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眼前驀然出現了一條路,這嚇了我一跳。

說是“嚇了一跳”,其實不過是有點兒出乎意料,但你不可否認有時出乎意料就是有嚇人一跳的效果,而且從程度上仔細分析,這二者的意境竟有一定的重疊。我本無說明此段經歷的想法,但好多事情不寫上幾筆就會被淡忘,被淡忘之事一旦再被憶起,又往往會偏頗,而所有前塵往事之於現在的重要性又都體現在真實性上,所以我還是打算對這件事(驀然出現了一條路)和之前發生的事及之後可能發生的事做些記錄和展望。至於記錄得是否準確以及展望得是否合理,也就管不了那麼多了,儘管它實實在在地困擾着我。可是,完全沒有困擾的事情存在過嗎?

我原來所處的是一個與世隔絕的可愛海島,四周茫茫一片。然而最近水面下降,竟然出現了一條路,伸向遠方。說是水面下降,畢竟無憑無據,我沒有任何可作測量之儀器,也有可能是這個海島向上升起之故,而且竟然連帶海島周圍的海牀一併上升,於是就有了這條路。這條路路面只有半米左右寬,嚴格說只可算羊腸小道,曲曲彎彎地直着伸向遠方。之所以我說它“直着”伸向遠方,乃是因爲如果忽略了它局部的小弧線外,總體上它非常地直,直得有些讓人感到疲勞。這條路在我眼前的這部分有些路段被淺水覆蓋,但依然能給人以一種堅實的感覺,讓人忍不住想踏足其上。但是我看不到路的盡頭,那裏迷霧茫茫,使我十分憂慮。前面提到我不確定是何原因導致這路的出現,這非常令人迷惑:不管是海面下降或者海底上升,都不是一件小事,其可能帶來的影響或許遠不止表面上看來的這麼簡單,而且或許還在變化之中,有進一步加劇的可能。當然,暫時看來,這路一出現便非常穩定,似乎暗示階段性的改變已經完成。儘管如此,誰能對此做出保證呢?

我非常喜歡這個海島原來的模樣,我喜歡它與世隔絕的狀態。現在陡然在其渾圓的邊界線上伸出了一條看不到邊際的小路來,是對其美學上的一個破壞,就像在一個完美的雞蛋上鑽了一個洞,讓蛋清漏出來一樣。在這之前島上只有我一個人,我可以盡情享受我的孤獨,甚至早就達到了物我兩忘的地步。據說其他人並不喜歡孤獨的感覺,我認爲這是矯揉造作,但或許是得隴望蜀。有些人已經擁有了難得的神性的孤獨,但卻想在外面再加一層傖俗的糖衣,殊不知那是沙灘建塔,最後總會雞飛蛋打。不過這完全是我對他人的臆測、甚至無中生有的中傷,因爲我從未見過其他人。在這島上,我是唯一的生物,不要說狗和椰子樹,連個細菌都沒有,更沒有蒼蠅飛來飛去。我曾經見過有海鷗在遠方飛過,但那是不久前的事,之後這路就出現了。海鷗不會遠離陸地,它所以出現一定與路或者路盡頭的某些事物有些關聯。可是,這些畢竟已成過往,我實在沒有理由還懷念我的孑然獨立,本着積極的心態,我必須把注意力集中到眼前的路上。可是我必須要克服路給我帶來的不舒服,否則根本談不上集中注意力。我相信凡事集中注意力,都會有相應的收穫,而我現在必須如此。

集中注意力談何容易?當人主觀上想要集中注意力時,注意力是不可能集中的。當我們在爲第二天的一場考試做準備時,越是想靜下心來就越可能浮躁,因爲注意力的集中只有在不自覺的情況下才能悄悄完成。我現在剛好就跌入了這樣一個陷阱。況且,我一旦把心思放到海島以外的事物上,我的生活也就會發生不可逆轉的轉變,而不可逆轉也就意味着當我想再回到從前時,是回不去的。這令人不寒而慄!想想吧,眼下我擁有的是多麼理想的生活,在這理想的生活之後又蘊含了多少詩意啊!我的意思是,如果生活裏沒有詩意,就不是理想的。不過,理想也好詩意也罷畢竟都是我個人的主觀感受,如果由外人來評判一下我的生活狀態,也許會對其嗤之以鼻,但這也無關緊要,畢竟,每個人都是生活在自己的主觀世界裏的。然而我並不覺得我的主觀標準有多另類,事實上我只要列舉一些客觀事實,就能得出“這是一個完美世界”的必然結論。因爲眼下我已經暫時不可能集中注意力來處理與路路相關的事物,所以不妨先對這個海島以及我的生活做些簡單的描繪。

前面提到這是一個渾圓的海島,其實那是指俯視時的視覺效果。事實上,它的中部高高隆起,整個海島像個倒扣的漏斗,頂部尖細,高聳入雲,下部扁平滑順,一直延伸到海里。由於島上沒有任何花草樹木(前面提到過我是島上的唯一生物),所以這裏的地形是絕對地簡潔完美。這個島並不大,我曾無數次繞島步行,在不疾不徐的步速下,平均三十分鐘可以走一圈,但是如果要攀爬至頂,卻需要三個小時的努力拼搏。我不太清楚繞着島外圍這一圈和爬到島的頂部之間距離上的差異,但我理解凡是要向上的工作都比在原地轉圈兒要費事一些。我也無數次地爬到過島的頂部,至於究竟是原地打轉多些還是爬上爬下多些,我也說不清楚,即便說得清楚,又有何意義呢?

