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有多堅強,纔敢念念不忘

又是一年清明,人們回鄉祭掃或是就近祭拜,都在對逝去的親人表達着自己的哀思。

我也是。

只是距離家鄉千里之外,無法到父親的墳前添一鐵杴土或是燒幾刀紙,多少有些遺憾。

這麼多年,遺憾已經變成了習慣。

父親離開我已經整整21年了,我離開家鄉也有18年的光景了。

記得剛離開家的那些年,每到清明或是父親的忌日,我都會找個十字路口,畫個圈,朝着家鄉的方向留個豁口,在那圓圈裏燒些紙錢。後來,聽人說,山高路遠,各地的風俗也不一樣,我燒的紙錢父親怕是收不到的。再後來,人們開始注重環保,文明祭祀,去路口燒紙錢便顯得突兀和不妥。

於是,我開始嘗試把思念寫下來,寄給他。

如果,一個人,無論白天黑夜都無法安睡,躺下就會劇烈咳嗽,喘不上來氣兒,他得多痛苦?

這樣的痛苦,我的父親承受了一輩子,從而立之年到知天命,他被氣管炎、哮喘病、肺氣腫輪番折磨,直到1998年的春天,那一年,他五十五歲,病情突然有了好轉。連他長期服用的“百喘朋”,都被他放到了一邊。那段時間,他心情好極了,從不喜歡拍照的他破天荒地去照相館給自己拍了一套照片,胃口也特別好,一頓能吃三十多個餃子。那段時間,他特別想幹活,培育了好幾盆瓜苗。他說,這些瓜苗給鄰居們分完,還能賣不少錢呢!母親一直想要塊帆布墊子鋪地上套被子用,又不捨得買,於是父親就洗了好幾個化肥袋子,給母親縫了一塊超大的地墊,他跟母親說,以後你再套被子,就用這個墊子,別老去借別人家的,給人添麻煩。他還把我那把壞了很久的傘修好了,還給我提前過了生日。我們在春天的櫻桃樹下吃餃子的時候,他笑得那麼開心,好像折磨了他一輩子的病魔真的就此放過他了。

那段時間,大概是父親這輩子擁有過的最溫暖明媚的時光了吧!妻子不再嘮叨,孩子乖乖巧巧,自己的身體也隨自己使喚。然而,這樣的時光,只持續了短短十天。十天後,那該死的喘不上氣的感覺又一次席捲他,折磨他,不管躺着還是站着,劇烈的咳嗽總也不間斷,扶着牆也支撐不住自己的病軀。他想說點什麼,可終究咳嗽聲淹沒了一切,他什麼也沒說出來。那一聲聲劇烈的咳嗽,就是他留給這個世界最後的言語。

長大後,我無數次回憶父親生前最後的時光,突然想明白了一個詞——迴光返照。父親大概意識到了,我們此生緣分將盡,纔會不停的忙碌,想盡最大的努力,安頓好自己的身後事。而那套父親幾十年來首次主動拍攝的照片,最終也被用作了他的遺像。

那一年,我十二歲。我還無法完全理解父親生前所受的苦,所以,我也無法理解街坊鄰居和親戚們一遍遍說,“你爸走了,也算解脫了”到底是什麼意思。我只是覺得,我沒爸爸了,再也沒有人在天冷時,用粗糙的大手給我暖腳。再也沒有人,在我被鄰居家的壞小孩欺負時,拉着我的手,找上門,衝那男孩子的家長,厲聲呵斥:“要是再不管你們家孩子,我可就幫你們管了。”

父親剛去世的那兩年,我見不得一切父女間美好的互動。去同學家玩,看她攀着她爸的胳膊耍賴,眼淚刷得就掉下來了。從此,再不去她家玩了。不是嫉妒別人家的父女情深,只是想到此情此景與自己再無半點關係,便揪心的疼。從此,父親之於我,只是回憶與思念,只是原野上的孤墳,只是……從一份具象的愛,變成了一個抽象的人稱。

父親去世已經二十一年了。這二十一年,我習慣了沒有他的日子,習慣了用他的處世哲學面對人生中的選擇和磨難。很幸運,那短短十二年的陪伴,父親用他美好的品質影響着我,讓我成爲今天的我,讓我擁有今日的幸福。想來,父親從未離開,他只是換了一種方式陪伴他的小丫頭。

這些年,我只是思念父親,卻從未真正思考過父親生前所承受的痛苦。

前不久,和朋友偶然聊起父親對我的影響,他突然問,“叔叔是因爲什麼病去世的?”

“我父親的病,說不上致命,卻一點點的消磨着他的意志,侵蝕着他的身體,卻讓他痛苦了一輩子。氣管炎、哮喘病、肺氣腫……到他去世的那年,心臟也出了一些問題。”說完這些,我的腦海中,突然浮現出無比清晰的畫面。畫面中的我,大概是我七八歲的樣子吧。有天夜裏,父親咳得厲害,一口氣沒上來就栽倒在了地上。母親嚇得大聲哭喊,她想把父親搬上平板車,拉到醫院去搶救,可她怎麼也搬不動,她絕望的哭聲,驚動了鄰居,大家趕來七手八腳的幫忙。我傻傻得站着,看眼前的人們忙做一團:爸爸會死嗎?如果爸爸死了,我就沒有爸爸了。爸爸不會死的。爸爸曾經說過,人要活很久很久纔會死。他說過的,小女兒還沒長大,他才不捨得死呢。

那是我第一次無比清醒的意識到,父親的病會要命。“我……沒事,別動我,讓我……緩一緩。”人羣中突然傳來了父親微弱的聲音,伴隨着艱難的喘息聲。“緩過來了,緩過來了。讓他平躺着休息一下。”“不行,他平躺着還會咳。側躺着吧?”鄰居們依然圍着父親忙碌,母親止住了哭聲,協助父親翻身:“讓我趴着,我趴着會好受點。”接着,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聲,父親趴在板車上,用胳膊肘支撐着身體,雙手合在一起抵住額頭,艱難地控制着自己,不讓喉嚨發出痛苦地聲音,然而整個身體卻因爲止不住地咳嗽,劇烈的晃動。

打從我記事起,無數個童年的夜晚,父親都是用這個姿勢熬過漫漫長夜的。無數次,我從夢中醒來,看到的都是父親肩膀一抖一抖的樣子,那是控制不住的劇烈咳嗽導致的。曾經有人問過我:“你爸整夜咳嗽,你們能睡着嗎?”說來也奇怪,我和母親好像都習慣了伴着父親的咳嗽聲入睡,真要是他突然安靜下來,我們才緊張呢!

整夜整夜的無法入睡,咳嗽不止,躺也不是,坐也不是,人得有多痛苦呀!這個問題,是我最近纔開始反覆思考的。也因此,我想起了,母親跟我說過的一件往事。某天深夜,她起夜,看父親正在葡萄架下,手裏拿着一捆繩。母親當下就緊張起來:“你這是想幹嘛呀?”父親憨憨地笑了笑,強忍着咳嗽說:“太痛苦了,真想死了算了。可是,剛剛透着月亮的光看見你在說夢話,看見小丫頭也睡得香,突然就捨不得了。”母親說,那之後,父親就算再痛苦,也沒想過做傻事,因爲他捨不得。

捨不得我們的父親,終究還是舍下一切,去往另一個世界。縱使不捨與思念,長大後的我也終於明白,父親的離開,確確實實是一種解脫。

爸,願您在天堂,幸福安康。


    鍾飛揚  2019年 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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