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之外

      “直到那一天我才明白,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這句話究竟承載了怎樣多的故事。”

         林權是山裏一個普普通通的農民,和村裏大多數男人一樣,他們讀完了小學就上山砍柴,或者下地種田,一輩子就只能像那樹樁上的年輪,祖祖輩輩兜兜轉轉都走不出這道圈子,卻還得一直走下去,只爲了生存。他們沒有理想,即使曾經有過,也早就被現實的斧頭砍掉了,夢想這顆大樹就不可能有長起來的機會,更別說讓它在風霜雨雪之中挺立,變得枝繁葉茂起來了。他們的一生,就是賣力氣換取金錢,再讓金錢被力氣給吃掉,如此循環往復,生命又是一個可怕的輪迴循環。追求什麼呢?在這座大山深處荒僻無人知的小小村莊——這裏甚至連電話都沒有,也沒有誰來過——這個循環是不可能有出口的,除非哪個村裏人主動地去尋找一個突破點,讓他們平淡到乏味再到麻木的生活興起一些風浪。

         林權從小就和他的兄弟姐妹不一樣,他們家一共五個孩子,林權排老二,他有一個哥哥,一個弟弟,和兩個妹妹。鄉下人就是這樣,或許因爲人太少了,害怕村子就這麼不斷沒落下去了,於是就不斷地拼命生孩子,明明窮得快吃不上飯了,孩子卻是一個接一個地生,巴不得像某些雌性寵物一樣,一次生一窩出來——能一次出來一對也好啊。但人沒有這個實力,否則人就不會成爲萬物之靈了——可村裏人根本不覺得自己像萬物之靈,不用說充滿野性的鬣狗了,有時候連一頭忠厚的老牛都駕馭不住。有時他們甚至覺得自己確實跟那些牲口沒什麼區別,除了幹活,就是吃喝睡,睡到自然醒,醒了再去幹活,幹活爲了填飽肚子。而放牧他們的,是無形的上帝之手。而且上帝還能牽引着他們的精神,讓他們在物質的枷鎖之下被壓迫得喘不過氣來。林權在上學的時候,就迷上了詩歌和音樂,特別是每當夜晚走在放學回家的路上時,看着浩瀚的星空,看着銀河從頭頂流過,從山的這邊,流到山的那邊,他就想:銀河究竟流到哪裏去呢?它是從山的哪邊流出來的呢?有一次他往那座黑黑的高山追過去,夜幕之下的山路崎嶇不平,藉着星光微弱的反射,他只朦朦朧朧地看見一條彎彎曲曲的路延伸到那座山,於是就一直跑了下去……他就跑到那黑暗的濃霧裏了,然後什麼都看不見了,慢慢失去了意識,不知爲什麼……

          他醒來的時候,只覺得自己的膝蓋很疼。天矇矇亮了,他的肚子卻在咕咕直叫,好像一隻老母雞在裏面晃着腦袋走來走去一般,還在不斷地用尖利的嘴琢着他的胃部表面,實在是餓得發疼。他看向窗外,那條閃亮的銀河已經不見了。山的輪廓在淡藍色的天空下凸顯了出來,他才慢慢回憶起了昨晚的經歷,自己好像一直跑向那座黑色的山,然後就失去了記憶……他動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啊,疼得他直抽冷氣。身旁的弟弟被他的聲音驚醒了,看他想要站起來,急忙阻止了他。

         “別亂動啊,小權。你昨天一個人先回來,怎麼被絆倒在路上了?膝蓋都摔破皮了,還好腦袋沒事,你好像是直接睡着了,大哥去揹你回來也一直沒醒。要不是大哥在後面發現你摔倒了,外面那麼黑,萬一被野獸咬走了怎麼辦?”

        “昨天大哥因爲沒有看好你,還被老爸罵了一頓,要不是我們一直解釋說學校確實有點事情,一頓竹筍炒肉又在所難免。不過二哥,你昨天爲什麼要往山那邊跑呢?難道有哪個野人在山裏放炮?還是……”

         弟弟似乎想到了什麼,指尖有些冰涼,身體發抖着。鄉間多多少少都有一些鬼怪的傳聞,莫非二哥遇到了什麼……

        林權揉了揉眼睛,想了一會兒說道:“昨天晚上,銀河很閃亮,我看着它,想得出神了,就想看看它從哪裏來,又要流到哪裏去。所以我想到山背面去。”

        “大哥說過了,我們永遠都到不了那裏。銀河在很高很高的天上流淌,即使到了山的那一邊,我們也觸摸不到銀河。”弟弟一本正經地說道。

       “那山的那邊是什麼呢?”

       “山那邊還是山。一座座高山擋着,山外面究竟是什麼,到現在誰也不知道。”

         “難道從古至今,先輩們誰也沒想過要出去嗎?爬過了這座山,就不肯去爬另一座山了嗎?”

         “現在人們只要能滿足溫飽就夠了,除了爲生存而掙扎,剩下的就是要消耗這種掙扎所換來的成果。他們還能有什麼精力去爬過一座座山,去面對大山外面的未知嗎?”

        “難道這種局面不能改變麼?大家一輩子都就這樣平平淡淡地過去了麼?”林權覺得有點不可思議,他不明白先輩們爲什麼這麼麻木,偏偏就不敢爲了心中的理想而脫離開先輩爲他們劃定的生命軌道麼?我們這一代的年輕人可不應該是這樣子的啊。

       他問弟弟: “你願意跟我到山那邊看看嗎?”

       “不願意。去那裏要花費大量的時間和力氣,而我們消耗不起。”

         “你真的不覺得這樣過日子實在是單調乏味嗎?一天天都是這麼重複的。我們在課本上不是學到了一個字叫‘玩’嗎?還有一些圖片,上面很多和我們一樣的小朋友,沒有去教室,也沒有去砍柴,他們蹲在地上,玩弄着炮兒。他們用火柴給炮兒點上火,然後再把它抓起來丟出去,過了一會兒,炮就炸開了,多好玩啊。有的炮還可以飛到天上去,可惜我們只有過年的時候才能玩。以前小的時候還經常能玩,可現在爸媽說我們長大了,再玩這些沒啥意義了,白白浪費錢不說,煙花易冷,光景易逝,玩得越多,就會越耽誤自己該做的事情。可生命不就是本應該去經歷一些除了謀生之外的東西麼?”

        弟弟說:“權哥,別想這麼多了,好好療傷要緊。因爲你手術這件事情,爸媽又得花費時間和力氣去採草藥,昨天時間緊急,只買了繃帶,早上天還沒亮,估計就趕去採草藥了呢。”

        林權點點頭,但他在暗中下定了決心:我要一個人去往山的那一邊,去尋找銀河的盡頭。我還要讓村裏人都看見,外面的世界有多麼的美好,而他們的故步自封,苟且求存,實在是非常愚昧可笑的行爲。

         只是這樣的日子,卻不知還要持續多久呢?現在的他還沒有自己謀生的能力,還沒有資格用自己的生命做賭注,去冒險。

        和動物世界一樣,活下去,纔是所有努力的最終目的。 

       在村人看來,活着,只是爲了找一種方式活着罷了。而且這種方式,通常都是一成不變的。

       那一年,他十三歲。讀完了小學,他就開始成爲家裏的一個重要的勞動力了。他終於可以靠自己的雙手吃飯了,林權爲自己成爲一個懂事的小男子漢而感到自豪。

       但是,他想到山那邊的渴望,至今還是一直都沒有減淡,甚至越來越迫切了。他想,等到自己成年的時候,就要離開這個家,到山外面的世界去。他堅信那裏有他所要尋找,所渴望得到的東西。

       他就是他,他和村裏的那些長輩,甚至那些生活得庸庸碌碌的同輩,都完全不一樣。


         十六歲那年,他終於爬到那座高山的半山上,映入眼簾的是一片原生態的樹林,滿山的花草樹木開得正豔麗,他很驚訝,明明現在已經是初冬了,山下的村莊都被皚皚白雪給掩蓋了,可山上的這片叢林爲什麼還是如此茂盛,好像正處於春暖花開充滿希望的美好時節。

         “這麼美麗的景色就在山上,我一定要讓兄弟和妹妹們,還有爸媽,以及村裏人都來看看。”

        他沒有進這片美麗的樹林,而是轉過身去,衝下山去,恨不得馬上拉自己的父母來欣賞這一片天造的美景。

        可當他回到家中,什麼都沒說,就聽到了外祖父離世的噩耗。村裏醫療技術很差,外祖父已經被病痛折磨了很久,他的離去,反而讓親人們覺得欣慰。至少他已經從那道年輪般循環的圓圈裏掙脫出去了,這就是村民們所向往的一種幸福啊。

         他們太累了,才覺得永久的長眠,是一種莫大的幸福。嗯,至少不需要爲生存而憂慮,這就足夠了。

          自從外祖父的葬禮結束以後,林權就忘了樹林那件事情了。村裏也停發了老人的養老金,只是在當時給了他們家一小筆撫卹金。不過養老金也少得可憐,甚至還不夠外祖父一個人吃飯。外祖父的一生也是平平無奇,出生、認字、砍柴、種地、養老、死亡。生活已經把他變成了一個麻木的機器了,他走的時候,甚至沒有任何表情,也沒有留下隻言片語,似乎對死亡這件事也沒有了任何感覺。他們對“貧窮”這個詞也絲毫不敏感,因爲沒有山外的世界作襯托,他們根本不知道這種生活,並不是所有和自己一樣兩腳行走的裸猿所共有的。

        直到十八歲那年,他又爬到了那座山上,又再次邂逅了那片樹林。童年古老到發黃的記憶又浮上了心頭,那脆弱得如同薄紙般的夢想又重新在他的心裏開花了。

        他走進了樹林。現在已是盛夏季節,枝葉茂盛,可不知爲什麼,林權總感覺到自己進去後,全身上下有一種怪異的感覺,就好像有一種特殊的能量場包圍了自己的軀殼一樣。能量場無處不在,只要他在林子的範圍內,無論走到哪兒,這種感覺一直都不會消失。林子裏的路有些奇怪,彎彎曲曲的,絲毫沒有人走過的痕跡,所以林權踩在那天然雕琢的岩石上,雙腳一時還是難以適應那種感覺。他好好放鬆了一下自己有些疲憊的雙眼,空氣中帶有幾分烈酒的氣息,讓人有了幾分醉意。

          他忽然覺得很累,很想在林子裏睡一覺。他安慰自己,睡就睡唄,大不了少賺點錢,晚飯少-吃點鹹菜罷了。就睡一會兒吧,他現在只想把自己變成最原始的野人,好好地和自然界依偎在一起。憑什麼我們僅僅只爲了生存而竭盡全力呢?生命難道不該有一些別的什麼東西嗎?

