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有座山

“從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廟,廟裏有一個老和尚在講故事,講的什麼故事呢,

“從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廟,廟裏有一個老和尚在講故事,講的什麼故事呢,從前有座山……”我們每一箇中國人的童年似乎都聽過這樣一個幾乎不成其爲故事的故事,這個故事在對未來的成人世界充滿好奇的孩子們聽來,是如此的乏味而簡單,而正是這樣一個乏味而簡單的故事,在穿越過無數個生命從生長到凋零的漫長時空之後,在某種意義上構成了一個關於故事與人生、個人與其所屬的文化特性之間無法逾越的關係的象徵,從而使它上升爲一個融人生、文化和敘事爲一體的經典原型。將近20年前,陳凱歌的影片《孩子王》曾經引用過這一童謠,這似乎是文化精英們對這一來自草根的經典原型的唯一一次“發現”。20年以後的今天,當來自海峽彼岸、同樣被中華文化所哺育的中國人李安,在講述一個關於一座山的故事的時候,他是否想到這個也許在童年時代曾經聽過的故事,是否從這個經典的東方敘事原型中感受到了一種中國式的生命輪迴悲劇意識,從而給他的文化越位式的影像製造提供了一份來自母國文化的草根式靈感呢?

讓我們還是先回到那座山吧,回到那座李安稱之爲人人心中皆曾有卻並非人人都能回得去的那座山,那座坐落在美利堅合衆國的西部,屬於牛仔們的山。只是在這座山下,沒有伊斯特伍德執導筒,約翰·韋恩的矯健身影也早已絕塵,這座山已不再是西部神話中那座英雄主義的硬漢之山。在唱着“從前有座山”式的東方童謠長大的李安的演繹下,同樣平淡乏味的生活之流的視覺表象的背後,掩映着一座承載着兩個男人的驚世柔情的斷腸之山,一座與東方“斷橋”同構的西方式悲劇之山——“斷背山”。作爲一部改編自普利策獲獎小說的影片,《斷背山》的影像結構中無疑充滿了西方式的敘事原型符號,在影片畫面中呈現的空靈澄碧恍若世外桃源的斷背山,與破敗喧囂的市鎮風景相對照,構成了野性與社會相對立的戲劇場景,正是在這樣極具象徵色彩的場景下,影片主人公展開了個體的本我與自我、情感和社會體制矛盾衝突的西方式悲劇敘事。這一敘事原型在西方可以追溯到上迄至古希臘悲劇藝術的偉大敘事傳統,而這一傳統的核心便是對強烈戲劇衝突和外在戲劇張力的極致表現。按照這一傳統設計影像構成,並以極具視覺衝擊的畫面挑戰觀衆的道德習俗底線,是西方同志電影的慣用路數。而李安卻反其道而行之,不僅迴避了同性戀敏感畫面的直接呈現,而且竭力表現影片主人公一方面竭力調和個人性取向和社會體制之間的矛盾,一方面“性致”難耐並屢屢撞擊家庭和道德習俗底線的悲劇性體驗,使整個影片的敘事風格貫徹着一種東方式的含蓄美學精神。而正是這種引而不發、有所節制的東方敘事意味和對敏感細節的脫敏淡化處理,才使這部同志題材的電影從“另類”匯入“主流”,超越了不同性取向的觀衆之間的審美障礙,使觀衆從一滴水中窺見整個大海,從狹義的同性之愛中感受到廣義的人類情感的性靈之美,體驗到人人心中皆有的博愛之山的大崇高大感動,和人人皆於斯山中若有所失的大遺憾大悲哀。

在剛剛過去的2005年,李安執導的《斷背山》和章子怡參演的《藝伎回憶錄》成了華人電影人在世界影壇上製造的兩大耀眼的核心景觀。然而,意味深長的是,在章子怡因扮演日本藝伎而遭遇極端民族主義網絡憤青的口水戰的同時,李安卻並未因觸及同志電影的敏感題材遭遇同樣的道德質疑,反而被媒體作爲華人電影的光榮大肆炒作,這其中原因或許部分來源於他的曖昧省籍身份,或許是網絡罵客的性別宣泄需要使然。但是,從體制的角度觀察,將李安以個人身份參與制作《斷背山》並獲獎看作華人電影的凱旋還是有點張冠李戴,將李安在好萊塢的成功解讀爲其對西方文化的單向融入更是一種簡單化的文化誤讀。實際上,正是李安作品中經典的東方氣質和美學態度,從影像結構的內部顛覆了西方以強化人物和戲劇衝突的外在表徵爲核心的經典敘事傳統,打造了這部有着東方神韻之美的《斷背山》。從這一角度看,李安彷彿一位闖進西方領地的文化特洛伊***,只不過他的使命不是征服,而是融合,他的影片所彰顯的依然是在當今世界具有普世價值的西方個人主義主流核心價值觀。有一位著名的國畫大師曾經說過,藝術好比一座大山,東方人從東邊爬,西方人從西邊爬,最終都可以爬到山頂。“西學爲體,中學爲用”的李安也許正是這樣一個來自東方的征服山頂的攀登者。
(注:現在有的翻譯將該片譯爲《斷臂山》,而根據英文片名《Brokeback Mountain》,我以爲是誤譯,應譯爲《斷背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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