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圓明園》(也許永遠沒有人讀得懂)

在北京登機的時候還是個瓦藍的天氣,一小時五十分鐘破雲穿霧後,打開機艙門,卻迎頭撞上了南京的雨花石正逗着秋雨。一陣秋風掠過,把袁老太淺白亞麻盆帽帽檐垂下的珠灰面紗吹得輕揚了起來,緊緊貼在臉上,細雨借勢撲在臉上,有種濡溼的清冷。吃這陣涼風一逼,袁老太不由連打了兩個冷戰。同行的外孫女夏宮連忙把一襲玄色長披肩半裹過來,低聲囑咐了句“小心着涼”。

袁老太站在弦梯上,右手拄着一根花梨木龍頭柺杖,擡眼努力搜尋着,只看到紗巾下迷濛的一川煙雨籠罩着遙遠的六朝古都,分不清東南西北。頓了一下,彷彿懷疑似地低聲自語道:

“這就是南京了嗎?”

也許因爲袁老太聲音沉咽,夏宮沒有聽到,只默默擎着一柄大黑傘扶着老太太一步一步下弦梯。早已開過來一輛奔馳,一位身着筆挺深藍西裝的年輕人跨下車來,展開一把碎花小傘,面帶微笑,自我介紹道:

“您好,我叫李尋找,是雷導派來專門接機的。您大概就是袁老太太吧?”

說着伸出右手,詫異地盯着那圍面紗隨風輕擺。袁老太禮貌地伸出左手,手上戴了一副暗黑絲質手套。李尋找遲疑了一下,連忙換了左手,熱情地握住,一股寒氣倏地掠了過來,他臉上的笑僵了一下。

“李尋找?”夏宮小聲喃喃,“記得一個詩人也是這個名字。”

“夏小姐認識這個人?”李尋找頓時來了興致。

“哦,不,只是聽說過。——李先生,我們上車吧?”夏宮提醒着,同時攙着袁老太的臂膀,把印花大披肩緊了緊。

“對對……請請……”李尋找連聲應着,打開後車門。袁老太傾身斜鑽進汽車時,仍習慣地不忘把面紗向臉上兜了兜。

車子緩緩平穩行駛着,雨刷一下又一下,划過來,划過去又划過來。罩在雨裏的南京城像籠了一層輕紗的歷史,厚重又浸潤。袁老太隔了一層紗去看另一層紗,更加模糊不清,又喑啞地問了句:

“真到了南京了?”

“是啊!這就是古時的金陵今日的南京了。”李尋找接上話題,熱情地介紹,“您沒來過吧?變化大着呢!起了好多高速路大樓盤,有時連我也辨不清方向呢!舊日的石頭城歷盡滄桑,現代的江南地繁華博愛,追昔撫今這裏可是絕佳的風水寶地。”

可不是?多少年沒來這裏了?不,來過,在夢裏,往往一碰觸便被驚醒。她原本想塵封鎖死,但那些傷疤卻越發頑固地冷不防閃疼一下。長長的這一輩子,她不敢相信還能再次踏進這片土地,是該感謝還是該怨懟雷 雨導演這次盛情的邀請?罷罷!不想也罷!

“你們雷導,挺好的吧?”袁老太沙啞的聲音像一條快斷流的小河,龜裂的河牀溝壑蜿蜒。

“正忙着呢!”李尋找掩飾不住內心的興奮,“爲了這麼一部記錄大片,他嘔心瀝血了五年,現在終於可以首映了。——仔細算來,離英法聯軍火燒圓明園已過去近150年了呢!”

“竟有這麼長時間了嗎?”袁老太一怔,又加了句,“真的,竟這麼久了。——首映式在哪兒舉行啊?”

“您一定聽說過的,就在金陵大劇院。我也不明白,這麼一部重要的電影爲何不選在北京首映,卻偏偏選在南京?只聽說抗戰時期一出關於圓明園的話劇就在金陵大劇院上演過。不知什麼原因,當時的大劇院被一場大火燒得面目全非。現在是新建的劇院,氣派豪華,在亞洲名列前茅呢!——這不,到了劇院的門口了。”

車子顛簸了一下,袁老太的身子猛地一抖,不由伸手緊緊抓住車門手柄,偏過頭問夏宮:

“唉,年紀大了,腦子不好使了,耳朵也背,剛纔他是說金陵大劇院,我沒聽錯?”