        他很困了,躺在樹下,就陷入了一場長長的夢境裏。

        不知何時,他被一聲聲呼喚從夢中驚醒,猛然清醒過來,發現天早已經黑了,林子外隱約有手電筒的光芒,非常迅速地移動着,好像流星一樣。他迷迷糊糊地揉了揉眼睛,暗自嘀咕道:“我怎麼睡了這麼久?”對着外面大喊一聲:“我在這兒!”

       那些手電筒的光很快就遠去了。人羣的喧譁聲很快就歸於沉寂了,簡直比流星閃過還要迅速。林權感覺自己的身體有些沉重——或許是太疲憊的緣故吧。他感覺自己還沒有清醒,可天色明明已經不早了 。那些從林外走過的是自己的家人吧?他們難道沒有聽到我的呼喊,所以一直都沒有走進來嗎?

        他站起身,慢慢地走了出去。外面的世界依舊一片黑暗,可他分明感覺到了微微的寒意,剛走出去,就忍不住打了幾個寒噤。山裏的夏夜,何時曾經這麼冷過,就好像一下子進入了初秋一般?

        一陣冷風吹過,彷彿有一片葉子掉在了他的手臂上,他用手指把它夾起來,黑暗裏什麼都看不清,用手一摸,葉子好像起了褶皺,乾枯了一般。憑他鄉下孩子的直覺,這就是一片枯葉!大夏天的,樹葉如何枯萎凋零了呢?難不成一夜之間,回到了涼涼深秋?

        他再次轉頭看向那片小小的叢林,這裏的樹葉一直都是青翠的綠色,枝繁葉茂的,上面還有蟬在歌唱,那聲音拉得特別的長,林權聽了許久,蟬的一首小曲都還沒結束呢,聽得他又要犯困了。他實在覺得莫名其妙,自己明明從白天就開始睡了,睡了十多個小時,怎麼還是這麼的困,好像根本沒睡一樣?不,是比沒睡還要困。

        林權四處看了看,自己的親人早已經走遠了,呼喊的聲音也消失無蹤了。“我乾脆自己回去吧,他們找不到我,自然會回來的。”他自言自語着,邁開雙腿,向山下跑去。

        天色已經由濃郁的黑暗,轉爲了淺淺的深藍色,樹林的輪廓已經隱約可以分辨出來了,那些穿着鎧甲的黑影就是大樹——只是爲什麼那些鎧甲光禿禿的,幾乎沒有一片樹葉?難道那些樹葉,都完全落光了?

        他再看看手中的那片落葉,果然是枯黃色的,預示着秋的到來。林權迷糊了,明明自己來到這裏的時候還是農曆五月啊,爲什麼睡了一覺後,秋天就來了?

        劇烈的運動一下子緩解了身上的陣陣寒意,林權很快就踩着一地金黃的落葉跑回了家,家門開着,從門裏卻傳來了炒青菜的陣陣香氣,他剛到門口,就聽到妹妹的歡呼:“二哥回來了!爸媽快看,他沒有被餓死!”

        林權剛想罵一句“你這臭丫頭怎麼說話呢”,卻聽見自己的肚子“咕咚咚”開始劇烈地打起鼓來。他一屁股癱坐在地上,眼前冒起了不斷打轉的金星。他實在是餓得沒力氣說話了,甚至沒力氣思考,自己究竟這一覺睡了多久?

        “啊,臭小子,你到底去哪裏了?這都大半個月過去了,夏天都變成了秋天,怎麼纔回來?是不是假冒丐幫的小乞丐到哪騙吃騙喝去了?”

        大哥把一個大饅頭堵在了他嘴裏,林權一聞到饅頭的香氣,居然如同餓死鬼投胎一般,挺着脖子,兩口就嚥了下去。然後他又爬到竈臺前,把剩下的幾個蒸饅頭一併吃了,吃得直翻白眼,才伸手對目瞪口呆的家人們用狼嚎一般的聲音說道:“水,快給我水!”

          妹妹急忙倒了兩杯水給他,林權一口一杯,依舊覺得口乾舌燥。這時他纔開口解釋道:“昨天中午我去山上砍柴,看到了一座美麗的樹林,然後就想着進去睡一覺,實在太困了,沒想到今早出來,看到滿地落葉,好像秋天來了一樣,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你昨天中午還去砍柴?之前那些天跑哪撒野去了?不想幹活也就罷了,總不能像個小丐幫一樣厚着臉皮蹭吃蹭喝啊。”穿着一件毛衣的大哥臉上微微露出了不悅的神色。

        “我沒有蹭吃蹭喝,那天不是我們一起去砍柴,就昨天,五月二十——你們到西山去了,我就走到北面,越走越遠,看到一片樹林,就想起小時候來過這裏,實在是很美,我就想和這美景多待一會兒,結果還是睡着了……”

         “你沒搞錯吧?五月二十——今天已經是六月十二了!這大半個月你都在那裏面睡覺,不用吃飯,也沒醒過來?要真的有那麼好,我也要去,就天天睡覺天天做夢好了,既然不用吃飯,就可以不用幹活了。”

          哥哥顯得一驚一乍的,一旁的母親則用嚴厲的口氣對林權說道:“說謊的孩子罪不可赦!要是你確定自己說的都是真的,那就讓我們見識一下,你是怎麼一覺睡大半個月不用吃飯喝水上廁所呢?”

         林權也非常疑惑地問:“我明明感覺自己睡了沒多久啊,怎麼可能一下子就過去了這麼多日子。難不成真的是我的記憶出錯了?但是我確實什麼都想不起來啊。”

        “別逼孩子了,”父親嘆了口氣,摸了摸自己那雞窩一般炸開的頭髮,“孩子平安回來就好。看起來他也沒有中邪什麼的,也沒必要去請大夫。”

        “不行,這件事情很奇怪,一定要請個道士來作法。孩子肯定是被什麼妖魔鬼怪纏上了。”母親堅決地說道。

         還是弟弟機智,他對父母說道:“二哥既然說到那片樹林,必然是那裏有什麼奇怪的東西,在他睡覺的時候,讓他陷入到一場怪夢裏,暫時失去了對自我意識的把控力。不如我們去看看吧?”

        大哥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說道:“世上根本沒有鬼神邪魔的存在,這些都不過是林權爲了逃避責任而找的一個藉口罷了。”

        林權滿腹委屈地說道:“不信,你也去那裏睡一覺嘛,看看醒來後是不是又老了一歲。那裏的時間,肯定比外面慢。會不會我在裏面睡了一覺,外面就已經過去了好久?而且裏面的樹葉都還是綠色的,沒有變黃,這就是時間變慢的一個證據。之前聽老師說過一句古詩,叫‘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難道這不是時間差異的真實寫照嗎?說不定在山的外面,那裏的時間比我們快得多。”

        “不對,時間怎麼可能變慢呢?要是時間真的能變慢,豈不是人們都可以長生不死了?”

         “對啊,如果真的能長生不死,我們還天天在這累死累活地謀生幹嘛呢?天天睡大覺,或者找尋新的人生樂趣,也比如今的日子快活許多倍啊。”

         喜歡看童話的妹妹十分好奇地問林權:“權哥,真有這麼一個地方嗎?是不是還有童話城堡,王子公主小精靈?”

         “這些倒是沒有,就是普普通通的一片小樹林,我們應該用科學的眼光去看待它,而不是神學……”

         “科學,什麼是科學?這本來就不科學吧……”大哥一幅似笑非笑的樣子。

         “科學就是,時間本來就是可變的。之前我在山上遇到一個老人,他是從村子外面的世界來的,他說在宇宙中時間並非一成不變的,我問什麼是宇宙,他指着天上,說天的外面就是宇宙,我問銀河是不是在宇宙裏面流阿流,他說是的,並且說如果在銀河裏旅行,人可能會越來越年輕。我當時就說自己很想到銀河去,老人卻搖搖頭,說現在我們都不需要去那兒,因爲我們腳下的大地也在銀河裏,是銀河的一份子。我很奇怪,銀河是在天上,我們腳下的大地怎麼可能會在銀河裏面呢?爲什麼我們絲毫沒有感覺到銀河的存在呢?老人後來好像沒說什麼了。”

        最小的妹妹好奇地問:“哥哥,山外真的還有人嗎?他們是什麼樣子的?”

        “和我們差不多,只不過那個老人腳下踩着一把火,身上穿着很奇怪的衣服,手裏還拿着一個會發光的扁扁的磚頭,一邊和我說話一邊用尖尖的手指頭點着那玩意兒,不知道在幹什麼。嘴裏還含着一塊會噴出煙霧的玩意兒,那煙霧從鼻子和嘴巴里噴出來,味道有點兒嗆人……”

        “那不是童話裏的神麼?太好了,童話裏的神們都出來了!”妹妹歡呼着,邊跳躍着邊拍起了手掌。

          “神?我遇到了神?”林權感到非常的意外。不過神說的話,應該是絕對沒有錯的了。

          “不如找個時機,我們再去那片小樹林裏看看吧。五個人一起去,留三個人在外面等着。不過只怕你們等得發慌,以爲我們都失蹤了。”林權說道,此時母親剛把稀飯打好,林權又是一口喝光了,喝完以後纔開始吃青菜。大家急忙也拿起筷子,生怕一會兒就只剩下空盤子了。

          母親並沒有聽到五個孩子談話的內容。她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家庭主婦,除了燒火做飯就是下地幹活,至於外面的世界,她和丈夫一樣,從來都不肯探出腦袋去看一眼,似乎生怕突如其來的洪水猛獸,將他們脆弱的靈魂給沖刷得灰飛煙滅,片甲不存。

         那一天早晨,孩子們起得格外的早。他們計劃着早些幹完活兒,然後再讓林權帶着他們,去那片神祕的樹林裏看看。屋子裏還是黑暗的,大哥把一盞油燈放在了老八仙桌的中間,他們就着前一天晚上吃剩下的稀飯湯,分吃了三個大饅頭。妹妹刷完碗筷後後,五個孩子就一起出了家門。

         大哥原本不樂意跟他們去的,可又害怕四個弟妹出什麼意外,他這個做大哥的也不知該如何跟爸媽交代,於是乾脆跟着他們一起走了,看看這小子在賣弄什麼奇怪的玩意兒。

         晌午時分,林權帶着弟弟,想要再次走進那片神祕的小樹林。兩個妹妹卻也都吵着要進去。大哥實在怕她們出什麼意外,就沒答應。林權卻說:“尊重妹妹們的想法吧。”

         大哥退了一步說:“最多只能有一個進去。你們猜拳吧。”

         剪刀石頭布,大妹妹贏了。她一邊安慰小妹妹,一邊蹦跳着,搶在林權的前面,衝進了那片綠葉繁茂的奇妙世界。

        大哥哥和小妹妹一起等在外面,他們伸直了脖子看進去,卻好像被突然施了定身法一般,一下子呆住了。

         ——他們兄妹三人的動作一直定格在左腳膝蓋擡起的狀態,良久,良久,才慢慢地動了一下。

        這時他的耳邊響起了聒噪的蟬鳴聲,音節是那麼的長,一直持續了大半個時辰,都沒有間斷過。看來那裏面確實是夏天,可是哪有一隻蟬能夠持續地唱歌那麼久?不會斷氣的嗎?

