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父親


1/

一早醒來,天空陰鬱,雪花飄飛,黃褐色的大地變成了白茫茫一片。

風起處,來不及溶化的雪花又被吹起,拋向空中,漂漂忽忽,繞繞纏纏。

走過山高水長,看淡世事滄桑,再回首,歲月裏的一切已變的輕渺如煙,風輕雲淡。但那些很多年前纏繞在父母身邊的片斷,卻清晰如昨,真真切切,常在腦海中閃現,讓我心起波瀾。

不管是忙碌的白晝,還是無眠的夜晚。

2/

明天,臘月十一,父親的祭日,在這樣一個令人悲痛的日子,一個讓我人生只剩歸途的時間節點,思緒似潮水般涌來,洶涌澎湃,亦如窗外風中的雪花一樣,不肯停歇,紛飛翻卷……

3/

在我回憶父母的文字裏,更多的是對母親的懷念,關於父親,則顯的吝嗇,少的可憐。

多少次想起父親的關愛,多少次想起父親的威嚴,我都有記錄下來的衝動,但總覺得心中忐忑,筆端清淺。

父愛如山,沒有生活的積累,沒有歲月的沉澱,你不會理解亦或是很難感受到它的熾熱、厚重和深遠。

這也是我雖有千言萬語,卻不敢或很少動筆寫我父親的原因所在。

因此,我常常會把對父親的思念沉默在內心深處。

4/

小時候的我,不靈光,沒眼力,笨頭笨腦,愚鈍呆憨。

我一直認爲父親不喜歡我,甚至人到中年,這種感覺一直存在,趕不走,驅不散。

正因爲此,小時候我總是躲着父親,我害怕那嚴歷的聲音,我害怕那莊重的目光,我害怕那一張冷峻的臉。

那時候父親在村裏當幹部,常常要開很多的會,不是在村裏就是去公社。沒有公務,就會去地裏看看,每天在忙,不得休閒。

在我們這些孩子面前,父親總是扳着一張臉,沉默寡言。其實父親口才極好,能說會道。見過父親開會時講話的樣子,很有派頭,一副領導摸樣,思路清晰,有條有理,常常讓人心服口服,點頭稱讚。

父親脾氣不好,說一不二。記憶裏每到吃飯時,父親總是一臉嚴肅,坐在桌前。我們這些孩子們都要坐得端正,不能隨便,父親常說:“吃飯就要有吃飯的樣子。”像現在飯桌上孩子們打逗嘻笑,那時候是萬萬不敢。

每每看到爺爺和父親快要吃完飯時,我就會時不時瞥上一眼,問他們吃飽了沒有?要不要再盛上一碗?生怕自己看不到,誤了事。因爲父親說過,要有眼力,手腳勤快,長輩用完飯後要馬上去盛,不要讓空飯碗在老人手裏停留過長的時間。

5/

小時候頑皮,放學回家後總願意出去玩,但一想起父親的話,就會乖乖地幫母親燒燒火,掃掃地,幹一點能幹的活。等飯做熟了,母親常常會說:“去喊爺爺和父親回家吃飯。”

有時父親在開會,有時父親在田間,忙碌時,父親會一聲不吭,不知聽沒聽見,每當這個時候,我就會一聲又一聲,可着嗓子使勁喊。

直到父親說:“聽見了”,我纔會一遛小跑往家趕。

一般時候,我不會等父親,我不願意和他走在一起,他那嚴肅的模樣,讓我不舒服,不自在,即便走在一起,我也會加快速度,把他落下幾米遠。

父親除了指使做什麼以外,很少和我說上幾句話,臉上總是透着一種威嚴,讓我不敢親近。我記得只有父親想拍拍我的頭,摸摸我的臉,我卻扭扭身子,躲的很遠的時候,父親纔會嘿嘿一樂:“這個傻小子,”少有的綻放出一臉燦爛。

6/

父親年輕時就患上了很嚴重的過敏性哮喘,冬天尚好,最怕的就是熱天,常常憋的出不來氣,躺也不是,坐也不安。嚴重時,父親常常要雙膝跪在炕上,還要蹺起臀部,大口喘着粗氣,胸前頂上枕頭、被卷。有時實在憋的出不來氣,還會“吼吼”地喊,這樣,才感覺呼吸順暢一些,好受一點。

那時候我們最怕過夏天,看着父親難受,心裏就像刀割一般。

但只要夏天一過,情況稍好一點,父親就會繼續他的忙碌。只是,藥物,已離不開父親的一日三餐。

那時候,家境貧窮,人口又多,一家人的吃喝就是一個大問題,父親會想方設法,讓家人過得好一些。大哥二哥先後參軍,我高中畢業後也去了一家社辦工廠,想必這些都是父親的刻意安排,當然,也是哥哥們和我求之不得的心願。