袁老太說話的氣流一呼一吸,面紗也跟着一張一縮,彷彿有隻無形的手在指揮似的。夏宮剛想回答,車子慢慢停下了,李尋找早已下車,拉開車門,畢恭畢敬地彎腰笑着說:

“金陵大劇院到了,袁老太太,請下車。”

袁老太遲疑了下,欠了欠身子,窸窸窣窣找到柺杖。夏宮從另一車門也已下車,趕忙過來伸手攙扶。袁老太顫顫巍巍鑽出汽車,面紗偶爾一揚,倏地露出她幹皺脖頸上一圈疤痕的肌膚。李尋找連忙提醒“小心帽子”,袁老太抖着手摁住了帽檐,又收了收紗巾。

雨停了,雖然天仍是陰沉沉的。

已經有許多的轎車排列在停車場了,什麼牌子的都有,但都價格不菲,陰暗的天幕下仍反着冷光,彷彿一聲號令齊來參加車展似的。熟識的人相互熱情地打着招呼,彼此推辭着,一起向劇院門口走去。

袁老太隔着面紗細細密密的孔隙,仰頭望了望天空,只是一大片沒有座標的陰灰。應該是幾點了呢?她忽然迷失了空間和時間。一幢巨大的建築橫空立在前面,她仔細打量了一下,一點以前的影子也尋不到了。她記得這裏應該是雨花路,劇院的造型是塊石頭,雨花石,天賜國寶,晶瑩剔透,陽光下閃着五彩的光。二層樓,能容納1200名觀衆,在當時是全國首屈一指的了。那時候“金陵大劇院”五個字得從右往左念,大門口常常立着一塊小黑板,上面寫着每天要演的話劇或戲曲,名劇《日出》《賽金花》《茶花女》《秋海棠》都在這兒演過,那真是人山人海場場爆滿盛況空前。唉,到底應了風水先生“乾坤散人”的那句妄語,說,這南京已是石頭城,再以雨花石累之,陽上旺陽,火上蓄火,物極必反,定焚之……當年衆人還嘲笑散人的信口開河,卻不料一語成讖。如今,看似那“金陵大劇院”五個字仍在,只是得從左往右念,金光閃閃,古樸遒勁。可是,卻怎麼也看不出整個建築是個什麼造型。

“從高處俯瞰,這是顆水滴,荷葉上的水滴,藍白漸變正是南京雨花石的條紋。”李尋找指着介紹,“看,那五個大字,是著名書法家萬之園的真跡,雖是女士,她的字卻透出男子的剛毅冷峻,輕易是不肯題的。據說劇院這塊地人傑地靈,五行就是缺水,所以這顆水滴,也有水滴石穿之意,不正應了天人合一的寓意了麼?時候不早了,袁老太太,我們進去吧,說不定雷導正着急呢!見了他,我好完滿覆命啊!”

這小夥子,熱情爽快,是不錯。袁老太心裏讚了一下,不由這才細細打量。高高的個子雖然瘦弱,一身深藍西裝的襯托下倒也筆挺,英俊的外表下卻也漫出一股書卷氣,一說話露出兩排淨白的牙齒,微笑時一雙眼睛的笑意直延伸到耳際,連耳邊的一記半月拴馬樁也跟着微顫。——拴馬樁?哦,是拴馬樁,半月形的,一顫一顫,摸上去一定很柔軟。

“我這耳朵啊,不知被他擰過多少回了”李尋找揚手捏了下拴馬樁,“他這雷厲風行的性格,一般人可吃不消。也正是這股子風格,才磨礪出這部鴻篇鉅製吧。——老太太,該踏臺階了,您小心着點。”

袁老太右手拄着柺杖,左臂被夏宮攙着,順紅毯前步踏上臺階,略頓,後腳纔跟上來,雖然只有九級臺階,卻像走了大半生似的。進得一樓門廳,臨時製作的電影海報擺在顯眼的過道旁。沿水滴橢圓形邊緣,是一圈拋物環廊。因天色陰暗,燈早開了,暈黃淺紅的,映得牆壁金碧輝煌。

“金陵大劇院共有四顆水滴,分別是歌劇院、戲劇院、音樂廳和綜藝廳,這裏就是戲劇場了。”看來李尋找對這兒挺熟悉,“這環廊是藝術展廳,有戲劇戲曲文化展覽,藝術大師回顧展,另外還有臉譜、字畫、音像製品出售,琳琅滿目呢!——您好,馬總裁,歡迎光臨。牛編輯,您也到了?”

“哦,是尋找啊!”牛編輯戴副眼鏡,臉型精瘦,兩腮凹陷,皺紋爬得鬱鬱蔥蔥,“我和馬總裁正聊起你呢,後生可畏啊!最近又有什麼新作?我們出版社慧眼獨具,上次出版的長詩《尋找圓明園》真是讓你大紅大紫。不過建議你的寫作方向也應該改變一下,來點玄幻、修真、穿越什麼的,順應潮流嘛!這不,馬總裁正準備出一本關於股市的書,我們正有意向呢!”

