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Ocean Rose

[一]

我摔倒在愛爾蘭都柏林的路邊。很久很久,才回過神來,打量着四周。

然後剛好看到點着鵝黃色燈光的傳說中的Temple Bar。——我並不是從這裏出來,而是已經一路跌跌撞撞才偶然抵達這裏。

愛爾蘭的酒吧和臺北很不一樣。是很純粹的地方。

不必好奇我一個連英語都無法掌握的人是如何來到這裏的。

身邊不斷有經過的愛爾蘭人。要不就是一個人靜靜的走過,嘴裏還哼着斷斷續續的旋律,要不就是和身邊人淡然地講着愛爾蘭語——我實在聽不懂也不想聽懂,再不然就是三五成羣的遊客或當地青年人,說着流利的英語無視我的存在。

我想,在愛爾蘭這種國家,像我這樣喝酒到微醺,然後倒在路旁,被美妙的音樂醉倒的人,並不少見的吧。

撐着地面爬起,嘴脣翕動,期間有隻小野貓從腳邊嘯叫着一竄而過。我的毛球生物就是這麼丟的。

那個絨白色的毛球生物。跟着一個陌生女人的腳步離去。它不回頭,我也無謂留戀

……


[二]

抵達愛爾蘭的第一天。我的翻譯以約會爲由將我和我的毛球生物拋棄在他的家裏。

說下這位翻譯。他是我高中同學的大學同學。他絕不是專職翻譯。事實上我也不知道他是做什麼工作的。總之他承諾我在愛爾蘭生活的這些日子,他會給我所有的保障。而事實上我和他並不很熟,根本就連彼此的大名都不記得。

收拾妥當之後,休息了幾個小時。晚餐時間帶着我的毛球生物趕赴他在地圖上給我圈出的餐廳。一路上還算是順利,除了因爲遇上道路整修繞了些圈子以外,一切並不像我所想像的那麼糟糕。

找到那個招牌的時候,發現時間還早了會,一時興起就想帶着我的毛球生物四處走走。

說起這隻毛球生物,是前幾個月偶然得到的。聽鄰居說,我出去吃飯的時候,有個陌生女人把這生物放在我家門口,匆匆忙忙就跑走了,這生物也奇怪,不跑也不叫,就坐那等我回來。

逛到一家剛剛開始營業的酒吧門口,我吃力地翻譯着招牌上的愛爾蘭語,嘴脣閉合,試圖記住它。莫名的,我覺得,這會是牽絆我在愛爾蘭這些日子的關鍵所在。

Reiligí

老實講,對於二十六個英文字母組成的任何的語言,我都並不熟悉。我甚至連這是不是愛爾蘭語都沒有百分百的肯定。

拿出手機拍下了這招牌。回去問問我的翻譯同學這是什麼意思。

將手機裝回口袋的片刻,有個穿鵝黃色風衣的女人踩着高跟鞋哐哐啷啷走進去。專注於她那雙絢麗得幾乎淡然的高跟鞋,直到她的腳步聲進了門裏面,我才發現,她身後緊跟着的那白色一團就是我的毛球生物。暫且還說是我的吧。

隨它去。它頭也不回跟着一個陌生女人去了一個陌生的酒吧過一種陌生的生活,絲毫不顧慮之前幾個月我給它的悉心照料。

好嘛。它不會餓死了看來。我得先回去解決我的溫飽問題。

我的翻譯,叫Geal。他說,這是他初戀女友給取的——當然不是現在那位,愛爾蘭語意思是明亮。


[三]

之後的幾天Geal給我推薦了一些去處。像是一些音樂酒吧,一些影劇院,一些休閒廣場云云。

我並不特別感興趣。

我來愛爾蘭的唯一目的就是躲避家裏的催婚。我對父母介紹相親的那位小姐實在沒有多大感覺。

說起小姐,我恍然記起那天那個拐走了我的狗的陌生女人。

——Geal。你知道這家酒吧嗎?

掏出手機翻到照片給他看。

——很不錯的地方。很Compordach。(愛爾蘭語,Compordach:舒服。)

多年以後我才發現,當時他這麼說無異於給自己打廣告。

——那這個招牌是什麼意思。

——安葬的意思。

當天晚上我憑着記憶又找到了這家酒吧。開始細細斟酌它的外在。

還不錯看。的確舒服。呵呵,舒服,愛爾蘭語怎麼說,Compordach。

細細密密的月光從葉片縫隙灑下來,穿透稀稀落落的人羣,照得石板路上一灘斑駁。乍一看,有點反胃。轉身進了酒吧。

很出人意料地安靜。臺上有個女人披散着棕黃的捲髮淺唱。唱着一首我聽過的歌。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那首歌叫做Ocean Rose。