要知道,那時候,參軍入伍和進廠上班可不是件容易事,如果沒有父親,這些可以算的上夢寐以求的事情很難去實現。

7/

我兄妹七人,隨着年齡的長大,談婚論嫁,娶妻生子,無疑讓父母感受到了巨大的壓力。姐妹們出嫁還好一些,我們哥四個的婚事就絕非那麼簡單,單是四個房子就成了父母幾乎無法跨過去的一道溝坎。

爲了建房,爺爺和父母費盡了心思,除了省吃儉用以外,更要精心安排計算,所有蓋房需用的一切,自己能弄的就決不去買,能不求人的就一定要自己幹。

挖土、製坯、燒磚,墊房座,挖地基,壘牆院,去幾十裏外的地方買材料,拉着上千斤重的東西往家趕,這些重體力活,大部分都是我們自己弄,爲的就是能省一點是一點。

早春三月,父親身着薄衫,冒着熱汗,手握榔頭,凝神聚氣,高高舉起,重重砸下,腳下的地基越來越堅實,父親的咳嗽聲卻越來越密,直憋的滿臉通紅,不時要彎下腰去,氣纔夠喘。稍感輕鬆後,又舉起了榔頭,挺直了腰桿,一下又一下接着幹。

日暮黃昏裏,落日餘輝映照着父親那掛滿汗水的臉頰,剛毅、堅定,宛如一尊矗立的雕像一般。這樣的情景,這樣的畫面,縱然江水爲竭,縱然冬雷震震,我也不會忘記,因爲它已經深深刻印在我的記憶深處,成爲一幅一輩子也不會模糊不會忘記的歷史畫卷!

8/

在我二十八歲那年,母親積勞成疾,身患重病離開了我們。

那一年,天好似塌了一般,母親生前在談到父親的脾氣時曾說過一句話:有我什麼也好辦,沒了我,你們可就遭了難,意思是說父親有些挑剔,不是那麼好伺候。想想也是,父親性子急,脾氣不好,想法又多,母親不在了,就需要我們來照顧,不知能不能達到父親的滿意,心中沒底,有些發怵。

母親在時,我心裏放鬆一些,因爲母親會把父親、爺爺照顧的很好。再加上和父母分開不久,拉家帶口,生活艱難,忙於生計,相對去父母家裏少一些。

母親不在了,父親身體不好,還要伺候爺爺,一切就變了樣子。

自從母親走後,二十年間,無論什麼時候,無論我在幹什麼,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我幾乎每天都要去父親那裏看一看,問問父親有沒有什麼不舒服?需要量一下血壓嗎?體溫要不要試一下?藥該買了沒有?吃的喝的用的夠不夠?還有什麼結記不到的需要去辦?

有時有什麼特殊情況,隔了兩天沒去轉,我的心就會像懸在半空一樣,揪揪着,不舒坦,非得去父親那裏看看、問問、轉轉,一顆浮着的心裏纔會平靜下來,不再惦念。

二十年間,不論春夏秋冬,不管白天夜晚,記不清爲父親拿過多少次藥,請過多少次醫生,住過多少次醫院。吃的喝的,穿的用的,縫縫補補,洗洗涮涮,我們兄妹幾人出力的出力,出錢的出錢,都在盡其所能,給予老人儘可能好的照顧和儘可能多的陪伴。

9/

那時候,我們幾個子女都已分開單過,上有老下有小,生活拮据,日子過的艱難,父親看在眼裏,急在心上,雖然身體不好,卻一直盡着最大的努力,一邊照看着爺爺,一邊在幫助我們。地裏家裏,大事小事,不是這一家,就是那個院,永遠在操勞,沒有頭,沒個完。

儘管日子漸漸好轉,儘管我們人到中年,但父親仍在耽心着我們,總怕我們不會過日子,總怕我們不會安排計算,總怕我們抓的不緊,總怕我們懈怠懶散。

父親總在教導我們不鋪張,不浪費,勤儉持家,過日子要看個長遠,要細水長流,精打細算,生活難時要勤奮努爲,生活好了也要知道節儉。

父親最怕兒女們生病,一聽說誰病了就顯得非常着急,焦慮不安。平日裏也總是叮囑我們多喝水別上火,注意身體,不舒服及時看。

父親心裏永遠惦記着他的每一個孩子,即便是在他疾病纏身的晚年,即便是他的孩子的孩子早己成年。

10/

父親離開我們已十五個年頭,十五年中,我總覺得父親仍在看着我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父親分明沒有走遠,是的!父親沒有走遠,他一直住在我的心裏,就在我的身邊。

