減法

剛纔在城裏婭拉河畔的步行街上散步時感覺很好,突然想鬧清楚到底是爲什麼,於是我試着做減法。我開始在腦海裏把可能讓情緒變得美好亢奮的因素一個一個減掉。我是工科畢業,再加上有點強迫症,所以減得很細,力求嚴謹。

第一個減掉的是街角的那些流浪漢們。他們一般窩在自己的破被子和爛衣服堆裏。有的木呆呆的只是注視着眼前的半平米地面,任人從邊上走過;有的早早睡下,享受週末夜晚的悠閒;還有的和一些好事的閒人們一起聊天兒,目光警惕,擔心自尊被傷害。而那些閒人們,我猜是對這種生活有些好奇。這條街上的流浪漢不少,我留意到有些好心腸的人往他們身邊放了些快餐。如果我是流浪漢,大概不會喜歡週末晴朗涼爽的夜晚,這裏吸引了太多尋歡作樂而且膚淺的人,我會更青睞那種漫長的寒冷多雨的冬夜,那種可以看到呵氣散在黑暗裏的存在感很強的淒涼時刻。我想象着流浪漢們沒有了,用心感受前後的差異。我能覺得空氣裏有了更多的娛樂性,但是難說是變得更好還是更差。看來減掉的第一個要素對我的感官刺激微不足道。

第二個減掉是那些街頭藝術家。有些真的是藝術家,比如那個給人畫速寫或者卡通畫的中年女人,把自己圍在一堆生動的繪畫作品和畫架裏;還有那個拉二胡的老年人,當我向他的琴盒裏扔硬幣時用蹩腳的英文回我謝謝,他的二胡聲音暗啞傷感。但多數更適合被稱爲街頭藝術家,比如在咖啡店門口用一根隱藏的鐵棍子把自己撐在空中的印度人;還有彈着蹩腳吉他梳着長辮子的邋遢小夥兒,他似乎覺得環境很吵,別人聽不清他的演奏;有個表演柔術的男子倒像是一些本事,能把身體折成很誇張的形狀,但我不覺得這種瑜伽術有什麼真的了不起,特別是離他五六十米的地方就有一個不停地在火圈裏鑽來鑽去的漂亮女孩兒。那女孩兒周圍聚攏了很多人。我現在把藝術家們也去掉了,並努力感受。還真是大有區別:一下子街上不吵了,遊人們走路更有次序,更多的人沿着河岸走,看着夜色下波光粼粼的河水和對面大片的高層建築發呆。我是個愛清淨的人,但同時我對那些有些小愛好且樂於展示的藝術家們也有一些好感,所以這個減法對於我的愉快心情沒多少影響。如前所述:對我的感官刺激十分有限。

第三個減掉的是街邊的咖啡店和露天飯館。咖啡店有的嚴格說是開在河面的船上的,而所有的露天飯館也都提供咖啡這種提神飲料。這些地方燈光都朦朦朧朧的,通常每個桌子邊人最多也就三五個,絕大多數是兩個。人們吃喝都是其次,他們主要是爲了說話。很多店,很多人,每個人都在努力地講,所有的聲音彙集起來,成了背景。這背景,我一點都聽不清,但可以感覺得到裏面蘊含了很多快樂、輕鬆和顫巍巍的隱祕情緒。當我把這些也都從我的腦海裏拿掉時,老實說,我感到了失望。幸虧前面已經拿掉了流浪漢和街頭藝術家,否則這場面,會顯得多麼滑稽和令人不安啊!但捫心自問,我真的在乎這些嗎?

第四個被減掉的是這條街上的燈光:街燈、建築物裏的燈光甚至地面上的那些發射綠色光線的色燈。河水不再波光粼粼了,遊人們開始覺得這裏相當枯燥乏味,只有星光黯淡,給大家指點散去的路徑。周圍一下子鬆快了,溫度合適,空氣新鮮,聲音也清晰透亮起來。但那樣的話,我何必到這裏來?我也不敢確定我的邏輯是否出了問題。於是我繼續做減法。

第五個減法我做得瘋狂。我把今天陪我逛街的人去掉了。後果非常嚴重,我感到了內心的淒涼孤單,尤其是周圍被這鋼筋水泥的建築物層層包圍下。看來我找到了答案。那些平平常常有人陪伴的日夜,有哪一刻比這岸邊繾綣有絲毫的遜色呢?現在溫度合適,空氣透亮,可是又有什麼意義?人的這種孤單不用解釋,刺入骨髓。讓人瘋狂。孑然一身,自己跟自己作伴的煩惱真不好受。一怒之下,我打算再減些東西。

最後我減掉了風、空氣、河水、建築、星光、剩下的人,我甚至減掉了黑暗、時間的流動性、我和非我,簡單的說就是一切可以減掉的東西,包括“減掉”本身。我再試着感受一下自己想象的成果,結果發現減到極致時,從容恬淡,無處不在。但這話有點兒誇張,什麼都減掉了的,哪還有這許多假惺惺的絮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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