         這時他的心底隱隱升起了一種恐懼的感覺。他的手指尖冰涼,臉色也變得慘白。他試着大叫一聲:“林權,快出來!”

         沒有任何反應。他又拖着嗓子,大叫一聲:“林——權——快——出——來——”這一聲,每一個字之間的音節都拖得特別長,喊得他幾乎斷氣。

         然後他靜靜地站在林外,等着從樹林裏傳來的,那一聲遲來的迴應。

        要等多久呢?誰知道啊。只希望他們,千萬不要真的在裏面睡着了。

         樹林裏,有許多蟬正在高聲歌唱,它們時而獨奏,時而合唱,似乎在向世界宣告:它們已經主宰了整個夏季。其實它們卻根本沒有發現,“夏季”的主宰範圍也不過是這顆星球上一塊塵埃般渺小的土地,它們不應該如此的驕傲,不過是時間的囚徒罷了。不過畢竟是動物,想那麼多有必要嗎?至於人類,只要不甘心如同牲畜一般活着,那所想要追求的就不一樣了。

         他們不願意做肉體的囚徒,可做物質的囚徒,做時間的囚徒,他們卻始終心甘情願。時間對他們而言,太重要了。而很多時候,時間的延長不過是延長他們做物質囚徒的歲月罷了,可這樣子他們心甘情願,他們覺得快樂,就無須再去猶豫。畢竟精神不過是虛無縹緲的東西,而物質纔是最重要的。精神世界的發展,也不過是爲了彌補物質世界之外的空虛面罷了。這份空虛,是人類獨有的,也是通過人類所要追求的高層次的生命進化道路上一點點彌補上的。

        林權帶着他的弟弟妹妹走了進去,剛進去的時候就感覺裏面的溫度一下子升高了不少,妹妹還穿着外套呢,脫下來,還是很熱。她看了看天色,還是進來時的樣子。“既然這裏的時間變慢了,那麼白天和夜晚豈不是都會變長嗎?”

         “應該是吧,當時我……睡着了,啥也沒感覺到。不過我們確實要盡快出去,纔不會外面過去了那麼久。對了,其實我們不應該讓哥哥在外面等的,不然他真的會被餓死在那兒的。”

          “不如讓他們也進來吧。大家一起享受‘長生不死’的歡愉,豈不是更好?都是兄弟姐妹,爲什麼不能有福同享呢?”

          “現在我如果叫他們,他們在外面能聽得見嗎?”大妹妹問他的二位哥哥。

         林權扯開嗓子喊了起來:“大哥,小妹,你們想進來嗎?聽得到我講話嗎?”

        他說得很快,幾乎把一句話說成了繞口令。奇怪的是,他的喊叫聲傳到了四面的樹林,再反射回來的時候,居然出現了陣陣顫音,就好像波濤前浪推後浪一樣,層層疊疊的聲音如同浪花一般一波波地接近海岸,最先傳回來第一個字“大”,僅僅用了一秒多鍾,而隔了不到半秒,又傳來下一個字“哥”,此後每隔半秒,就傳來一個字。可過了十多秒,又傳來了一個拖着長音的“大——”,隔了十多秒又傳來下一個拖着長音的“哥——”,然後隔了更久,這些被拉長了的迴音又開始循環重複了,直把三個孩子嚇得魂都掉了大半,就感覺好像一叢叢樹林裏都躲着一個個恐怖的幽靈一般,它們在跟着這幾個孩子一唱一和。林權小聲說道:“這難道就是時間延遲出現的反應麼?按理說從這片樹林到外面那片樹林,聲音的傳播時間遠不需要一秒。”

         “嗯,是越靠外面的樹林時間越慢嗎?”

        “不一定。因爲我們不確定先傳來回聲的是遠的那片樹林還是近的那片樹林。我們需要做一個測試來驗證一下。聲音是一種能量波,波會造成樹的振動……這些你們沒看過課外書的孩子也不懂,不如你們兩個一個站在最遠的樹叢邊,一個站在最近的樹叢邊,我站在樹林中間,就這顆最高的大樹旁邊喊一聲,看看誰先聽到聲音——聲音傳播的時間差異很大,可以分別出來的。你們聽到聲音的同時,立馬拍一下手,這樣就很清楚誰先聽到了。”

         林權讓自己的弟弟站在最靠外邊的那一排樹從當中,而妹妹站在距離林權十米遠的地方,站好了以後,林權就開始大聲呼喊:“我來了!”

        一陣陣長長短短的迴音蕩起,彷彿幽靈在接二連三地重複着他說的這句話。這種感受,確實是誰也無法用語言來準確形容的。弟弟很快就拍了一下巴掌,幾秒過後,妹妹也拍了下巴掌。好不容易等回聲都落下了,弟弟興奮地說道:“是我這先聽到的。這就奇怪了,離得遠的反而先聽到聲音。之前我一直不相信,那些教科書裏的東西,會就這麼的被顛覆了。我們甚至懷疑自己的感官出了什麼問題。”

        “不,我們應該相信自己的感官。先輩們所相信的一些東西,很多都是教科書裏面從未提到過的。諸如對天地鬼神的敬畏和崇拜,從很早以前就有了,祖祖輩輩傳下來,不管是一種對美好生活嚮往產生的信仰,或是確實有鬼神在冥冥之中護佑我們,誰也沒有真實的證據提出來,人們所信仰的,只是自己的心靈。而樸實的村民們藉着這種信仰,便能在單調乏味的生活裏收穫一種期盼,一種快樂。”

          林權說得振振有詞,妹妹用佩服的口氣說道:“權哥知道得真多。不過話說回來,聲音的傳播速度出現了顛倒和極大的偏差,這難道意味着,時間倒流了?”

           “並非如此。這就意味着,越靠近林子的中心,其時間的流速就越慢。你看看中間這棵大樹,在它周圍的那些小草纔剛剛長出來沒多久,而越往外圈去,那些小草就長得越高,到了最外圈,小草都開始枯黃了,而外面已經是深秋了,可以說時間的減慢是有過渡的。只是爲什麼裏面的時間流速和外面的時間流速差異還是那麼大呢?究竟是爲什麼呢?難不成有鬼神在作怪?”

        林權非常的困惑,他不知道答案,他的弟弟妹妹就更加不會知道。弟弟說:“別想那些了,想了又吃不飽肚子。現在我們都聚集在中間,體驗一下長生不老的滋味。”

        正玩着手裏的一片綠葉子的妹妹噗嗤一笑:“怎麼體驗長生不老?不需要吃唐僧肉、妖精肉吧。”

      林權也笑了下:“當然不需要啦。我們三個就坐成三角形,靜坐冥想,吸收天地能量,然後再好好睡上一覺……一覺醒來,大哥哥老了,而我們還是小孩子,然後就可以和他的孩子稱兄道弟了。”

        弟弟遲疑了片刻,說:“覺就別睡了吧,我們不是還得回去麼?要真像你說的那樣,等我們的大哥哥都老了再回去,那爸爸媽媽豈不是不在了麼?權哥你難道就這麼狠心嗎?”

        “就睡一會兒嘛,又不是睡很久。我睡了一覺,也纔過去半個多月而已,但是這半個多月的口糧我也給省下了,不過是清醒後回去的第一餐吃得多了些罷了。如果不回去,一直在這睡下去,說不定就可以……”

        “傻哥哥,那是因爲你睡覺的時候沒運動,沒消耗能量,自然也就不會有飢餓的感覺了。後來你跑下山,自然透支了體力。你想要一直睡下去,怎麼可能?這裏的時間雖然慢,但只是相對外界而言的,人該要清醒的時候還是得清醒,在這裏,你就得按照這裏的自然變化作參照來生活。如果你想要一直呆在這裏,某一天你出去後,就會成爲一個來自‘過去’的‘古人’,但是首先你還是得謀生,即使是吃樹葉,喝樹汁,你也必須得要把自己填飽來啊,”弟弟用嚴肅的口氣提醒自己的哥哥,不要得意忘形,“誰也不是神的寵兒,神寵幸你,是爲了讓你陷入到更深的抉擇當中,難以自拔。”

       林權搖搖頭說道:“我纔不想吃樹葉呢,除非讓我進化成山羊。但我還想當一個人,一個堂堂正正的高級動物,而不僅僅是爲了活下去而活着的人。”

        “那你就還得回到外面的世界去。那裏有你的親人,有更寬廣的天地。”

        “不,我可以請他們進來,咱在裏面組成一個小社會,自己種菜自己吃,大家一起長生,豈不是更好?”

         “那還不是一樣得爲了謀生做着單調重複的工作,所得到的卻是無論如何也無法將自己的慾望填飽。你不是想去山外面的世界看銀河的發源地嗎?爲什麼還要在這裏蹉跎你曾經偉大的志向呢?”

         “神說,我們腳下的大地就在銀河裏,我們都泡在銀河裏游泳,肉體是保護我們的鎧甲,也是一道沉重的枷鎖。所以,我想要在這裏,體驗一種不一樣的生命歷程。至於溫飽問題,可以等睡飽後再去考慮——再說我們不是隨時都能出來麼?還怕沒飯吃?”

        “也對,只是你的身體還能適應外界的環境嗎?”