我所以要爬到島的頂上去,是因爲那裏風景很美。在那裏我可以俯瞰整個海島,遠眺茫茫大洋,呼吸寒冷的空氣,觀瞻日月之行的壯麗和星漢燦爛的華美。可是要爬到頂上去,卻十分不易。爲了趕上日出,我得夜裏出發,但由於趕夜路所帶來的不便,得付出更多的時間和精力。滿天繁星固然美麗,可是如果你是在其下匆忙行路就得又當別論。故而,有些時候我選擇白天出發,具體上只要在太陽落山前登頂即可:既然看不到日出,那就一定要看到日落!這是一個古怪的想法,但古怪在哪裏,我卻說不太清楚。日出和日落,如果不考慮太陽的具體方位,按理其景色不應有任何差異,然而任何人(原諒我此處大膽假設其他人都和我差不多)都能看出二者之間的區別,比如早霞鮮麗暮靄昏沉,等等,不一而足。經過反覆論斷,我找到了原因併爲此激動了很久:日出是來自黑暗走向光明,日落是來自光明墜入黑暗,這過程上的區別顯而易見(溫度、氣壓以及溼度等是這個區別的具體表現)。我似乎對二者抱有同樣的熾熱的愛,但也許潛意識裏我只是不想偏袒任何一方!不管是白天還是夜晚,向上攀爬總是很費力,由於地形的原因最初的行程還算差強人意。一般來說最初的半個小時我還有心情吹吹口哨,以表達自己的愉快心情,但之後我的呼吸越來越沉重,在呼和吸之間,再也沒有餘暇嘬起嘴脣發出悅耳的聲音,自然,這並不代表心情變差。實際情況是,由於運動加劇導致交感神經興奮程度增加,心情反而越來越好,只是無法表達罷了。中間的一段路程是艱苦的,但末尾的衝刺更加艱苦,我必須手腳並用,有時上肢甚至比下肢承受了更多的負重,不過謝天謝地,登頂過程從來都是成功的,有時即便我有所鬆懈也都能如願以償。島的頂部可活動的範圍很小,僅夠我勉強坐下,甚至雙腿小腿還不得不懸在外面,可這已足夠。

如果是黎明前登頂,天上又沒有月亮的話,那就要度過一小段伸手不見五指的時光:即所謂黎明前的黑暗。這一現象表明照亮夜空的不是滿天繁星,而是太陽。想到此處,我常常發自內心地感動。如果是白天登頂,那麼過程會相對平淡,但自然也輕鬆很多,雖然還是不能自始自終地吹口哨,但卻可以東張西望,時不時地看一下遠方,儘管遠方也沒什麼特別。

處於漏斗頂端給觀景帶來了在平地上所沒有的獨特觀感,比如可以看得更遠、因爲距離天空更近所以可以更清楚地觀察日月星辰、風特別大以及更冷。除了以上所列,還有一點極爲特別,是在平地上無論如何也辦不到的:時而波平如鏡的海面可以充作鏡子,被我拿來觀照自己。因爲島的高度原因,在海面上所映出的我的倒影很小,模糊,孤伶伶地佇立在漏斗的影子之上。我不禁懷疑那影子並沒有準確反映我真實的身體比例,但源於初中物理課程的知識告訴我這兩者之間除了鏡像之外並無其它差異,問題一定出在我的眼睛和大腦。在地面上時,有時我來到岸邊也有過對着水面照照鏡子的衝動,但是您知道,所有岸邊的海水都波濤洶涌,永無寧靜。反而,在遠離岸邊的水域,在某些特殊的時候,水面倒常常平靜得異乎尋常。溺水者多斃於岸邊,多麼慘痛的教訓。這種水面可充作鏡子的時刻也可以發生在晚上,即便沒有月亮照亮海面,也可以看清那倒影,但如果恰逢白月掛天,那影子就特別清晰,尤勝在白日裏。由於處在高處,我可以看出水天交界之處略略彎曲,這不禁催發我的想象,讓我產生這地球不過是個巨大的因惱怒而氣鼓鼓的河豚魚的印象,而海洋則是它身上的粘液。這並非毫無根據,古老中國的某個大哲學家曾經記載過某片大澤中有大魚,長度有好幾千裏。影子之於我的意義,也許在於它一定程度上緩解了我的孤獨感,但這無疑和我自己主張的“孤獨是美好的”相左,所以我難免又會得出這樣的結論:影子的存在強化了我遺世獨立的優越感,而在遼闊的大海上和自己的影子遙相呼應又有了層高遠寥闊的韻味兒。一般我不會在頂端停留太久,那裏風太大,也很冷,有時即便影子沒有出現我也會決然離去。下去的時候很順利,往下一溜即可,剛開始加速,後來速度又會因爲坡度減緩而逐漸減慢,直到平穩到達於平的地面。在下滑的回程裏,我偶爾會想,這漏斗樣的海島的裏面,是不是空的?我辛辛苦苦爬上去又溜回原點和在地面上繞着島轉圈兒又有多少區別呢?