每每想起父親,內心總會生出一種敬畏之情,這種敬畏早已沒有了小時候對父親的一絲懼怕,更多的是經過歲月沉澱之後的一種理解,一種敬重。

我願意把這樣一種敬畏之情珍藏在內心深處,讓它成爲我人生路上的一把戒尺,時時刻刻在規範着我,鞭策着我,激勵着我,永遠、永遠……

這麼多年,很多小事我一直記着父親的要求,也早已成爲一種習慣,一到吃飯時,我會搶着去把每個人的飯盛好,整整齊齊放在桌子上,我會把菜啊碗啊儘可能近的推到別人的跟前,讓他們吃着方便。

盛飯時我會把碗儘可能湊近飯鍋,一勺一勺不要太滿,免得灑到碗的外邊。吃完後,我不會抹嘴就走,常幫家人收拾碗筷,將桌子擦乾淨。因爲我記住了小時候,父親常爲此敲我的頭,對我吹鬍子瞪眼,並囑咐我要長記性,不準再懶。

和人交談我會注意行爲舉止,很少很少說粗話髒話,倘若不經意間冒出一句,我會立刻覺得臉紅不自然,我也一直在教育孩子們講文明,懂禮貌,規規矩矩,老老實實,不在衆人面前指手劃腳,誇誇其淡。

不管在什麼人面前都要保持謙恭,舉止得當,坐有坐相,站有站姿,不漠視別人,懂的尊重。這麼多年,不論平時聊天,還是在家人面前,我從不敢翹起二郎腿,吊兒郎當,隨隨便便。

居家過日子,屋裏亂了要收拾,東西髒了要擦洗,該清除的清除,該修補的修補,勤歸整,不湊合,手腳要勤快,什麼活都要搶着幹。

這些看似小節卻難以做到的事情,正是得益於父親的言傳身教,耳濡目染。

11/

孤獨寂寞的難耐,日漸老去的惶恐,加上疾病纏身的痛苦,時時在侵擾着父親,特別是父親晚年的時候,這種憂愁煩惱與日俱增,讓父親感受到了莫大的壓力,常常整夜整夜睡不好覺,倍受煎熬,度日如年。

那時候自己已近不惑之年,雖然也理解父親的這種焦慮和不安,但終不能走進父親的內心深處,也因此在父親有一次發牢騷時說了一句不該說的話,引起父親強烈不滿,這是記憶中除了一句誤聽引發過父親發火外最爲激烈的一次,每每想起總有些內疚和羞慚。

回想母親走後的那些年,儘管身體不好,父親一直在盡心盡力,堅持着爲我們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還要照顧着爺爺,也真的是難爲了父親。單就爲爺爺做飯這一點,不管心情好與不好,不論身體舒服與不舒服,十幾年如一日,從沒間斷。設身處地想一想,父親是多麼的不易,又是多麼的艱難。

即便父親有些抱怨,那也是再正常不過,做爲兒子,我惟有理解老人,寬慰老人,而不應說什麼對錯,更不該有半句指點。

年輕時的我們,往往不能感同身受,去體會老人的不易和艱難,有些話不認同,有些事看不慣,我們自以爲我們以爲的就是正確的,雖然並非有意,客觀上卻會引起老人的傷心和不滿,儘管我們在努力的照顧着老人,儘管這些讓老人不滿的時候只是偶然,卻無法掩飾自己做爲兒女的欠缺和自身修爲的膚淺。每每想起,常常會爲自己的這些欠缺和膚淺感到汗顏。

沒有生活的積累,沒有歲月的沉澱,你很難會理解亦或是很難感受到一個老人十幾年間內心的那種孤獨和無奈,那種對日漸老去且疾病纏身的擔憂、惶恐和不安。

任何時候,我們都要從內心深處去理解我們的父母,進而去關心他(她)們,照顧他(她)們,這樣的理解,相比物質層面的孝敬更爲重要,特別是在父母的風燭殘年。

12/

愛之厚如天,百世不足還。父母給了我們生命,把我們養大成人,幫我們成了家立了業,父母老了,卻依舊不肯停歇,以贏弱之軀,爲我們竭盡全力,直到耗盡畢生的心血,父母如天地厚重之恩惠,我們何以報之?

窗外,從遙遠的天際飄落下來的片片雪花,翻卷着來到我的面前,似乎想對我說些什麼,又悠怱間離去,飄呀飄啊,越來越遠。

天空陰沉,大地靜寂,我沉默……

13/

雪越下越大,雪花由稀疏變濃密,由一點點變成一片片,在天地間飄舞、紛飛、翻卷,亦如我此時的思緒在心中瀰漫……

漫天飛雪飄灑長空,是我對父親深深的思念!

      (寫於父親祭日。圖片取自網絡,致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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