She was locked in an iron tower

with windows but no doors to be found

Often she listened hard at night

for a voice in the ocean's sound


我照着菜單要了唯一一杯看得懂名字的酒。當然我所謂的看得懂,就是把兩個詞的意思拼了起來,也就是靈魂流淚,或者叫做流淚的靈魂更合適些。

是個很安全的環境。燈光很黃,哦,應該叫鵝黃,原諒我蹩腳的中文水平。空氣很輕薄,當然,不是令人窒息的稀薄,而是沒有垃圾氣體混雜着的沉重。

打在那女人身上的弱弱的燈光讓我恰好只能看到她微閉着的雙眼和安靜的睫毛。很顯然的,有歲月的痕跡在她的臉頰。所幸,歲月的痕跡好過風塵的印記。

流淚的靈魂。端到我面前的時候我着實被嚇了一跳,很驚恐的顏色,像空空的眼珠直愣愣地看着你,要看穿你的皮毛。我有些頭皮發麻。服務生在耳邊唸叨着愛爾蘭語,沒有注意到我聽得吃力,更不用說是抽象的專業名詞。但事後我記得的卻是,那個低吟的女人是這家酒吧的擁有者的熟人,並且,似乎,或許,曾經,也有過一些複雜的關係。與我何干。

酒很甜。如果我味覺不錯,那裏面應該加了純正的愛爾蘭甜酒。Baileys百利。

那女人哼哼嘰嘰,換了一首我不怎麼熟悉的歌。沒有繼續聽下去的心情,悻悻地解決了那杯叫做靈魂流淚的酒,扯了扯嘴角起身。

大概是我的幻覺,轉身的時候她的視線投向我的方向。透過泛白的追光燈,她的眼皮運作顯得倉促無力。我不記得她長什麼樣子其實。


[四]

原本就打算回臺北了。Geal提議要帶我和她女朋友見個面,畢竟我和他一起生活了幾個星期。聽Geal說她女朋友很古怪,暫時不願意和我見面。我苦笑。表示隨意。

偶然替Geal接了個電話。

——Geal, tá mé tuirseach de, lig dom eile cúpla lá.(Geal,我很厭倦,讓我休息幾天。)

——I’m sorry,but,eh,can you speak Chinese or English?

——Chinese?Em,I think you just need tell him that I don’t want it.

——Huh.OK.I…

——Some much for this.

我覺得她沒什麼禮貌。她甚至就這麼果斷地掛斷了電話。我黯然。他們倆性格很搭。

隨後轉告了Geal那個古怪的女人說的話,並試圖模仿她的愛爾蘭語發音。

——不必在意。她一向如此。

跟Geal打了個招呼。我再次去到了那個叫做安葬的酒吧。

再踏進這般靜謐的音樂酒吧,並不像它的名字,安葬,那麼壓抑,悼唁着生命的逝去。而其實,這裏的環境十分招人厭倦,如果有並不熱衷沉寂的人進來這裏找樂子的話。

再可能,愛爾蘭的酒吧不像臺北的酒吧,混亂無比,習以爲常。

很疑惑。今天並沒有見到上次唱歌的那個女人。掃視四周,發現吧檯坐了一個酷似她的背影。所謂背影,也只是我想象而已。我並不能確認,之前在門口拐走了我的狗的陌生女人是否就是上次哼哼嘰嘰着Ocean Rose的女人。然我也並未在這裏見到我的毛球生物。

唱歌時候的她,渺小得有些神聖,全世界都安靜着,在聽她呻吟,或者自己無聲的呻吟,來附和她營造的抑鬱。

我看不清吧檯坐着的那個女人點的酒,也根本無法用語言表達我的意圖。伸手喚來一個服務生——依然是上次那一個,懷疑這個酒吧莫非只有他一個服務生。手指指向她面前那個幽藍的酒杯。

而後我發覺,這酒近看實在不勾人慾望。藍得有些骯髒,如同過往渾濁的記憶,摻雜在透徹的人生久久不願沉澱。這種記憶,和人挺像。明知不可以,非要傷個血肉模糊才倉皇逃離。

搖晃着眼前的杯子,藍色的液體不至於灑出一桌凹凸不平,卻也足夠燃燒我的中指——我用中指和拇指捏着杯子,讓那些藍色液體在黃色燈光下享受着新鮮空氣。

我依稀瞟到那個女人起身向我右手邊的門走來時嫉恨的神情。哂笑。我不知道是誰得罪了這個古怪的歌者。


[五]