馬總裁好像對李尋找不太熟悉,只是以五十多歲成功商界人士不屑的眼光掃了一下,彷彿懷疑牛編輯提到的著名年輕詩人就在眼前,但仍懶懶伸手握了一下,隨口說道:

“那就看看你詩中的圓明園跟今天的圓明園有什麼不同吧。”

“一百個中國人心裏有一百個圓明園,”李尋找不失時機地迴應,“圓明園是每個中國人心中錯綜複雜的結,解也解不開。”

袁老太輕咳了一聲,面上的紗巾隨着一動,梨花木柺杖輕點了一下大理石地面,開腔道:

“年輕人,你忙吧,時間應該還早,我和夏宮先去參觀一下。雷導那兒,你先通個信,待會兒再聊。”

望着頭戴面紗的袁老太背影漸漸隱到光影中去,牛編輯不由倒吸口涼氣,轉頭問尋找:

“都什麼年代了,還帶着面紗,剛從古墓爬出來似的,神祕又恐怖,這老太太是誰啊?”

“雷導專門請的貴賓。”李尋找笑着答,“剛接機回來,具體情況誰知道呢?你們先聊着,我去找雷導。”

袁老太邊走邊問夏宮:

“聽這話的意思,這小夥子寫過關於圓明園的詩?”

“沒想到真的是他。”夏宮沉思了一下,“聽說去年有首長詩《尋找圓明園》獲得了魯迅文學獎,引起很大轟動。我也讀過幾段,字裏行間百轉千回意蘊奇崛,與我們的畫作相比,正如一片葉子的正反面,各有千秋——沒想到這麼年輕。”

“他耳朵上還長有拴馬樁呢……”袁老太低聲接了句。

“什麼?”夏宮沒聽清,追問了一聲。袁老太沒回答,卻指着牆壁上一組舊照問:

“這是什麼時候的照片啊,還是黑白色?”

“話劇藝術大師回顧展。”夏宮念着一行大字,“白楊,張瑞芳,舒繡文,袁名媛……外婆,真巧,還有和您重名的呢!”

“哦,是嗎?”袁老太頓住了,拄着柺杖的手不停抖着,不由湊近去看,看不清,左手下意識撩開面紗,逼近牆上照片,凝視了一會兒,彷彿很累,放下紗網,後退幾步,低下頭:

“夏宮啊,字太小,老眼昏花的,你念念,我聽着呢。”

夏宮移步向前,快速瀏覽一下,回過頭小聲說:

“這個袁名媛吶,在民國時期是個紅極一時的話劇演員,被譽爲‘話劇鳳凰’。演過許多經典話劇,最出名的一部叫《夏宮》,可惜紅顏薄命,在一場大火中香消玉損……”

環廊一角有一面大鏡子,袁老太轉過身,走到鏡前,定定站住。透過面紗,鏡中昏黃的燈光下一個瘦小的老太太,佝僂着腰,拄着柺杖,一頂亞麻編織的淺白帽子罩在頭上,四邊垂下的紗子圍遮着整張臉,紫蓮灰的織錦唐裝團花旋轉,古篆壽字鑲嵌其間,立領,對襟,一排六粒葡萄盤扣依次下行,這還是夏宮專門從瑞蚨祥訂做的,說是改制的新款,在什麼國際會議上國家領導人都穿的,此刻在鏡子裏,怎麼越看越烏珠發暗的?不過,帽子,面紗,唐裝,手套,鏡子裏看着就是一個平凡的老太太,沒有半點傷痕。再看看夏宮,一身淺藍湖色夾衣,束腰,緊袖,斜扣,把個高挑身材襯托得亭亭玉立的,白嫩的肌膚水樣清華,腕上攏的墨玉鐲子是她親手給戴上去的。唉,想想剛收容她的時候還是個扎着羊角辮的小女孩,一晃都成大姑娘了。陪伴一個老人這麼多年,真是委屈她了。自己是個快進棺材的人了,還有幾天可活?可惜她如花的年紀,竟也深居簡出,圈囿偏隅,一心作畫,不問世事。她也說過,外婆,我喜歡這樣,願意陪您一輩子。不對,這個年紀原本不該這樣的,就像花,在溫暖的季節,該燦爛地綻放,熱情,孤傲,義無反顧,就像,就像那時的自己……

那時的自己?是的,連輕亭都說,他被她的傾情綻放給燒灼了,賽過轟隆的炮聲,燎原的戰火。他拿着劇本站在她面前,激動地說,名媛,我是爲這個劇作而生的,你是爲這個主角而生的,我終於找到了你,找到了我的存在和意義,我們的結合纔是完美。你是我劇作中所有的主角,你是王母娘娘,是慈禧太后,是烈火中的夏宮,是焚燒後的圓明園……你這隻鳳凰,註定會在我劇本的大火中涅槃重生……他面色紅漲,兩眼放光,嘴脣紅潤,雙手撫着她的肩,耳朵上的半月拴馬樁也跟着顫抖,她情不自禁地把脣貼上去,吻它的柔軟和激動……

“可找到你們了。”李尋找忽然出現在鏡子裏,“雷導差點又要擰掉我的耳朵了,呵呵”。

袁老太轉過身,見雷雨導演早已奔來,張開雙臂半擁了她的肩,低沉中飽含激動地說:

“袁老,您可來了,一路還好?”