        此時林權已經雙手枕着腦袋,懶懶地趴在那顆大樹下,眯上了雙眼,似乎就要馬上進入到美麗的夢鄉去了。

        “你們如果要出去,就先出去吧。記得,在幾天之內不要叫醒我,也不要讓爸媽來打擾我。不過你們最好還是去說服他們,讓他們住到這裏來吧。不久後的將來,村裏人就將會看到長生不老的我們,那將是一件多麼令人感到自豪的事情啊。”

        “大家都想長生不老。爸媽在村裏還有不少直系的親屬,有好事還得各自分一杯羹。到時候這片樹林很可能會變得特別擁擠。不過既然權哥有了個這麼偉大的發現,就不能藏着掖着,到時候權哥是地主,賺了錢,如果權哥不想去山外面的話,就讓小弟我替他去闖蕩吧。”弟弟對大妹說道,臉上掛滿了微笑。儘管他們都知道村裏人並不富裕,可爲了體驗新奇的東西,增添生活的樂趣,花點小錢實在是算不上什麼。

         “那我們現在去告訴村裏人,讓他們來圍觀權哥睡覺嗎?”妹妹有些忍俊不禁,說着說着就哈哈哈笑了幾聲。

        “當然沒有這個必要。最好讓權哥在裏面活上幾年,風風光光地回來,還是一幅少年模樣,哪個看了不動心?”

          “哈哈,小哥哥真有意思,不枉費了舅舅教了你十多天的釣魚,連心理戰術都用上了!”

        這回大妹是由衷地讚歎了他。

       這對小兄妹出去的時候,大哥哥和小妹妹早就不見了。外面正是寒風凜冽的時候,天空中還飄起了小雪,幸好他們早有準備,穿上了加絨的綿外衣。“又過了兩個月吧,都這麼冷了。”弟弟感嘆道,他伸手抓了一片雪花,看着這精緻的天之造物,恍惚間如同隔了一個世紀。再回首時,物是人非事事休,光陰已逝,言未出口,淚卻滿衣襟。

         “外面這麼冷了,我們趕緊回家去吧。”兄妹倆趕回家,家裏早已升起了暖洋洋的爐火,而母親正在一針一線地編織毛衣。大哥一邊拿着一本封面破爛不堪的書,津津有味地品讀着,一邊往火爐裏添柴。見到他們回來,哥哥並沒有感到太多的意外:“現在已經是冬天了,你們在那裏可睡得好?”

         “我們沒睡,”大妹辯解道,“我們不過做了幾個實驗而已,然後再逛了逛,感覺上也僅僅才過了不到一天而已。”

         母親很快就發現少了一個人:“林權呢?林權怎麼沒有回來?當初你們走的時候,好歹得跟我們家長打個招呼啊。”

         “林權,他要住在那裏了。他說希望自己在將來的某一天出來,看到的是這個世界的未來。用一句話說,就是——他在時間之外,守候着某一刻時間的到來。”

        “這孩子,怎麼這麼傻,”母親急得都快要哭了出來,“我們可離不開他啊。他怎麼就這樣離我們而去呢?”

         “是啊,這小子好自私。”大哥也附和道。

         “這不是二哥的自私,而是他確實有探索未知事物的勇氣和決心。對了他還說,希望咱一家人都搬到那片叢林裏面去住,這樣的話,大家就不會分離開了。”

         母親淡淡地說:“在裏面還是得爲了吃喝問題憂慮,而且在裏面我們根本感覺不到時間的減慢,只是身體也隨着某種場而產生生理變化罷了。何況即使真的看到了遙遠的未來,對於我們而言又有什麼意義呢?世界永遠還是這幅模樣。”

         父親說道:“我們去看看孩子吧。可別着魔了纔好。”

          “算了吧,”母親攔住他,“我們別去那個地方了。我們可不想着魔。”

        “可是你看看他們回來了不是平安無事嗎?大不了我們也體驗一下穿梭到未來的感覺。”

         “我……這件事有點古怪,我哥讀的書多一點,我得問問他。”

           舅舅聽說了這件事情,顯然對此也頗有興趣。早些時候他就讀過一些和天文學有關的書籍——雖然版本有些古老了,而且不知是從哪一輩先人就開始流傳下來的。他當即對自己的妹妹說道:“既然我的二侄子在那裏,我就去親身體驗一下那片樹林的古怪之處……”

         “別去了,孩子不懂事,您可是有理智的讀書人呢……”母親勸阻道。

        “不,孩子勇於探索未知事物的表現值得肯定。不然如果僅僅是爲了謀生,砍柴種地,大家都是這麼過去一輩子,又有什麼意義呢?好像一堆沒有覺醒的機器一樣。而我,也早已厭倦了這種生活狀態。探險是我現在唯一想做的事情,哪怕最後我的勝利或者失敗,要留到非常遙遠的未來才得以見證。”

         哥哥說得振振有詞,林權的母親也是無力反駁。或許他們真的都已經麻木了吧,不願意費力去改變了。

          林權一覺醒來,忽然間看到距離自己不遠處的一顆樹下坐着一個穿着黑衣服的背影,那人理着平頭,靜靜地盤坐着,似乎是正在看着遠處發呆。他大喊一聲:“舅舅!你怎麼來了!”就快速地走了過去。這時他意識到舅舅所處的區域時間流速似乎比中心區域更快。於是他眼中的我,可能如會輕功的武林高手一般——可惜他一直都沒有轉過身來,直到林權站在他的面前,他才把遊離的目光聚焦在他的臉上。

        “舅舅,你怎麼來了?爸爸媽媽呢?他們都不來嗎?”林權好奇地問他的舅舅。他很掛念父母,希望他們也能和自己一起到這片時間之外的“聖地”來享福。

        “他們不會來的。有些人一輩子都離不開莊稼,逃離不了那種固有的生活方式。至於你的兄弟姐妹,他們還是……選擇陪在父母身邊。”

        林權嘆了口氣,他覺得腦袋有些蒙,好像被拋到了一座孤島上,四面都是汪洋,他失去了前進的方向——因爲沒有誰告訴他該往哪走,在這片時間之外的孤島上,如今他只有和舅舅相依爲命了。舅舅如今還是單身漢一個,因爲村裏的大多數人都已經是近親了,舅舅不敢再找村裏的姑娘做妻子了,怕生出一個怪胎來——知識越多,恐懼和擔憂也就隨着增加了。林權得慶幸自己的爸媽好福氣,生了五個孩子,都很正常。

        舅舅接着說:“這是一個很重要的發現,我們應該把這個發現公之於衆,我還想讓山外世界的人來幫我們解答疑惑呢。這樣就可以讓村裏人和山外人進行溝通合作了,山外人是我們眼中的神啊,到時候那些神過來了,會給我們帶來多少意想不到的收穫啊!難道我們這些人一輩子都想呆在山裏面出不去了嗎?”

         林權又想起了之前遇到的跟他講過宇宙跟銀河的老人,他就是山外來的神啊。山外來的神,身上帶着許多奇奇怪怪的玩意兒,讓他感到害怕卻又好奇。林權問道:“那些神要是來了,會讓我們吃飽喝足嗎?”

         “不僅僅是如此,”舅舅興奮得滿面紅光,好像喝多了葡萄酒一般,“如果這片地方的時間扭曲特性是他們第一次接觸到的,那麼我們這座小山村就會成爲他們的研究基地,到時候那些神都來了,我們不僅可以成爲大功臣,被包養着衣食無憂,還可以得到更多我們所意想不到的驚喜。所以,我們應該出去,走出大山,把消息告訴山外的神。”

         “可是我不想出去。那些神有點可怕,鼻子都會冒煙,手上那塊亮晶晶的磚頭也很嚇人,那人的手指一直在上面戳來戳去,不知道在施什麼法術呢。特別是到最後,那個神一下子突然就消失不見了,期間一點徵兆都沒有,人直接沒掉了。”

         “孩子啊,既然你說的神,長得跟我們很像,就應該沒有你所說的那麼可怕。可能只是因爲我們不知道他們所擁有的東西,纔對他們感到恐懼。如果不去消除這種心理作用產生的恐懼,我們就永遠也別想進步了。我們不能像其他人一樣,安於現狀。就像你敢於來到這裏一個人居住一樣,去大山外面和這些神接觸,也沒有如同和未知的時間接觸那般可怕。活着是爲了什麼?爲了挑戰未知的新鮮事物,爲了一次次超越原本爲自己設定的心理侷限,去突破它,從而尋找新的自己想要的東西。”

        “對啊,我現在就是在挑戰未知事物,至於尋找神這件事情……還是交給你吧。我要在這裏一直待到生命的盡頭,或許有某一天我會回去,但那時世界已不再是如今的模樣。”

        林權看着遠方,目中流露出了些許的惆悵之色。

        “說得這麼哀傷……”舅舅喃喃道。他緊緊握着林權的手,似乎不願意和他分開,害怕此次一走,他們就永遠處在兩條時間線上了。“介意外人來打擾你嗎?”

        “能爲鄉親造福——創造財富和榮譽,是我莫大的幸運。”林權拍拍胸脯,斬釘截鐵地說道。

         “好,好孩子。我現在就去把這件事對大家說,讓一些有志向的村裏人跟我一起去山外面,和神見面。”

          舅舅說完後,轉身就走了。他實在不知道外面已經過去了多久,不能再耽擱了。

         林權在後面大聲喊道:“你記得要回來啊!以後我們跟神交流的這件大事,就全得靠你了。”

         舅舅出去的時候,已經是春暖花開的時節了。而林權所在的那片樹林,卻不知依舊是多少年前的夏日。他僅僅在這片樹林的中心呆了一天多不到兩天的時間,外面的世界卻已經過去了四個多月。

         林權忽然有一種沉重的羞愧感,因爲自己在人間過去了的這四個多月時間裏,在這裏啥事也沒做,除了睡覺就是發呆,唯一有用的事情就是發現了時間的異常,家裏的事情他什麼也沒做過。總而言之,自己還是對家裏沒有什麼貢獻。他在猶豫,到底要和家人一樣爲了生存而謀生呢?還是要去追求更高境界的快樂呢?二者是不可兼得的吧。

          林權很想回去,可每當他站起身來的時候,又想起了舅舅的話語,想起舅舅鼓勵他,要跳出謀生的圈子,不要讓歲月的年輪把一顆不羈的心靈給囚禁住。於是他又坐下了,絞盡腦汁思考着一種充實自己生命的方法。

        就在這時,他看到一陣人影閃過,回頭一看,是舅舅——在這短短的“十幾分鍾”時間裏,舅舅居然就把山外的“神”帶來了——不,在這短短的十幾分鍾裏,外面至少過去了一個星期。僅僅一個星期,舅舅就把那些神帶來了,足以說明舅舅作爲村裏的“知識分子”所擁有的獨特的魅力。

        舅舅是突然出現在林子裏了。他身後的那羣神,似乎沒有嘴裏噴火的,但穿着的還是光滑的鎧甲,有些神盯着手上發光的磚頭,有的人則拿着不發光的磚頭,所有磚頭都很扁。“這難不成是神蓋屋子的磚頭,用來夜晚點燈的?如果一座房子裏滿滿都是這種會發光的磚頭,豈不是就很亮了?不過未免也太耗電了吧。神果然不一樣,啥都任性,也啥都想得出來。”

        舅舅走在前面,首先和林權打了個招呼,然後轉身對那些披着光華皮甲的神介紹說:“這是我的二侄子,林權,神祕時空的發現者。”還沒等舅舅說完,那些“神”就拿起手中那些會發光的磚頭,舉起來,把不發光的那面對準林權,啪啪啪啪用手指點了幾下,林權在感到奇怪的同時下意識地後退,迴避,可那些神依舊不依不饒,拿着那些磚頭就緊跟着追了上來,還搞怪地翻着手裏的磚頭,一會兒橫過來,一會兒豎起來,林權急忙問舅舅:“這些人在幹嘛啊?是不是要把磚頭扔給我?”

