去那邊,快去!”姥姥命令道。

我不知她說的那邊是指哪裏,是蘿蔔皮那裏,還是媽媽那裏?但這句話的意思,明顯不想讓我待在這裏。

我只好往後走了幾步,與姥姥拉開距離,蹲在地上收拾剩下的蘿蔔皮。

當我轉頭望向姥姥的那一瞬間,我看到,姥姥正用指甲仔細地颳着每一條蘿蔔皮上的肉,每刮到一些就送進嘴裏,細細地咂摸着。

“今年的蘿蔔好啊……”姥姥自言自語道。

姥姥的背影,像在刺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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