“還好還好……”袁老太乾癟的笑也是真誠的,“勞您費心,我本不肯來的,夏宮說這部片子你耗了五年心血,也算是對歷史的一個交代,不來倒辜負你的盛情了。”

“袁老客氣了,說起來這部片子更少不了您的一份功勞,您的畫作給了我莫大的啓發,您的經歷恰是這部電影的靈魂,無論如何您要來的。”

雷雨導演身穿普通土色夾克,裏面是一件藍格子襯衣,短髮,一雙大眼睛熱情懇切堅毅執着。想想幾年來,爲了片子,他竟屈身寒舍,請教這一遺蹟從前的枝枝節節,正是這份愛國情懷,讓她敞開塵封多年的心扉,把繪製的工筆彩畫四十景圖呈現給他。影片是他的心血,畫作又何嘗不是她的生命?那一筆一畫一彩一繪如娟雋的蜀繡針針線線縫滿了她過往的日子。今天的首映式滿是衣袂明豔的客人,那天的觀衆也是人潮涌動。雖說淞滬會戰上海淪陷,政府官員已遷到戰時陪都去了,南京人依舊冒着日本人的炮火來觀看她的演出。她演的圓明園是個女子,在英法聯軍的火焚中悲憤地控訴,臺下的觀衆個個義憤填膺……

“今天到場的有國內外100多家媒體和嘉賓近800多人,”雷導邊攙着袁老太轉正門往裏走,邊示意李尋找照顧夏宮,“有政界官員,出品方,贊助商,文化娛樂界的朋友,總之都是和圓明園有關聯的人,觀影后都要評價下看法呢——貴賓區在二樓,我們坐電梯。”

“我也只是來湊湊熱鬧,哪裏懂什麼電影。”

分不清東南西北,袁老太只是隨着雷導來到貴賓包廂坐定,喘息了一口氣,整了整帽子和麪紗,笑着說:

“有夏宮和這個小夥子照顧我就行了,你忙去吧,今晚你是主角,一定要好好表現。”

雷雨道了個歉下去了,李尋找招呼着倒茶。袁老太這才擡眼四望,這劇院內部的建築風格是現代與古典相結合的模子,包廂內配以舒適的紅木軟椅,椅前的茶几上擺着整齊的“手繪嬰戲圖”茶具,深具明清風格。俯瞰下面,主舞臺左右兩側是兩個輔舞臺,中國紅的幕布層次分明,四面牆壁應是紅色爲主黃紫相間的絲綢布裝潢,左右兩牆壁幕中間,則嵌了四幅巨大的戲曲畫作,分別是《西廂記》《長生殿》《牡丹亭》《桃花扇》。仰頭四望,各色彩燈亮盞漸次排列,一枚枚紅彤彤的中國燈籠恰到好處地鑲嵌其間……袁老太不由感慨,好卻是好,只是陌生得很。以前的劇院沒有可旋轉的舞臺,伸縮自如的升降塊,電腦控制的燈光音響,但依舊讓人迷戀。那時話劇是西方泊來的新劇種,正式統一命名也不過十幾年,卻開出了驕人的花朵。國立戲劇學校出身的她對話劇情有獨鍾,舞臺上的世界讓她流連忘返,她百轉千回地表演着,知道觀衆對她的期待讚歎,哪一場演出之後不是雷鳴般的掌聲徹響屋頂?一次一位文化界的耆宿拉着她的手顫抖地說,真是太好了,謝謝你爲抗日做了這麼大的宣傳……

“看,走過來的是市宣傳部長,”李尋找轉頭看到一行三人在旁邊包廂坐定,小聲向夏宮介紹,“身旁兩位一個是作協主席,另一位不用介紹了吧?經典電影《火燒圓明園》的女主演,現在是國際巨星,六十開外了,體型依舊保持得那麼好……”

袁老太不由轉望過去,果然見一盛裝女士尊貴大氣,一臉冷傲,那個瘦小精幹的作協主席引導二位就座,偶爾能聽到宣傳部長飄過來的話:

“……這應是我國電影史上里程碑似的鉅作。一個國家,一個民族,一個國民,愛國理念要牢記,思想教育很重要。太平盛世,文士的作用就突出嘍!是不是,柳女士?”