         “別怕,他們只是在給你拍照。以後你就是神當中的平民英雄了。”舅舅拍了拍林權的肩膀,然後順勢繞到了他身後去,搭着他的肩膀,和他一起站着。

          “雙眼看着那塊黑色的‘磚’——就是那個能讓我們出名的東西——微笑一下,自然點,儘量像個山野孩子……”

           舅舅在林權的耳邊喋喋不休。林權照做了,出乎意料的是,那些神看着他,目光中不僅沒有強者對弱者,控制者對被控制者的憐憫和同情,更多的是平凡者對名人的敬仰和羨慕,抱有的是平民對富足之人的仰視的目光。林權的心跳得很快,難道命運無意中給了自己這麼巨大的財富?那他要竭盡全力去還給命運的又是什麼?

         全村人都相信,上天所給予自己的幸運,一定要用更多的精力去回報它,不然未來的好運就會越來越少。村裏人祖祖輩輩大多是平平淡淡的過了一生,沒得到什麼莫大的幸運,也沒有什麼過不去的劫難——林權卻是頭一個幸運者,這反而令他有些惴惴不安,生怕如果做錯了什麼,神的報應就會降臨在他的身上。

         那些人舉着磚頭擺弄完了,先是互相之間說了幾句簡單的話,然後又開始搗鼓別的花樣。其中一個深藍色眼睛的戴着帽子的男子手裏拿了一根類似於筆的玩意兒,走了過來,把那玩意兒插在林權的衣領裏。“我想採訪一下這位山野少年。當然不會讓你白費力氣的。”

          他回頭打了個響指,身後一個女人忽然把自己手臂上的一個小袋子打開,裏面一大堆東西彈了出來,剛好被那個男子抱在懷裏。“這是我們山外人的衣服,快換上吧。山外的食物你們可能吃不慣,不過一些生活用品,我們想着你還是很容易接受的,少年英雄。”

       林權有些猶豫,他看着神從富麗堂皇的皮包裏拿出一件閃閃發亮的綢緞外衣,下意識地後退了幾步。他不想再讓這身不知價值有多高的名貴服飾,再次壓上自己對面那幸福的天平,讓他難以自持。他不想自己的負債又增添一分。

          舅舅卻大大方方地接過了衣服,放在手臂上,說道:“孩子不懂得人情世故,你們想問什麼,直接問吧,不用顧慮,孩子知道的都會回答你們。”

          “那好吧。孩子,你來到這裏的時候,是幾月幾號,還記得吧?”

         “我……不記得了……不過好像沒必要知道得這麼清楚吧。”林權捏着自己那洗得發白的衣領,有些猶豫地說道。這時他的肚子忽然叫了一聲。

         “沒什麼,我們只是想記錄一下——不記得也沒關係。咦,剛纔好像聽到了幾聲公雞叫,這片林子裏還有公雞嗎?”

         林權哭笑不得地說:“是我的肚子在叫。我好像大半天沒吃飯了,相當於你們外面的……二十多天吧好像……”

       “沒事,待會我們出錢,讓全村人都拿出最好的食物,來款待我們的英雄。如果英雄願意的話,可以跟我們到山外做個小體檢嗎?不願意的話,我們的人過來也可以。當然體檢是不會痛的,我們請的是最優秀的醫師,用的是最先進的設備。”

         神的說話口氣聽起來似乎沒有那麼可怕。林權猶豫了,他把目光投向舅舅。舅舅點點頭說道:“接受吧。你不是一直想去山外的世界麼?沒必要固執地在這裏終老。什麼都沒經歷過,即使活得再久,又有什麼用呢?在後人看來,說不定還是原始社會突然冒出來的‘野人’一個。”

        林權實在是沒有想到,之前一直支持他的舅舅,僅僅是去了一趟山外的世界,就被那些神“洗腦”了,反而要林權放棄自己的信念,到山外的世界去。可是他再轉念一想,去到神居住的地方,不也是他曾經一度夢寐以求的事情麼?

         到底該怎麼選擇,他也有些迷茫。猶豫再三,還是選擇了留下,就在這片時間之外的小異域裏,享受宇宙之神帶給自己的獨特的幸運。或許,他要還給上蒼的代價就是孤獨,上蒼想要找一個特別的靈魂和他對話,就把它囚禁在時間之外,讓他遠離世俗的喧囂。只是這些神如今到來的目的是什麼?應該不會是爲了告訴他上蒼賦予的使命吧?

          “我想留在這裏。即使你們是神,也動搖不了我的想法。靠着自己的勞動,我們也能吃飽喝足。”林權感覺到這些神老是想拿那些奇奇怪怪的東西誘惑他,於是他就把自己的想法直接說在前頭了。

          “不,我們不是神,我們和你們完全一樣,”一個比林權大不了多少的小夥子說道,“大概六七年前,我的爺爺就來過這裏。之所以他記得自己來過,是因爲有一個孩子,讓他印象十分深刻。後來他又說,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他感覺自己好像回到了遙遠的過去,感覺自己曾經進入到一個時間比外面還要慢的地方。不過很快這種狀況就消失了,因爲當我的爺爺回過神來的時候,面前的那個男孩不見了,那座山背後隱藏着的村莊也看不見了。順便說一句,我的爺爺是個探險家,也是個業餘的科學愛好者。自從那次回來以後,他就對時間的看法產生了改變。他認爲時間並非是一成不變的,也不僅僅是在宇宙大質量天體的引力作用下才會發生時空扭曲。在地球上也有過穿越事件,但大部分都是捕風捉影,沒有可靠的證據,直到他親身經歷了,並且確定這不是幻覺……沒想到啊,現在我們又開始經歷時間的改變。怪不得我們一直都沒有發現你們這座小山村,原來你們的時間流逝,一直都比我們的慢,直到這位村裏人從時間的漩渦裏掙脫出來,走入我們的世界……”

         舅舅好像回憶起了什麼,對林權說道:“我出了這片林子以後,就一直往東走,一直走下去,就離我們的村莊越來越遠了。翻過這座山,我又看到了另一座山,我感覺自己腳下的步伐越來越迅速,完全就是不由自主的那種,越走越快,居然一口氣也沒有喘。我一邊走,一邊注視着對面那座山,看着山上的塵埃在風中被快速捲起,好像那邊起了一陣龍捲風一般,那些黃土參雜着落葉在那裏快速攪動着,看得我眼花繚亂。山裏還沒有開闢道路,而除了通往龍捲風沙的這條必經之路,其它幾面都是巖壁和陡峭的山石,完全沒法走過去。只好硬着頭皮前進,越接近那裏,就發現龍捲風的旋轉速度越來越慢,到了那座山以後,龍捲風居然就消失了。我一直以爲這是正常的現象,結果當我繼續往前走的時候感覺到越來越熱,擡頭一看,太陽已經升到頭頂上了。我很奇怪,明明出來的時候還是大早上啊,一路走到現在,花費的時間頂多也不會超過一個時辰,怎麼就中午了?此時我的肚子,也開始叫了!連飢餓都來得這麼快,我想,肯定是這裏的時間又變快了,害得我的身體都不爭氣地起了反應!大概是消化系統的運動速度和血液的更新都變快了吧!”

         “那你吃飯了沒有?是不是飯量增加了?”林權嬉皮笑臉地問他,似乎忽略了在場的那些山外人。

        “吃了,那邊樹上有很多果實,都已經成熟了,摘了幾個來吃,就飽了 。然後我又走了很長的路,終於看到了山外的世界。走下山去,我感覺進入到了一個奇異的夢中境界。好多長長的方塊兒或者紮根在那平整的道路上,或者懸浮在半空中。街上有許多和我們差不多高的、穿着奇特鎧甲的人兒,有的拿着會發光的磚頭在那裏興奮地敲擊着,還對着它大聲說話;天上突然飛過了幾個太陽,把我嚇了一大跳,後來才聽說那是所謂的人造飛碟。我很奇怪,山外人是不是真的神仙,如何能親手生產出這些他們連想都不敢想象的東西來呢?”

        “這些不是我們憑空生產出來的,都是一代代人積累下來的創造性成果。”一位山外人耐心地回答了他的問題。

       “你們除了吃飽飯,還能搗鼓這些玩意兒,真了不起。”舅舅真誠地讚歎。

        “沒什麼,你們能發現時間的流速在不同的地方有細微的差別,比我們這些扛着武器的傢伙還厲害多了。這對於我們而言是科學界的一個極其重要的發現,對於改觀你們鄉村的發展前景也大有好處。能帶我們去實地考察一下嗎?”

