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題】第三十章 好奇生驚嚇

“你們是一羣失去了窩巢的青春鳥。”他滿面悲容對我說道,“如同一羣越洋過海的海燕,只有拼命往前飛,最後飛到哪裏,你們自己也不知道——”。                                                  白先勇《孽子》


通信的遲緩在那個年代也不一定是壞事,至少可以讓將要降臨的厄運減慢了速度。詩君也沒辦法把這人事紛擾跟家人訴說,尤其是母親還在重病纏身當中。他發現原來大自然真的懷有救贖良方,所以他在下班後的晚上與珍貴的週日都在環湖騎車,初夏涼風送爽,隨身聽播放出一首又一首磁帶裏的歌曲,把夏日的杭城刻畫成腦海裏揮之不去的記憶片段。他知道自己應該要感到擔心,但是卻不懂得從何開始。

回到睡房後詩君詢問行政管家對於總經理計劃的看法,他回答說:“把自己的事情做好吧!未來的發展我們也影響不了。”詩君卻說:“不!總經理那麼信任你們,你是可以改變他的想法的。這樣下去,我們這幫人不是會內耗了嘛?如果我們不齊心,那中方不是更看不起我們嗎?說我們是來騙錢的!”行政管家問:“這些話你從哪裏聽到的?”詩君回答:“我從新來的那些副主管用杭州話閒聊時聽到的。”行政管家說:“或者都是氣話…那我們更加要努力做好自己的工作,證明給他們看我們的價值。你要好好的支持總經理,他是一個善良的人,只是有時候固執一點。”詩君覺得毫無疑問行政管家也是一個善良的人,因爲從初進職場的他眼中,身邊的人表面上追求的都是卓越的成就與效率的提升,他還沒有聽見過有人會用善良這種價值觀來衡量商業社會的成功準則。

白天裏的籌建處很像行軍部隊的指揮中心,既忙碌又有條不紊。柳鶯賓館裏從臥室改裝的臨時辦公室,每一個房間裏的外派人員都在悉心孕育着屬於自己專業的新生兒,期盼未來一代一代繁衍,爲在這裏的萍水相逢結集成軍留下光輝的註腳。

就像行政管家所說,總經理的固執開始體現在與日俱增的內部管理政策制定上。他幾乎對所有部門主管都不信任,因此自己事無大小都要過問。五星級酒店的管理者也許必須要是完美主義者,通過對細節的把握,可以超越賓客的期望。另一方面,如果酒店是一個軍隊,那總經理就該是總司令。當時的酒店業,還是欣賞總經理擁有個人魅力的領導力來團結激勵軍心。總經理要求詩君仔細制定管理人員的在杭福利政策,包括住店住宿條件、工作餐標準、公務接待規格、行爲準則等;希望通過嚴格規範來管控管理人員。這提供了很多私底下反對總經理的聲音萌芽,人們也用不友好的眼光看待這個助理。詩君清楚知道這些屬於行政部的權力範疇,所以曾經加以勸導,卻因爲自己資歷太淺,沒有受到總經理的待見。

在波濤洶涌中,活下來就是大部分經歷過磨難的人面前的唯一選擇,只有不願安分守己的初生之犢纔會作出冒險,不斷尋找新的出路。這需要勇氣與好奇,從詩君叩開校長的辦公室門便奠定了一條不歸路。

幾乎在每個週日,詩君都會帶上一本好書,騎車去杭州飯店的春月西餐廳,點上一壺英國紅茶,獨自安靜地度過一個下午。今天他提前到了飯店,因爲打算在飯店裏的理髮廳把頭髮修剪一下,這也是首次在國內嘗試這種服務。理髮廳設在新樓裏的二樓,從舊樓可以通過一條沿途佈滿青翠綠蔭的小徑連接到新樓。詩君在步行途中遇到了一位金色頭髮高鼻尖的西方中年男子,淺褐色西裝的左胸口別上一枚飯店的名牌。他停下來用帶有濃烈德語口音的英語跟詩君友善地打招呼,自我介紹他是杭州飯店的總經理,他認出了經常來飯店的詩君,知道他是正在興建的酒店總經理助理,可見雙方競爭對手之間還是相互關注的。他感到這位總經理氣宇不凡,尤其是沒有架子,真的能做到以客爲尊。