柳女士彷彿點了下頭,並未答言,只掏出個手機當做鏡子,抿了下頭髮,腕上攏了串雞血紅的鐲子。

雷導又折了回來,遠遠向宣傳部長打了個招呼,引導着一位身着褐色西裝的青年坐到另一包廂,客氣地微笑道:

“賴川先生稍坐,先品品中國的茗茶,商界的馬總裁隨後就到。”

賴川說了句日語,又用漢語說“謝謝”,目光不經意間轉向了夏宮,又在袁老太的面紗上停了停,隨手拿起“手繪嬰戲圖”茶具興致勃勃地把玩着:

“與日本的茶具相比,中國的茶具更是別具一格。其實我爺爺就鍾愛中國的茶道、中醫、戲曲,當然,還有美女,呵呵。他是個國際話劇導演,曾把本國名著《金閣寺》搬上舞臺,得到了世界級的讚譽。六十年前在中國導演的話劇《夏宮》轟動一時,據他晚年說,爲了此劇,考察了圓明園的很多資料,做了詳細的記錄。我正是從這些記錄中,喜歡上了對圓明園文物的收藏。圓明園,不愧是萬園之園,真是包羅萬象,博大精深,可惜……”

袁老太撩起面紗正喝茶,忽然被嗆着了,劇烈地咳嗽起來,面紗隨氣流一鼓一鼓的。夏宮連忙幫着捶背,雷導也趕來小聲詢問着。不知何時,賴川也來到這邊包廂,向夏宮遞過一枚藥丸,操着熟練的中文說:

“不介意的話,可以含化一下,潤喉,淸嗓,鎮咳。”

夏宮正遲疑着,雷導接過藥丸遞給夏宮,微笑道:

“試試吧。——這是日本古玩收藏家賴川先生,特別收藏了圓明園許多字畫文物,對圓明園的歷史也頗有研究。”

“謝謝!”夏宮輕聲道謝,把藥丸放到袁老太口裏。

一股酸澀順喉而下,袁老太不由打量了一下賴川,很俊朗的一個人,絲毫看不出細長的眼睛蒜頭鼻子和臉上的幾顆黑痣。我長得醜,他說,可是我愛詩詞,圖畫,藝術品,我狂熱地癡愛一切美好的東西,但我更喜歡缺憾、破碎、殘酷、悲壯、毀滅、死亡的美,它對人造成的衝擊每每讓我欲罷不能。名媛,此刻,我瘋狂地愛上了《夏宮》,愛上了你。從來沒有一個女子能像你這樣打動我的心,你的美是舉世無雙的,我對你的愛也是舉世無雙的,我要讓你這隻鳳凰不再忍受涅槃的痛苦……他的手緊緊拉住她的,在顫抖,她也渾身顫抖。不!她說。不行,她拒絕着。他的小眼睛裏滿是肉慾的光,臉上的痣黑太陽般燃燒着。她掙扎,驚慌失措地躲閃着,不行,山島導演,絕對不可以這樣的……

“雷導,你忙去吧。”夏宮輕聲說,“有我在這兒照顧就可以了。”

“您好好休息,袁老。”雷導轉頭朝向賴川,“正好馬總裁到了,我們去認識一下,他想和你有生意上的合作呢!”

看着商界巨擘馬總裁與收藏家賴川正握着手,又看到宣傳部長正靠近柳女士低聲耳語,李尋找看看錶冷冷自語道:

“這真是場別開生面的首映式。——按說時間也該差不多了吧?”

話音剛落,一聲低沉的音樂緩緩響起,金陵大劇院主舞臺大幕被徐徐拉開,燈光漸暗,大屏幕上開始出現三維動畫製作的精美圖景,一個渾厚凝重的男低音解說着:

“請您用大理石,用玉石,用青銅,用瓷器建造一個夢,用雪松做它的屋架,給它上上下下綴滿寶石,披上綢緞,這兒蓋神殿,那兒建後宮,造城樓,裏面放上神像,放上異獸,飾以琉璃,飾以琺琅,飾以黃金,施以脂粉,請同是詩人的建築師建造一千零一夜的一千零一個夢,再添上一座座花園,一方方水池,一眼眼噴泉,加上成羣的天鵝、朱鷺和孔雀,總而言之,請您假設人類幻想的某種令人眼花繚亂的洞府,其外貌是神廟、是宮殿……維克多雨果。”

隨後的畫面上,依次推出幾行大字:

“勿忘國恥”“展望未來”“銘記歷史”“不斷前行”。

當“圓明園”三個大字再次定格在屏幕中央時,舞臺燈光漸明,一陣掌聲中,一男一女兩位主持人輕步走出,男的一身黑色西裝,女的一身黑色連衣裙,均莊重肅穆。一段簡介拍攝《圓明園》的開場白後,便邀請了電影製片廠和廣電總局領導上臺致辭,隨後又邀請了康熙、雍正、郎世寧、王志誠、額爾金等角色的扮演者上臺談了感受。袁老太默默看着一撥一撥的人上臺下臺,打了個哈欠。正欲小盹時,舞臺燈忽然暗了下來,只餘留一圈光束打在一個年輕人身上,瘦高的個子,一身深藍西裝襯托着筆挺的身材——身邊的李尋找不知何時出現在舞臺中央,滿臉凝重。舒緩的音樂響起,大屏幕上滾放着手工彩繪卷軸圓明園四十景圖,李尋找的聲音在樂曲畫面中抑揚開啓:

驛外的斷橋邊 零落着孤單

風雨飄搖的古道上 暮色蒼山遠

塵泥裹着殘瓣 被無情地碾

你難眠的雙眼裏 繁華已成昨天

消融的薄冰下 乍暖透着清寒

羣芳喧囂的爭妒中 韶光如此輕賤

流水洗盡鉛華 你舒展素顏

絕世的背影后 清香永恆不散

北方的天空下 散盡了狼煙

烈火熊熊的坍塌中 淚痕已風乾

荒煙蔓草的宮苑裏 斷壁又殘垣

鏡裏鏡外的山水 早已陰陽兩斷

鋪開人生軸卷 將畫筆輕輕拈

傷痕累累的素手 你描繪如故的亭臺樓館

窗外燕雀紛飛 巷口野草交纏

憑誰再去尋找 你被遺忘的昨天……

——我來尋找!

尋找你的昨天!

可走進了你 卻難尋夢中你的容顏

是你藏得太深 還是歲月太過久遠

翻開詞典

也蒼白着你的一百五十年前

角落裏 只粗略記載着

曾經 你叫夏宮

如今 你叫圓明園

……

是的,以前叫夏宮,後來叫圓明園。爲了演好《夏宮》,她和輕亭多次尋找圓明園,在瓦礫中想見亭館,於芒葦中想見湖沼,於荊棘處想見花樹。經歷了火劫石劫土劫,滿目瘡痍的名園慘不忍睹。輕亭說,國難當頭,都麻木了,利慾薰心,我得喚醒他們,再也不能這樣渾渾噩噩了。他和她尋找着荒園遺留的蛛絲馬跡,殘存的手稿畫卷……名媛,輕亭說,我是一介書生,有人說,百無一用是書生,但有人又說,國家興亡匹夫有責。皇帝逃到了避暑山莊,英法聯軍燒了圓明園;政府逃到了重慶,日本人難道不會來個大屠殺?我的劇作就是吶喊,救救中國!救救那些卑微的國民啊!——可是,可是怎麼了?輕亭,爲什麼你也選擇了逃?你說,名媛,只有山島,只有他才能展現我作品的全部,只有他才能詮釋夏宮毀滅的悲美。輕亭,你說,不會的,他是個國際大導演,你這是偏見,名媛,他沒有企圖,就像我們對藝術一樣沒有企圖。他是我傾盡全力才尋到的導演,爲了把劇作搬上舞臺,他提出什麼要求我都會答應!一切爲了藝術!《夏宮》是我的生命,是我耗盡心血孕育的孩子,我會竭盡全力讓它綻放生命的色彩。哦,不,山島沒有跟我提條件,我不知道。藝術無國界,你不要因爲他是日本人就存有偏見。他是劇作的的最佳導演,我不能沒有他,我不能讓我的孩子胎死腹中。我沒有逃避,名媛,相信我,相信我對你的愛,你是我的女神,是我神聖的夏宮,不可複製的圓明園,我愛你,永遠愛你。你說什麼?那天,你看到了什麼?那個女人?也許是我酒後失性,也許是那個女人設下的陰謀,她一直想演女主角——她那樣的人,切!你纔是最佳女主角,山島一眼就看中了你。你是我劇作中集詩詞曲賦與一身的夏宮,是山島舞臺上火光中涅槃的圓明園……不要搖頭,名媛,不要用那種眼神看我,我的心很痛……名媛,明天最大的一場演出就要開始了,在南京,金陵大劇院,日本人的炮火中,我們的偉大作品就要開演,讓我們忘掉一切,全力以赴明天的爆發……你看,連報幕的女子都在激動地揹着臺詞……

燈光一亮,不知何時,李尋找朗誦完自己的詩作悄然退下,回到包廂。一陣掌聲過後,女主持人邀請雷雨上臺推薦影片。光暈中的雷雨一臉凝重,飽含深情,感謝了劇組及所有支持影片的人後,說:

“歷史不應被遺忘,瞭解歷史,才能讓我們更好前行。圓明園,不僅是建築史,園林史,文明史,更是毀滅史,人性史。她承載了太多的負重,我們無法用語言描述,那麼,就讓她自己說,我們只需聆聽,聆聽她的前塵往事,愛恨情仇……”