       舅舅正求之不得呢:“願意,我來這的目的,就是爲了宣揚我們的發現呢。村民們卻喜歡過墨守成規的日子,爲了謀生,寧願守着一畝三分地過一輩子直到睡在泥土裏,外面的世界根本看都不看一眼。”

        “沒事,我們會讓村民們轉變觀念的——比如開一些免費的學習班。你就放心,看來你也是很想學習的吧。思想打開了,人們想必就不會固執己見了吧。”

        舅舅點點頭:“沒錯。他們早就把自己困死在謀生的圈子裏了。我們要帶領他們走出來,看出去。”

          林權想了想說道:“他們進來以後,可以在裏面直接種地吃飯,怎麼生活,可以尊重他們的選擇。不過,最好不要有太多人來,不然根本就容不下。”

         他們非要拉林權到村裏吃飯,林權也不好拒絕,只好再次走出了這片叢林。外面已經是春末夏初了,而叢林裏還是去年——不,應該是不知多少年前的盛夏。林權看到自己的兄弟妹妹們又長大了,而現在他們的變化還看不出來——僅僅差了一歲,差了一個春夏秋冬罷了。

        那些山外的人忽然從隨身的包裹裏拿出了一堆花花綠綠的紙,交給村長,要求他把這些叫做“錢”的東西分給那些貢獻雞鴨牛羊的村民:“我們此次的目的,就是要好好款待一下這位小英雄。”村民們這才明白,這位少年做了一件多麼驚人的事情,這件事甚至引起了山外人的極度重視,想來必然是一件極其偉大的事情了——並且能夠給他們帶來直接的利益,他們才肯這麼做。

        村裏一些年輕的壯漢被從田地裏叫了出來,在村委會的組織下開始搬出村裏舉辦大規模宴會時用的圓木桌和長條凳。那些神看了,面上一幅似笑非笑的表情,其中一個年輕一些的穿着長裙的女人說道:“不需要搬那麼重了,我們這裏有可摺疊的桌椅。”說着又打開揹着的包裹,從另一個夾層裏拿出一個包裝袋,從裏面拿出一塊板子,敲起來叮叮噹噹響。女人把它放在平地上,然後輕輕用手指點了一下某個地方,板子忽然張開了,變成了一套完整的桌椅,一套可以容納十多個人坐了。身邊的幾個人紛紛打開揹包,拿出了十套左右的摺疊桌椅。在這些村民看來,他們真的如同神一樣,沒有什麼做不到的,似乎心想的都能事成。

         村長看着這些山外人,心裏似乎有點兒害怕,小聲問林權:“這些人這麼厲害,我們還是要提高警惕吧。”

        “別怕,沒看他們對我們這麼友好嗎?他們認爲從我們這裏,能得到他們想要的東西。”

        “可是有些村民不願意。他們不希望被外人打破原本平靜的生活節奏,特別是那些上了年紀的中老年人。”村長有些猶豫地說道。

          “他們不會一直在這裏的,不過這次山外人來,對我們的村莊而言可是一件開天闢地的大好事啊。我們的生活將會增添許多新的樂趣。活着難道不就是爲了多尋找一些謀生之外的樂趣嗎?”

         身邊一個老人說道:“這些神的到來只能是破壞我們的生活節奏,他們會的東西我們一竅不通,而先輩留下來的文化傳統,很可能因爲他們的到來而改變,甚至完全消失殆盡。我們不需要另一個更高級的文明來兼容我們。我們生活在兩個完全不同的時間節點上。”

         “別擔心,”那個穿長裙的女人說道,“你們需要新的知識來擴增自己的認知面,你們要首先認識到世界不僅僅只是你們這一座小小山村。”

        “可是我們害怕外面的世界,我們有自己的特色,有自己原本的生活方式,不想改變。”

         “我們當然會保護你們自己的文化特色啊。這座小山村,就是時間之外的一座博物館,你們照常生活,我們也不會過多地來打擾你們的。這次來的目的,只是爲了討論一下關於那座小樹林歸屬權的問題。這位叫林權的少年發現東山上有一座時間流逝比外界更慢的樹林,它屬於你們村的地界,應該歸你們全村人所有。我們申請開發旅遊區,讓更多的山外人能夠體驗到這片地球上神祕的區域……”

         山外人用他們先進的器械,很快就把幾十盤肉菜都給弄熟了,香味分子已經將整座村莊給蓋得密不透風,那些年輕人看到了,手指、嘴巴和鼻子都已經蠢蠢欲動了。他們想不到自己曾經視若家中珍寶的雞鴨牛羊,居然就這麼被用錢收買下來了,而且這些商家都是心甘情願的。有一個只有七八歲的瘦小子忍不住伸手拿了一片鴨皮,吞下去,頓時如同成仙一般,香得他差點連舌頭都要吞下去。於是他拉着那個長裙女人的裙角說道:“神仙姐姐,能不能帶我走?”

         女人皺了皺眉頭,她很排斥這些山野的小子,特別是這小子絲毫也不懂得禮儀,把那油膩膩的手直接弄到她最喜歡的衣服上了——不過還好衣服有自動清潔的功能,倒不至於太難堪。

        一旁的上司用眼神向她示意,要她不要去得罪村裏的任何一個人。現在,這些山野土人,卻成了他們要供奉的真神,必須心懷最大的誠意,小心翼翼地捧着,含在嘴裏怕化了,拿在手裏怕碎了。

         於是女人笑着對孩子點點頭:“只要你爸媽同意,我就帶你走。”她估摸着孩子的爸媽肯定不會同意,固有的觀念總是不會一下子改變過來的。果然,孩子的母親馬上過來拉住他:“別去。”

        “爲什麼呢?跟着神,可以吃好多好吃的,玩好多好玩的……”

         母親嘆了口氣:“等你長大後再出去也不遲。”

         “你們難道就真的不想出去了嗎?一輩子都在這守着先輩留下的資產?”

          她點點頭:“外面的世界我們已經不能適應了。我們會一直留在這裏,守着先輩的遺產,不讓它被破壞掉。”

          父親也說:“孩子,我也支持你出去。與其貪戀新得到的利益,並且沉迷其中,不如出去看看。之前你一直說想要去那片小樹林裏過一輩子,如今神算是啓蒙了你的心智……”

           “可在那裏生活,我就能看到幾百年,甚至千年後的世界啊。這也一直都是我的夢想。”

        “好吧孩子,我尊重你的選擇。但現在你還小,我們必須撫養你,你也必須被我們撫養,這是義務,也是情感上難以割捨的一部分。等你長大後,去往何處,就不是我們能夠決定的了。”

         孩子看了看父母有些憔悴的面容,欲言又止。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在離開,爲了理想遠走高飛。如果相信皮囊只是感官的寄託,而靈魂在宇宙永恆,那麼所有的離別都算不上什麼吧。

         山外人用一堆花花綠綠的叫做錢的東西就終結了那些和村民們多少有了些感情的牲畜的性命,那麼人心是不是也很快就會被這些花花綠綠的紙片兒收買?

         孩子想了很久,始終沒有結果。他是多麼的希望這些神不要打擾父母和其它先輩一直以來的清淨生活,因爲看得出來這些山外人是有些自我主義的,明明可以不爲了排場和麪子宰掉那些雞鴨牛羊——他們明明有許多更美味可口的東西,卻偏偏要自私地控制它們的生死。

        他反感山外人,卻又羨慕山外人。想到山外人的世界去,卻又不忍離開日夜紮根的大地。他想到時間的圍牆之外逃避殘酷的歲月,卻又害怕成爲光陰的囚徒,被光怪陸離而虛僞不堪的物質世界拋棄。

         飯後,山外人對村長說:“我們就請你到虛擬現實當中,來商談一下關於‘時間樹林’的交易。反正它對於你們大多數村裏人而言,都沒有實際意義的作用。不如開發旅遊區,讓我們這些山外人來扶持你們,增加村裏的人氣,你們也能過上全新的日子。到時候,孩子的教育,村民的醫療,以及老年人的養老,我們都會用最先進的技術來扶持你們,到那時,多活個二三十年肯定是沒問題的。這裏的野物太多,衛生狀況也不行。如果你們自願跟我們合作,所有的難題都會迎刃而解——就是一下子得到解決的意思。”

        “但是我們能做什麼呢?如果更多的是得到,這會消耗我們的福報。”

        “你們只要同意把村莊,包括村附近的幾座山開發成旅遊區——這些開發工作由我們來做,你們只要點個頭,就是做了大大的好事。至於老祖宗留下的那一套,何必如此死揪着不放呢?”

        “我們一直相信先輩說的有道理,如果忘記了老祖宗的教導,那就是忘本,是不可饒恕的罪過,祖先的靈魂會懲戒我們的。”村長還是固執地說道。

      山外人沒辦法,只好退一步說:“好吧,先輩留下的東西不能忘記,但是能讓生活過得更好的新方法也不能不去接受啊。”

        村長的大孫女,四歲的圓圓對山外人說:“我們想到山外面去,剛纔有個山外姐姐把那塊會發光的磚頭給我看了,裏面有好多會動的東西,看得我又想笑又覺得特別好玩。我問她這種會發光的磚頭是不是用來蓋房子的,山外人說,不是,但是它比房子對他們而言都重要,離得開房子,卻離不開這一塊磚頭。離不開房子,他們住哪兒呢?難道住在磚頭裏面嗎?她笑了笑,居然說可以,然後我就在那塊磚裏看到她的臉,不僅會動,還有各種表情。她又問我想不想看到你自己?說她可以讓我變到那塊發光的磚頭裏面去。然後真的我看見了自己,我哭她也哭,我笑她也笑。她真的跟我一模一樣,我說了什麼話,她也一模一樣地照着重複念出來。真是太好玩了,簡直和變魔術一般!”

         “是的,我們會變很多很多的魔術。只要你和你的小夥伴們集體向你的爺爺提建議,讓他做個決定,跟我們籤個協議,這些魔術都能免費教給你們!”