在平地上我較少休息:當一個人無所事事時,休息並沒有吸引力。除了必須的睡眠外,我主要是繞着島的外圍轉圈,並對島內外的情況予以探查。探查是有成果的,最顯著的一個成果就是最近發現了這條路,在此之前,一些小的發現也時不時地因爲滿足了好奇心而使我興奮,比如我發現海風總是迎面吹來,我還發現很難分辨濤聲的節奏,但節奏卻極其分明。我不記得何時開始了在這個島上的生活,最遙遠而模糊的記憶裏都不包含除了島之外的任何事物,我所以執着地繞着島轉圈也許是與此有潛在的關聯。岸邊永遠是波濤洶涌,所以我總是和真正的水岸保持三五米的距離,以免弄溼我的鞋子。也正源於小心翼翼和堅持原則,我從未打溼過鞋子和衣服,這並不容易。從接近水平的角度看海和在高處看海是兩種不同的感覺,前者所視有限,還看不到我的倒影,我懷疑我所以如此,乃是我的大腦和內心都需要一定的安寧:豐富的景像固然強化了孤獨的優越感,而安寧與孤獨卻並非佳偶天成。有時我想,如果我能在島的頂上看自己在平地上踟躕獨行,會不會產生一種不可抑制的羨慕之情?但有一點卻可以肯定,我一旦在平地上開始行走,便會立即產生一種強烈的渴望:到高處去,到島的頂部去,爬到可以看到自己的最高處去。但是我努力剋制自己,人不能老是爬上滑下啊!

於是,最近的一個黃昏,在沿着岸邊探查時,我發現了這條路。路的出現毫無徵兆,因爲那天早晨我也從那裏經過來着,當時一切都一如往常,結果到傍晚時它就驀然出現在眼前。我着實被嚇了一跳,這屬於全新的事物,小島的平靜將一去不復返。我對其幾乎一無所知,這跟我對這個島的熟悉程度完全不可同日而語。這條路一直伸向遠方,無邊無際。爲了搞清楚它到底有沒有邊兒,我當晚就爬上了島的頂端,可是依然看不到路的盡頭。看來我必須暫停繞圈和爬上爬下,花點兒時間來研究一下這個新事物。等對它有所瞭解之後,我的生活將又回覆到以前,但到那時我的行走路線將會有所調整,我會常常走上一段直路來調劑一下生活。我決定馬上開始探索之旅。不知爲什麼,還沒有踏上這條路,我內心深處卻開始對這個孤島有了一絲厭倦之情。這就是新事物的魔力麼?就像一個尚未長大成人的少年離家的那一刻,義無反顧地衝進未知?不,我不這麼認爲,不應該如此!可是除此以外,還有其它合理的解釋嗎?我甚至都不知道這路到底有沒有盡頭,我滿心恐慌,尚未出發就已疲倦。

但是對新事物的好奇明顯佔據了上風,我將義無反顧地踏上探索的征程。我會用實際行動代替原來單薄的展望,臆想於我唯一的意義是展開切實的行動,因爲展望本身並不能帶來真知灼見。我動身之時啓明星熠熠發光,東方已現魚肚白。我回顧這淒涼的海島,卻並未發現它有任何異樣,漏斗的頂端高聳入雲,形影相弔,它難道不是一向如此嗎?

我一隻腳踏上了小路,並因此有生以來如此近距離地接近水面,海水隨時可能濺溼鞋面。在另外一隻腳還未跟進之時,我再次回顧身後,它還是如此溫暖,如此淒涼,我霎時意識到它將由於我的暫離而略感孤單,有生命的我和無生命的島之間的界限有片刻的模糊,但這無關大礙,我並非一去不復返,事實上我不過是去進行一個小小的探查,也沒帶任何行囊。

於是我踏上了另外一隻腳。腳底接觸到路面的一瞬,我眼前白光一掠,世界就此改變:原來的大海和路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望無際的平原,眼前草長林豐,飛鳥成羣,空氣微微搖盪,像高腳杯裏的清水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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