燈光復隱,大屏幕上,影片正式上映。

音樂低沉,畫面交疊,歷史拉開了大清朝的序幕。袁老太很久沒看過電影了,聲、光、色的融合如交響樂般讓她微微暈眩。勞碌了半日,也許是累了,她一個耄耋老人,本就不問世事,不該鬼使神差般來南京的。南京,她心底的結,不該觸碰。現在的電影竟是這個樣子的,真好,真好。康熙,雍正,乾隆,歷史一頁一頁地翻,夏宮一景一景地建,夢幻一筆一筆地畫……輕亭說,《夏宮》是集神話與現實、古典詩詞與現代詩句、中國戲曲與西方話劇糅合一起的五幕神劇。第一幕中王母娘娘率衆仙女慕名下凡遊賞萬園之園時,每一處景點都用詩詞曲賦去盛讚其美勝過天宮御花園。第二幕中輕亭親自飾演的咸豐正在朝堂上驚慌失措地和羣臣商議英法聯軍壓境下是留是逃,年輕的懿貴妃大膽的諫言雖落了個女人蔘政的訓斥,但凸顯了其宏大的野心,無奈皇帝屈身選擇了逃。英法聯軍搶掠燒焚圓明園,第三幕中山島親演的額爾金在火光中猙獰地笑着,用西方詩句吼叫“帶不走這夢幻般的美,就毀了她,讓大清朝心頭留下永遠的傷疤永遠的痛”。圓明園是個百般寵愛與一身的女子,轉頭看看落荒而逃的皇帝,又迎頭碰上了野蠻貪婪的強盜,在大火中悲憤絕望地控訴,大火焚燒了她華美的外衣,高聳的髮髻,珍貴的飾品,還有,她凝脂的肌膚,紅潤的嘴脣,小巧的鼻子,還有她修長的玉腿,細嫩的胳膊,她的眼睛,直至她的心臟……第四幕中的袁名媛就是那個被燒的女子,最終成了中國人的國恥。一切都過去了,最後一幕中,一個模糊的現代人身影在亂石荒草斷壁殘垣間尋找,尋找以前的輝煌如今的惆悵,哀怨又彷徨……

就是這樣一部劇作,連山島也被震住了,小眼睛裏迸出金光,誓要導演出表現毀滅美的傳世之作。三個人狂熱地演繹劇中各自的角色,怯弱的皇帝,殘忍的強盜,無助的夏宮。日本人大兵壓境,政府已遷往陪都,瑟瑟發抖的南京城不知道下一刻會發生什麼。許多人勸,別演了,逃吧。輕亭說,不!山島說,不!我也說,不!海報已經貼出,將在金陵大劇院,正式上演五幕大劇《夏宮》,上演一段轟轟烈烈的屈辱!國難當頭,不能逃啊!國民們,請在炮火中觀禮我們的演出,南京不能丟,她是祖國的心臟!哦,北京,夏宮,哦,南京,金陵……

金陵大劇院裏靜悄悄的,畫面變換,影片重現着歷史。寬大的舞臺,中國紅的幕布,吊墜的燈籠,包廂內精美的茶具,那麼多的觀衆,夏宮,李尋找,賴川,一切的一切,離自己這麼近,又那麼遠。歷史仍在前行,只是不會重演。我真的老了,一襲面紗遮了大半生,也該謝幕了。圓明園已成了遺址公園,春夏秋冬,自青自黃,自有人憑悼。我的燒痕也已結疤,破碎的心也在工筆彩繪的一筆一畫中縫合。一切都過去了,人生自有人評功過,歷史自有人論短長。什麼是對,什麼是錯?一切如夢,夏宮是夢,圓明園是夢,金陵是夢,南京是夢,人生是夢。