         那個眉毛翹起頭髮捲曲的男人拿起自己手中的那塊會發光的磚頭,甚至把它直接遞給了圓圓。圓圓遞了過來,覺得有一點點的燙手,男人說:“送給你了,這個東西只屬於你,你可要保存好了,別隨便給其他的孩子。只要你的爺爺簽字了,到時候每個人都會有一塊發光的磚頭,我們也會教你們使用,這樣你們就可以和山外的朋友直接面對面地講話了。離得再遠,他們也一直住在你的手裏。”

         “這麼厲害?難道我也住在那塊磚頭裏面?要不然我爲什麼會從那裏看到自己呢?”圓圓學着山外男人的樣子,興奮地用手指划着那塊磚頭髮光的表面。感覺彷彿有微弱的電流穿過指尖,而“磚頭”上不斷變換的彩色畫面終於將她的目光牢牢吸引住了。特別是磚頭裏還會傳出各種聲音,有人說話的聲音,各種動物的叫聲,還有風雨雷電之類的天然的聲音。剛開始圓圓還有些害怕,後來就覺得磚頭裏的世界和自己生活的世界一模一樣,也就沒有什麼可害怕的了。就在她專心致志地看着山外人爲她挑選的一部動畫之時,身邊不知不覺已經圍了許多村裏的小夥伴上來,甚至還有不少大人,年輕人和中老年都有,他們都很驚訝於慷慨的山外人居然把自己一直捧在手裏的寶貝輕易地讓給了一個鄉村小孩,對他們的好感便又多了幾分,戒嚴也放下了不少。而如同潮水般漲起的,是渴望佔有它的慾望。

        小孩子的這種慾望最爲強烈,有一個男孩直接上前,一把將圓圓推倒在地,然後從她的手裏奪走了會發光的磚頭,還沒盯上一秒鐘,立馬又有更多的孩子衝上來,推推搡搡的,盯着那片小小的晃動的光,眼中似乎要噴出火來,把地球燒成一顆火球,如果燒到木星,甚至可以直接點燃木星讓它變成一顆恆星了。

        村長的臉色越來越難看,那些孩子的家長也在不斷地呼叫自己的孩子,可簡直如同螞蟻的呢喃一般,有誰會去聽呢?村長質問那羣袖手旁觀的山外人:“這是你們惹下的禍,難道你們不該負責到底,卻在這裏看熱鬧嗎?究竟用什麼力量迷惑了他們的心智?”

         “迷惑他們的,本就是無知和貪婪。無知造就了貪婪,你們這些村裏人從不敢走出去,只是守着祖先留下的一畝三分地故步自封,並且教導你們的孩子也這麼做,他們幸福嗎?或許曾經幸福過,也曾夢想過,只是到最後麻木了,變成機器了,複製着先輩的生命,和先輩一樣麻木機械地走着一條平平淡淡的道路,看別人看膩了的風景,還能開創出什麼來?或許真的和時間有什麼關聯,但現在我們已經突破了時間的阻礙,完全可以帶領你們,走上人類發展的一條新道路。”

        “來籤協議吧,人生短短一場,爲何要讓自己變作生存的機器,還要被死神任意宰割自己的命運呢?簽了協議,你們想要什麼,都沒有問題。”

       那羣山外人面容平靜地站在那兒,默默地看着那羣人在爲了爭奪一塊磚頭而拼盡全力互相推擠,甚至暗中發力擊打對手,就好像在看《動物世界》裏的一羣野獸在爲了生存而殊死搏鬥一般。村長感覺到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自己的身上。

         “村長,他們實在是太野蠻了。爲了拯救我們的孩子,答應吧。打打殺殺的多不好,讓人看了笑話。我們確實應該嘗試去過另一種不一樣的新生活了。”有一個三十多歲的父親抱着自己兩歲的兒子,對一旁的村長說道。

         “村長,難道你不救圓圓了嗎?她可是你的親孫女啊!只有讓大家都得到自己想要的,而這些東西又只有山外人能夠給予,那麼就答應他吧。”

         村長咬着牙,拳頭捏得咯咯作響。因爲他的妻子說:“那些山外人就是一羣邪魔怪物,披着人皮來欺騙我們的,目的就是要脅迫我們按照他們想的那樣去做,幫他們爭取到他們自身所想要得到的最大化的利益。到時候我們的家園就會消失,被他們改造得面目全非了,在他們的‘魔法’誘惑之下,我們根本沒有所謂的理智可言了。所以,無論他們提出什麼要求,都別答應。事情總會過去的。我們應該讓孩子們看清自己即將面對的未來,看清山外人的陰謀,才能重新回到正確的生活軌道上來。”

          “是啊,”旁邊另一箇中年婦女一邊穿針引線,一邊用冰冷的口氣說,“早就感覺他們不是好人了。真正有知的人,哪裏會把一塊小小的磚頭當作全世界,而忽略了身外無比寬廣的天和地呢?”

         村長點點頭:“你們說的沒錯,這些山外人確實有點無知。不過,結果還是要大家投票決定,這樣才公平……”

        捲髮男人聽了微微一笑,緊接着又從自己的鎧甲裏掏出了另一塊會發光的磚頭:“要投票是吧?你們直接把自己的選擇同時說出來,這塊磚頭就會自動把你們的結果錄入下來並且進行統計,出來的結果,多的獲勝,村長沒意見吧?”

       村長搖了搖頭,此時那些正在搶磚頭的孩子們似乎也累了,一個個倒在地上,磚頭也不知在誰手裏。

        “就兩個選項,同意和不同意。少數服從多數,大家都不可以棄權。這其中的利益都在你們的眼前寫得很明白了,別眨眼睛,看眼前那些會動的字和圖片……不明白的地方,只要想一下,答案就會立馬給你。大家開始選擇吧,決定命運的時間到了。”

       那片時間之外的小樹林裏,在林權的感覺當中,這裏的一天和外面並沒有區別,而在外面的人看來,他卻永遠都長不大,不,是長得很慢,外面過去的時間越久,這種差異就越明顯。他一個人生活在這片樹林裏,靠着山外人拿來的那些食品爲生,才吃了一餐,山外人就又來了。他的自由,僅僅維持了不到兩個小時。此時他正在和掌心裏的一隻小鳥玩耍,小鳥似乎沒有見過別人,對人類這種高智商的“怪物”一點都不害怕。而林權在和小鳥獨處的時候,才深切地體會到離開世俗忙碌是一件多麼幸運的事情,小精靈在他的手裏快樂地跳躍着,林權幸運它比外面的同類們都長壽,也慶幸自己能夠享受時間之外的孤寂。只是還沒等他好好享受,那些山外人就來了。

        怎麼辦?或許我不該拒絕他們,就讓他們來體驗一下如何?可是大家都這麼做,樹林裏還會有安寧的日子嗎?他正在憂慮着,那些山裏人就來了,他們看到了林權,用盡量友好的口氣對他說:“村裏集體投票,允許我們開發這片樹林,成爲向全世界人民開放的旅遊區。你就等着到未來回去看看吧,你的家園,一定會有翻天覆地的變化。到時候,你的爸媽也會活得很久,不用害怕見不到他們。這就是科技帶來的改變,相信你一定會接受的吧?”

         林權緊緊咬着牙,沒有說話。他的心裏百感交集,爲鄉親們終於打開了原本封閉的思想而感到高興,卻又感覺心裏似乎丟了一塊什麼東西——是難得的自由,還是那些自己錯過的歲月,某些東西自己沒有經歷,就永遠地失去了。那場宴席過後,自己就回來了,根本沒有參與投票。結果或許早已猜到,但已經沒有可以逆轉的結局了。“能澤被鄉親父老,讓他們過上富足的新生活——不管是物質上還是精神上都一樣,豈不是積累了莫大的福報嗎?”他想,舅舅一定也投了贊同的一票。

          “孩子,這確實是一次對你們大有好處的變革,今後你不再孤獨,山裏人會陪着你一道探索那天上的羣星,地下流淌的岩漿,充實你生命的全部意義……直到時間的盡頭,也總有人和你一起前進,你就不會迷茫了。”

        林權點點頭,微笑着說道:“我早就想通了,大家既然對此處心生嚮往,就不能讓他們的期待落空。地球的每一寸土地都是公共的,每一個地球上的生命都值得擁有,私吞實在是很沒必要的幼稚可笑的行爲。你們是要把這裏直接開發成旅遊區?”

         “是的,但我們會對人流進行控制,比如說那些大山之外的外地人,一次最多隻能體驗一天——樹林裏一天,鄉村裏一個多月,外界不知又過去了多久。當然村裏還要有其它的特色項目,我們針對這些項目增加收費,至於時間樹林,適當收一些維護費就好了。但就是這樣,也足夠你們賺到不少金錢的。到時候,你們就可以用這些金錢,去山外的世界隨意玩耍了。這是上天賜予你們的福分啊,一定要好好珍惜。”

        林權點點頭:“其實我一直想到銀河裏去,我知道大地只是銀河裏渺小的一顆塵埃,我想要到塵埃之外的長河裏。不過我還是想讓兄弟姐妹們,去圓滿我的這個願望。我已經對樹林許諾,要一生一世都陪伴着它,走到未知的世界的未來。”

         “好,既然你答應了,那麼我們這些先驅者,就先等着這巨大的時間機器用一天的時間把我們帶到一個多月以後的未來吧。”領頭的山裏人一邊說着,一邊滿懷期待地看着那一片綠,那一片不知從何時延續到今天的綠。

        從此樹林裏再也沒有了它原本的寧靜。人來人往,熙熙攘攘,每個人沉默地進去,進去之後卻不再沉默,他們想要高歌,高歌一曲歲月的惆悵;想要盡情地做自己喜歡的,而別人覺得是那麼幼稚可笑的事情……他們會一直都年輕,不受歲月的侵擾,可出來之後,面對高速運動的物質世界,他們所無法承受的,是和親人朋友得生離死別,不過早在進入之前,他們就已經接受了先進的儀器所執行的心理疏導。“肉體只是皮囊,終究會隨歲月而散去,但永遠不會消失;靈魂是永恆的,無論歲月如何殘酷,只要那顆牽掛的心還在,一切都是永垂不朽的——何況科技品會還原人記憶中的全部場景。”那些山外人就這麼安慰自己,而村中新生代的青少年,也都開始對這種“超越時間”的生活產生了興趣,迫不及待地就要嚐鮮——村民進來都有免費特權,當然伙食和其它生活需要的費用自理。

        村中建起了不少裝飾豪華的鄉村別墅,村民們可以以極低的價格入住,山外人還可以免費教他們使用那些高科技的東西。村民們下地種田不再用耕牛,而是駕馭着仿真的機器牛,騎在牛背上,伴隨着從牛嘴裏傳出的悅耳的歌聲下地,戴上具有空調功能的草帽,身週一米之內風雨不侵。他們只要在牛背上敲打着一塊會發光的磚頭,就能夠隨心所欲地指揮機器牛做事情。後來連地都不用下了,他們在別墅裏躺着,除了學習科技品的使用,就是享受科技品對他們生活娛樂的潤澤。他們的精神生活也充實了,除了執着於腳下的黃土地,更放眼於遙遠的星空,問的問題多了,夢想也就多了。不過更多的時候,他們還是認爲不需要學習了,因爲人生百年短短一場,既然不去種地,不去做其它的工作,都能有吃不完的食物和享用不完的樂趣,那麼爲什麼還要去想宇宙是怎麼來的,想人類最終要到哪裏去呢?