詩君走進理髮廳,地方雖小,但黑白方形的石地板襯托出一種優雅而傳統的西式風格,裏面只有兩張專業的理髮座椅,就是他在香港看到過上海白玉蘭理髮廳里布置的那種。其中一張調節傾斜的椅子上有一位西方男士正在刮鬍子。服務員安排詩君坐上剩下來平排的一張椅子後,本來閉目養神的男子睜開眼睛看了過來。詩君禮貌地點了點頭。那男子罩在潔白的理髮斗篷裏,血紅色的襪子十分刺眼。當他的椅子恢復直立時,他主動用英語跟詩君搭訕。當發現詩君能夠講流利英語時,他表示得很興奮。並介紹自己,原來他是米子旗國駐上海領事館的貿易專員,過來杭州公幹並住在這所飯店。他離開的時候主動跟詩君握手,詩君受寵若驚地伸出右手,在握手的一剎那感到對方的中指輕輕地在他的手心揉癢了兩下。

剪過頭髮後,詩君按常到春月西餐廳。餐廳裏的服務員比賓客多,畢竟在那個年代的高檔酒店都是接待外賓爲主,因爲消費比較高。詩君喜愛坐在角落的一張四人長方形桌子靠窗邊的位置,當他跟隨領座的服務員走進餐廳時,發現無數對眼睛注視着他,令他感到有點害羞低下頭。突然有人在隔了幾桌喊他,原來是剛纔遇見的那個專員。他又主動跟詩君談話,並且邀請他等一下到他的房間聊天。詩君心想有機會認識這位在上海領館外交人員,可以向他討教另外一個領域的工作,十分榮幸,他欣然接受。

在西餐廳待了不足一個小時,他按約定時間便到他三樓的客房。黃昏已至,他聽到房間裏傳出悠揚的古典音樂,他按了門鈴。門打開,那個專員身上穿了飯店的毛巾浴袍,腳登拖鞋,頭髮濕潤,面帶桃花,興奮地迎接他進去,並在關門時將牆壁上門框的鎖鏈跟門扣鎖上。他住的是套房,帶寬敞的客廳,有一個大陽臺可以觀看面前的西湖,裏面睡房擺放了一張豪華的雙人大牀。他示意詩君坐在客廳裏的一張三人座的長沙發上,面前的木茶几上擺放了一盤水果和兩隻酒杯,旁邊立了一個鍍銀的冰酒桶,一瓶香檳酒斜放在裏面。

詩君開始的時候還真誤會以爲這是米字旗國的紳士風範,很快發現對方帶有挑逗的眼神一直盯着他,詩君嘗試把話題轉移到專業知識的時候,他沒有興趣迴應。他起來嫺熟地把香檳打開,揹着詩君把一杯倒滿,一邊搖晃着酒杯遞了過去,一邊問起了詩君有沒有女朋友。他給自己也倒了一杯,坐下來的時候便靠在詩君旁邊,他交叉着一雙毛茸茸的大腿,浴袍下襬開叉處隱約露出光滑的臀。他嫵媚的眼神繼續給詩君暗示發展進一步友誼的信號,雖然這是詩君第一次遇到的經歷,但從他在男子中學生活的經驗告訴他,面前的男子應該有多種性取向。詩君禮貌地起身,道謝然後鎮定地打開門鎖,頭也不回的離開了房間。

他迅速地走出飯店,衝進自行車棚找回自己的車,飛快地在車流中穿梭,慶幸自己沒有喝下那杯精心調理過的香檳酒,也多學會了另外一種社交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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