影片傳來單調的小提琴聲,喑啞地撕裂着,火燒圓明園開始了,火光沖天,濃煙滾滾,遮天蔽日,圓明園在大火中絕望地顫抖。那天,金陵大劇院外,日本人的飛機呼嘯而過,舞臺下,座無虛席,舞臺上的她就是圓明園。她是一個女子,端莊,美麗,又柔弱,在舞臺中央傷蝶般舞着。參差的紅綢被風吹起,火一樣地燃燒,圍繞着一個傷痕累累的軀體一顆破碎的心。咸豐啊,你莫躲在角落裏瑟抖着哭泣,輕賤的眼淚饒恕不了你千古的罪孽,歷代先帝的靈位已被燃盡,歷史的鐵釘已把你定在避暑山莊的恥辱柱上。輕亭,你也選擇了逃避,選擇了背叛,我可是你精心塑造的王母娘娘慈禧,是你一景一畫搭建的夏宮,是一心一意愛你的一個女子,是你劇作和生命中的女主角。咸豐,你狂吐着口口的鮮血。輕亭,你爲什麼不說話,只是以手掩面?火啊,大火啊,盡情地燃燒吧,把狂囂的強盜的嘴臉照亮。額爾金,你這披着文明外衣的罪人,昨天,你的父親毀壞了巴特農神廟,在瘟疫中失去了鼻子和臉頰,今天,你火燒了夏宮,必將也會引火自焚葬身火海。火啊,大火啊,無情地燃燒吧,摧毀這一切!山島,你的小眼睛爲何射出火一般的光芒?你得不到的,別人也休想擁有,是不是?那麼,來吧,既然守園人業已逃竄,既然華美註定要坍塌,既然劊子手已拿起了火把,來吧,請點燃,讓濃煙蔽日,讓珠寶銷燬殆盡,讓人間充滿罪惡。謝謝你,山島,替我燃起了這把火,讓我在火苗上痛快地舞蹈。我大笑,儘管淌着淚,我舞蹈,儘管火焰吞噬了雙腳,我涅槃,儘管煎熬着這痛苦。觀衆們,你們爲什麼驚聲大叫?不要爲我惋惜,我是自願的啊!請不要驚慌失措,請目睹我生命中最深情的演出最華麗的毀滅!山島,你怎麼不見了?導演了這部劇,放了一把火,你該留下盡情欣賞這死亡的美!輕亭,你怎麼還不逃?不要過來,我不需要你伸過來的手。走開!大火已熊熊燃起,一切都會灰飛煙滅,正是這幕劇最好的結局。走開!不要抱着我,夏宮註定要被焚燒,我也註定要被毀壞——小心!火柱塌下來了!輕亭,放下我,高潮部分的臺詞我還沒有唸完……我的眼睛,我的喉嚨,我的肌膚,這該死的煙……你的衣服着火了,我的衣服着火了——輕亭,別跑了,我是你的夏宮,你孕育了我,也請你毀了我,讓我們在大火中擁抱,我是隻鳳凰,這火,我愛這火,愛這大火中的永生……火啊,大火啊,熊熊地燃燒吧!這隆隆的爆炸聲是日本人的炮火,還是金陵大劇院恢弘的轟坍?不管是什麼,抱着你,我不怕,輕亭,我不怕——可是,別把我扔出去,輕亭,別扔出去,不能分離,我們不能分離……呀!我的身上好燙,我的頭好痛,我的身子好冷,我的頭,我的頭,我記不起來了,我什麼都不知道了,這火,這火,我在哪兒……

……你在哪兒,輕亭?硝煙瀰漫處,飛過來的是你嗎?一襲白衫,你仍是我俊美的白馬王子。一雙彩翅,御風而翔,你是那隻鳳嗎?我正是那隻凰啊!煙火織成五彩的雲,百鳥隨風翩翩起舞,鳳凰,鳳凰,我們一起飛!輕亭,這麼多年,我躲在北京的圓明園旁,以爲再也不會來南京了,是你,是你的魂魄招我來的吧。雙手一推你把我留在人間,千瘡百孔誰還記得我曾經的容顏?你已等了近七十年,我到底還是來了,來赴你欠下的約。我已等了近七十年,我到底還是來了,來還我欠下的債。展翅!展翅!我們一起飛,終於,我們可以一起飛,飛翔!飛翔!飛向那太陽,飛向那團火熱,涅槃,重生……

等到夏宮發現袁老太在紅木軟椅上睡着的時候,影片已經放映完了。她輕輕喊了聲“外婆”,袁老太的頭微偏着,沒有做聲。夏宮站起來搖了下袁老太的肩,袁老太手中的花梨木柺杖倏地脫手掉了下去。夏宮又急急叫了兩聲,用力又搖了搖肩膀,袁老太頭上的編織亞麻帽子抖地一動,連同面紗借勢一滑,戀戀不捨地落了下去。

一張臉在微光中安靜地定格着。

老皺的褶皮疤痕斑斑,光禿禿的眉毛仍畫了兩道淺灰眉線,凹陷的雙眼緊閉着,鼻翼缺了半邊,兩腮乾癟,上下嘴脣錯列着歪向一邊,尖尖的下巴墜着一莖雞皮般皸裂的幹膚……

“外婆!”夏宮的淚立刻滾了下來,不由雙膝跪地,把玄色大披肩遮在袁老太臉上,失聲痛哭。

李尋找也跪在袁老太身旁,雷雨導演正闊步趕奔過來,賴川站起身,馬總裁牛編輯柳女士站起身,宣傳部長作協主席站起身,全體的嘉賓觀衆都站起身,金陵大劇院內靜悄悄的,都默默向這裏行着注目禮。

彷彿過了很久。

不知是誰嘆息了一聲:

“唉,就這樣走了麼?


(完)


後記:此篇有些晦澀,也許永遠沒有人能讀得懂。

來簡書日更這麼多天,多謝有緣的朋友頻頻來訪。致以最真誠的謝意。

發生了很多事,忽然不想日更了。

臣退了,也許一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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