         圓圓之前一直在山外人新開的“銀河學校”學習,每次回家的時候都跟村長講很多很多的故事,作爲決策者的村長剛開始的時候還認真地聽她講的內容,並且通過那塊會發光的磚頭輔助自己記憶。可到了後來,他什麼都沒記住,腰包卻已經鼓得不行了,因此整日就是吃吃喝喝玩玩,虛擬遊戲的等級已經升得很高了,於是他的腰包就更鼓了。林權作爲時間叢林的守護者之一,一直堅守着“限客限量”的約定。可到了後來,那些年輕人就忍不住誘惑了,鼓動林權他們一起,偷偷地多放些人進來,就可以多賺不少錢,這些多的錢就可以不用交給村裏了,自己可以拿去升級虛擬現實遊戲的裝備,玩到更刺激的關卡。

        林權並沒有注意到他們問他的話,因爲他還在思考別的東西。幾分鐘前,他就聽見有不少人在打家鄉寶藏的主意,因爲無意之中聽到了一些山外人的談話,就想要提醒鄉親們注意些。山裏有各種各樣的遊客,鄉親們也和他們一樣,人手一塊發光磚頭,通過這些磚頭,果然一下子讓兩個相隔遙遠的人好像近在眼前了。於是許多村裏人也隨着山外人到他們的世界去玩樂了,因爲他們有大把的金錢和光陰可以浪費。什麼時候覺得時間不夠了,或者等老了想要珍惜時間了,再回來這裏住,反正有錢就好,磨着到未來去,誰也不認得自己,就少了許多麻煩的事情。諸多年輕人都是這般想法,於是村裏留下的,大多是老人了。而村裏開餐廳的那些老闆大多是四五十歲的男子,個個也是富得流油,他們也有不少的機器人手下,自己平時也是遊手好閒的,連機器人的程序都不需要自己干涉,只要時常在店裏走走,裝個樣子似乎就足夠了。九十歲以上的老人家大多守着自己的老屋,不願意住到新的別墅去,山外人也默許了他們不需要再學習使用新的工具;而九十歲以下的老人學習了一些新東西之後,不僅搬出了老屋,還去給自己的朋友們宣傳科普知識,說“老屋空氣質量太差,而且容易受天災打擊”之類的,都要他們搬出來。

         鄉村在山外人的改造下,變得如同精緻的小花園一般美倫美奐,氣質優雅如同尊貴的小公主,而不再是原本邋遢而無所在乎的鄉巴佬了。按照山外人的話而言,就是鄉村“城鎮化”了,從“閉關鎖國”到開放了外交的大門。村民們也不再羨慕那些山外人所使用的帶有“魔力”的東西,因爲他們也會,穿的吃的也都和山外人一樣,甚至和山外人肩並肩走着,都沒有絲毫的自卑心理。山外人曾經跟他們說:“如果你們敢於走出去,你們就也是山外世界的人了,學歷和身份地位都跟我們的公民一樣高,沒人會看不起你們。”林權當時就冷冷地想:怕是你們覬覦着我們村裏可能埋藏的寶藏吧,那些寶藏藏在我們這片時間減緩許多的地方,一定會揭露更多的祕密,你們想要收買?休想!我林權第一個不同意!別以爲我不回去了就管不着,和我站在同一條線上的,還有好多好多人呢!

         當林權得知消息,離開樹林回到村裏時,只看到了一個熟悉的面孔——這個面孔屬於一個五十歲左右的婦女,神色有些憔悴——這是富麗堂皇的衣裝所無法掩蓋的。他知道那是大妹妹,他還能叫得出她的名字,可她卻已經不認得他了,更不可能承認他就是她的親生哥哥——即使是用高科技手段去證明,她也懷疑是一場帶有欺騙性質的陰謀。他叫了她一聲“妹妹”,幸好周圍的人並沒有用怪異的眼神盯着他看。反而是一些山外人孩子——不,已經分不清是山外人還是鄉村人了——他們用帶有幾分憐憫的目光看着這位不到三十歲男人的五十歲“妹妹”。還有一個九歲的男生上前問這位婦女:“阿姨,你是這位大哥哥的妹妹?真有意思啊!”

         “阿姨”緊緊咬着牙,漲紅了臉,躲過所有人的目光,快速往人羣密集的“農家樂”休閒區跑了過去。林權急忙甩開步子,腳下的鞋子長出了風火輪,刷地一下就追了上去。而妹妹情急之下,居然忘了打開鞋子的特異功能,導致相對速度大大地受了影響——不借助外力的話,她跑步還是很快的。如今跑步快也沒啥用了,因爲大家都有機器輔助,靠着各類科技設備來過日子,古老的娛樂競技項目如果沒有它們的輔助,反而讓人看了覺得索然無味。

        “妹妹……好吧,大姐,現在這裏的情況如何了?這麼多人在幹嘛?”他一出去,就看到許多人手裏拿着各種各樣奇形怪狀的設備,它們可以全方位旋轉,發出無形的射線,似乎在搜索着什麼。那些人看到林權,忽然同時收起了傢伙。林權問道:“請問你們在做什麼?”

        “我們……在找東西。地下有很多的寶貝,可以拿出來,做旅遊特色嘛。說不定挖出哪個名人的陵墓來,現在外面的農村都挖了個遍,早就沒有新奇的地方了。而這裏,富有時間特色的旅遊區,肯定不一樣。”打頭的那個白帽子男人含糊其辭。

        林權嚴厲地問:“鄉親們允許你們這麼做了嗎?”

        男人忽然在林權面前投影了一紙文書:“你看,鄉親們親手簽署的,全票通過。現在利益都是開放共享的,大家的觀念早就不同了。”

        林權猶豫了半晌,問自己的妹妹:“大……大姐,你也同意了?”

         婦女點點頭:“是的,我們昨天剛同意。我爸說讓我等一個叫林權的男人,讓他出來看看,我們家鄉的變化有多麼的翻天覆地……”

        “你知道林權,難道就不知道林權是你的親哥嗎?爸爲什麼沒跟你說,你還有個二哥?”林權內心的情感忽然就要爆發了,他有些疲憊,也有些傷感。

         婦女後退了一步,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他,然後又把目光轉到了一邊,淡淡地說:“我的孩子跟你差不多大,你跟他長得有幾分相似。其他的,我都不記得了。”

        “那你的父母現在在哪裏呢?蓉兒。”林權直接叫出了大妹的小名。那位婦女臉色有些變了:“你真的是我的二哥?”

        “是的,你快告訴我,父母還好不好。”林權幾乎是用哀求的口氣問她。

        “都好着呢,只不過他們現在……活在虛擬空間裏。不過我們還能時常與他們相見……”

       林權一下子傻了。明白人都知道“活在虛擬空間”指的是什麼。他開始後悔自己的決定,大家在時間樹林裏都是匆匆過客,就他一人,把那片在他看來早已不神祕甚至單調乏味的所在一直堅守着,並且爲之拋棄了其它的全部理想,甚至拋棄了某種情感的守望。之前他以爲人活一幅皮囊,一堆塵埃,本不足惜,可另一條時間軸並沒有讓他變成神仙,他還是他自己,還是在物質枷鎖下艱難掙扎的一個靈魂,終究要從奈何走向奈何,用忘川水吞沒曾做過的一切夢境——那飄渺的世事。

        “我們能回得去當初嗎?”林權拉起了林蓉的手,林蓉並沒有排斥。她好像回憶到了很久很久以前,那個大膽幸運又不拘一格的男孩。

        是的,他的臉依舊如當初,記憶裏所留下的痕跡是那麼的少,所以他快樂到沒心沒肺,他可以看到未來,卻要憂思着現在——那被他身上的每一個分子跳過的無數的奔騰而過的時間。時間是不可數也不可分割的,只有回憶,才能見證它的存在。

         “回不去了。哥,你真的要回來嗎?”

         “不,我……我有點不適應。感覺現在好像是在做夢,我,什麼都不知道。即使能回來,我也不再是這個時間裏的人了。”

        林權覺得肚子馬上又餓了,不,是餓得馬上就要餓死了,喉嚨裏也好像剛追完太陽的夸父一樣,熱得就要着火了。他用盡最後的力量,跑回去,跑到專屬於他的時間囚籠裏去。

         不知從何時起,那些山外人不再來這座樹林裏了,山村裏的旅遊區也開始變得冷冷清清,最後只好關門大吉。直到妹妹蓉兒拄着柺杖,戴着假牙,顫顫巍巍地站在樹林門口叫他,他才猛然醒悟過來。放眼看去,樹林到處都是一片凋零的肅殺氣氛,原來寒冬已經將這片山糊爲了一體。這是時間差異之中偶然出現的輪迴的巧合嗎?

        但是,妹妹明明在時間樹林之外喊叫他,而他也清楚地看到時間樹林入口的痕跡,可爲什麼他卻聽得到呢?難不成時間被同化了?

       “出來吧,時間已經沒有差異了,或許是神的特意安排吧,”蓉兒猛地闖進來,拍了一下他的後背,“哥哥,以後,你也得和我一樣老去了,最多最多,也不過是我的孫子輩。”

        說到這,她的鼻子抽了一下。

       “鄉親們回來了嗎?”

       “都在。現在他們開始啃老本了。之前荒廢的科技品技術還得重新學習,山外的老師們也開始收費教學了。唉,能說什麼呢。現在很多人還是天天睡覺,不然就是天天想着玩,精神氣都提不起來。”

         “我還是回去吧。妹妹,蓉兒,你也老了。或許這是老天有意的安排吧。未來如果你也老了,進入虛擬世界了,我該怎麼辦啊。”

        “別說了,現在沒有人有錢進入虛擬世界裏了。過去的,還是化作骨灰,埋進土裏。古老的傳統,還是難以被時間改變。天涯海角,該散的總是得散,生死本就無常,誰能去跨過這道坎兒?”

        夕陽下,一個老奶奶,被一個三十多歲的年輕人攙扶着,走在那條雜草叢生的石板路上。路還是那麼的長,那麼的曲折,曾經的繁華,都隨着晚風去了。回憶的疤痕,被埋在老屋的廢墟里,等着被揭開,揚起漫天的塵埃。

       年輕男子禁不住感嘆道:“前見古人,後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依舊獨愴然而涕下!”

       老奶奶用有些含糊的口齒問道:“有遺憾嗎?”

      男子搖搖頭,淡淡地笑了:“我在時間之外,不過一逍遙仙,本就不該有所謂情感吧。”(全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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