我摔倒在愛爾蘭都柏林的路邊。很久很久,才回過神來,打量着四周。

然後剛好看到點着鵝黃色燈光的傳說中的Temple Bar。

臆測,愛爾蘭人都特別偏愛鵝黃色是嗎。那個女人,第一次見到時穿着鵝黃色的風衣。那個酒吧,鵝黃色的招牌鵝黃色的燈光。還有她像鵝黃色一樣淡漠卻透着溫暖的歌聲。

我想我最終並非被那杯藍色液體迷醉。而是耳邊恍惚響起她的歌聲。傲然淡然的聲音,滿不在乎地傲慢地吐着那些討人厭的英文單字。——說不定她和我一樣討厭外文。

說到這裏,我還不知道她是哪國人,從她的外表難以判斷。或許她是美麗的愛爾蘭女人,英文和愛爾蘭文於她就是母語,遊刃有餘,才得以傲慢地唱着一向令我頭疼的英文歌。

第二天。Geal告知我今晚就去和她碰面。


看見她坐在那個座位的時候,很是詫異。那個鵝黃色的女人。我樂意這麼稱呼她,因爲還不知道她的名字。

天知道Geal這個傢伙搞什麼鬼。當兩個絲毫沒有關聯的人都已經坐定位了的時候,他說,他找不到一條領帶,過會再來,要我們自己先聊着。

——Dia duit(你好。)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是地道的愛爾蘭人。怎麼對我一個很容易分辨出來的中國人張口閉口都是愛爾蘭語。

——Sorry..I ..

其實我是很想用來愛爾蘭之前從Geal那臨時補的幾句日常會話用語來和她進行一個簡短又愉快的對話。可惜我失敗了。張嘴才發現,英文已經是種相當好用的溝通方式,即便我的英文差的可以。

——Cad é do ainm(你叫什麼名字。)

我開始厭惡她。她不會看不出來我對愛爾蘭語無能。古怪的女人,她是否有意和我製造距離。

這句話我絕對不會記錯。因爲從過安檢的時候Geal就一直在一旁對我念叨這句話了。

——Xi Zhao.

——Oh oh,I’m sorry.I forgot that…

她的表情告訴我,她似乎並不那麼樂意爲我聽不懂愛爾蘭語而道歉,似乎也包含着一些譏諷。當然許久以後Geal告訴我那就是她的方式。

第一次看見她。她拐走了我的毛球生物,那個叫做Pupu的小傢伙。第二次看見她。她拐走了我的落寞,遺落許久的情緒。第三次看見她。她把全部都還給了我,並不包括Pupu。因爲據她後來告訴Geal,幾個月前,把Pupu放在我門前的,就是她本人。

啞然失笑。這個女人,憑什麼這麼肯定我會善待她的狗。偏偏。我是對Pupu很好。特別好。

——Your name?

憑心而論,我也沒有很想要知道這個古怪的女人的名字。何況,她是Geal名義上的女朋友,大概也是名義上的未婚妻。

——Níl gá(沒必要。)

我依然聽不懂。但我知道這絕不是她的名字。

——...

——Níos measa ná mar atá an bréagán níos éasca freisin do ghrá(愛情比玩具更容易壞。)

考慮着我似乎就被當成空氣了。

——...

——Little rudaí go bhfuil gá(沒什麼東西是必需的。)

——We’d better stop the appointment right now.

我覺得我會痛恨雞同鴨講的會面。我也不知道我在躁動着什麼。

——Ní dlí Gaeilge colscartha a cheadú(愛爾蘭的法律不允許離婚)

她拿包,起身,似乎是要離開了。而此時,Geal大概還在和他的領帶糾纏不清。

愕然。我不知道該做什麼反應。對今晚的會面,我感到相當無奈。從頭至尾,我收穫的只是她有一個Geal的女朋友的身份。


——Catherine.

她走到門口,停下腳步,默唸她的名字,大概是給我聽的。我覺得如此。我從座位回過頭看她,她正好將看我的視線折回。

哐哐啷啷的聲音遠去,我最後也沒能見到Pupu那個小傢伙。

其實,還是留戀它。

可能,留戀的是那個鵝黃色的古怪女人。


她被鎖在那個沒有門只有開着的窗子的鐵塔

她只能經常在深夜努力聆聽來自大海的聲音(上文歌詞的譯文)


[六]

託Geal幫我訂了第二天回國的機票。

去機場的路上我們聊及婚姻大事——我想我這次回去就該和那位小姐定下來了。

他說,他還沒考慮好是否要和那個古怪的女人結婚,他還不敢拿一輩子做賭注。

我疑惑。即便不和可以再分不是嗎。當然,如果不捨得分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他說,因爲愛爾蘭的法律不允許離婚。同時他也疑惑,那位古怪的女人大概並不瞭解這回事。

回國後不久,我想我該感謝我的那位小姐,喔,現在是我的太太了。

她在臺北一家補習班教愛爾蘭語,是個相當受學生歡迎的外文老師。那天我去接她下班回來,正聽她和一個從愛爾蘭回來的同學交談。

我不知道她們在談論些什麼。女人之間的話題很枯燥。但很意外,我最後聽到了一句話,從我太太的口中。她似乎很驚訝。

就是那天晚上那個古怪的女人最後講的話。

上車後,太太有些憤慨的告訴我,愛爾蘭的法律不允許離婚。

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我最後聽到的那句話說的就是這個意思。

Geal告訴過我,愛爾蘭的法律不允許離婚。

那個女人也告訴過我,愛爾蘭的法律不允許離婚。

我記得她叫鵝黃色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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