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敗者

                           



看着菸灰缸裏堆積成小山的灰燼,又聽到肚子裏“咕嚕嚕”的響聲,他緩緩地從椅子上坐了起來,走向廚房,打開冰箱門。

昨晚吃了一半的袋裝方便麪和吃剩的兩個白饅頭正悠閒地躺在冰箱裏,他將它們拿了出來,走到煤氣竈前,下意識地打開煤氣,卻只聞到一股怪異的味兒。他這纔想起管子在昨天就被四處亂跑的老鼠給咬破了,裏面的燃氣跑得一乾二淨。要不是家裏的窗戶大開着,估計他的生命安全都會受到威脅。

他口袋裏已經沒有一分錢了,所以不可能叫煤氣公司的人送新的煤氣來。他心想,反正面餅是可以直接食用的,乾脆配點開水吃掉得了。於是他一邊坐在發黃陳舊的沙發椅上啃着方便麪餅,一邊盯着牆灰早已脫落了的天花板發呆。

很多時候他想一死了之。他從小到大一直渴望着成爲作家,從小學就開始寫文章了,也發表在了學校的刊物上,拿到了文具之類的獎品。

上初中以後日夜不停地寫稿、投稿,爲此耽誤了學業,特別是理科成績一直都在班級墊底,家長反覆被叫到學校來聽老師訓話,他感到顏面大失,從此以後變得鬱鬱寡歡,對學習的熱情已經降至了冰點,一心只花費在看書寫作上。中考的時候,他只考了個普通的中專。此時父母也知道,他寫的大部分稿件都被退回來了,一小部分卻如同石沉大海杳無音信。

母親反覆勸說他:“你根本就不是這方面的料子,更何況做這行要不是成爲人上人,就根本賺不了錢,所以你放棄吧,不如上中專趕緊學個本領,以後找個穩定工作就夠了。”他搖搖頭,對父母的話置若罔聞。

父母親都是個體戶,開了一家包子店做小本生意,賺的錢不多不少,日子還算過得去。他中考完後父母親叫他到店裏幫忙打下手,可他當時在構思一部長篇小說,害怕分心去做別的事情會把靈感整沒了,於是便說:“等我的長篇寫完,拿個幾萬塊稿費和十幾萬版權不成問題。”這是他在報紙上看到的,有個十幾歲的青年靠寫作拿了十幾萬人民幣,還拿這筆錢帶着父母去四處旅遊。當時他看到父母非常辛苦,一年到頭賺來的錢不多也捨不得出去旅遊一趟,就萌生了自己靠寫作賺錢的想法。

當時父親認爲他這麼做是在賭博,因爲他只看到了一個成功者,卻沒看到被他踩在腳下的99個失敗者。但他還是對兒子抱有一絲期待的,不願意打擊他。母親很現實,就揹着孩子悄悄對父親說:“再給他三年時間,如果高中畢業前他再沒有出什麼成績,就讓他早點學習謀生的本領好了。”

父親點點頭,算是認同了妻子的意見。三年,妻子已經算是夠寬容了。

他每天花五個小時時間寫作,又花六個小時的時間看書,剩下的時間做做家務、聽聽歌,日子也算是過得很充實。他的同學邀請他玩手遊、看電影、爬山野營,他斷然拒絕了。他認爲自己比別人都努力,日子過得都要充實。

在這期間他又寫了幾部短篇,投了幾次,又被無情地退回了。他忍住熱淚把那些退稿的郵件刪了,生怕讓父母知道。但是,他寫作的信念已經有些動搖了。

轉眼中專畢業了。他還是沒做出什麼成績來,每天看起來比父母還要忙碌,吃穿用度卻還得花父母的錢。三年來他只拿到了一筆稿費,還是學校徵文比賽發的三十元獎金。這筆錢他交給了父母,母親摸着他的頭說:“你自己收着吧,加油。”

他沒有考大學,讀完中專之後就要開始工作了。那時他學的是財務管理專業,按理說畢業後可以坐辦公室,就算學歷低一點,去小商店做收銀員之類的全職工作,一個月拿三千多工資也是沒問題的。可他不幹,此時他已經寫完了一部長篇,正在四處尋找投稿的渠道。可還是因爲各種原因四處碰壁,很多出版商說可以出,但是要自己拿幾萬塊,因爲網絡時代到來,實體書大受衝擊,出版社不能搞飢餓營銷,只能靠作者自己拿錢來彌補出版商的支出。他又想着髮網文賺錢,結果發上去之後申請了簽約,平臺那邊告訴他,只有每個月更新二十五萬字以上才能給千字三十的稿酬。他憋了幾天也沒有完成任務,因爲這種強迫自己每天更新多少字的感覺實在是太難受了,有時候沒靈感也要硬憋出來,那種感覺就好像便祕了還要拼命拉一樣,很是痛苦。最後他放棄了簽約,也就再也沒有拿過稿酬。

他堅持要出書,母親每天都在說:“孩子啊,你不想找工作,就到店裏幫忙打雜吧。你來幫你爸,媽另外去找個活。家裏不是很需要這筆錢,但是生存的技能你必須學到。”

他甩了甩那一頭雞窩一般的亂髮,豪氣干雲地說道:“媽,我會賺錢自己養活自己的。無論如何,既然堅持了那麼久,我就不會再放棄。”

“不放棄是好事啊,但是你也得做點其他事情。人是不能不出社會的啊,有點生活經驗對寫作也有好處啊!”

聽了這句話後,他答應了母親,來店裏和父親一起工作。早上的時候生意特別忙,有時候來了靈感也沒時間記下來,因爲擔心被客戶說,只好先把靈感放到一邊去,結果它很快就跑掉了。他絞盡腦汁再去回憶,卻怎麼也想不起來,氣得不斷地敲自己的腦殼。

[if !supportLists]第二天,[endif]他就不到父親的店裏上班了。問及原因,他說自己不喜歡那種和客人打交道的環境,覺得太吵鬧了。母親訓斥了他一頓,又說別人家孩子怎樣怎樣,考到某個985、211大學去了,然後還說他怎麼沒出息之類的,這其中就有一個他的初中同學小明,人家高考完後天天在家打王者榮耀,家裏卻覺得光宗耀祖,天天好吃好喝供着,就因爲考上了名牌大學。他的手機裏沒有遊戲,只有各個雜誌刊物和出版社的編輯。

後來他也懶得投稿了,索性寫完就丟在電腦裏不管了。父親丟下一句狠話:這周內你再不出去賺錢,老子從下週開始不給你生活費,讓你到外面乞討去。

他狠狠地一摔鼠標,背上一個雙肩包,身上一分錢也不帶,就這麼走出了家門。

後面傳來父親的怒吼:“牛什麼牛?出了社會,還不是得處處受欺負!”

他獨自蹲在某個黑暗的巷子裏哭泣。沒錯,自己這麼多年的堅持似乎換不來生存的口糧,原因爲自己可以高人一等,最後卻只能淪落爲卑微的塵埃,仰望着別人的背影,風一吹來,就不知自己要去往何方。他自卑,認爲自己是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他憂鬱,自己渴望的與衆不同,原來只是一種顧影自憐。

他必須放棄自己喜歡的事情,開始爲柴米油鹽而奮鬥終生了。之前厭惡的那些體制裏的東西,現在居然成了他唯一的一顆救命稻草。

由於對與人打交道這件事感到厭煩,他一走進人才市場,見到那些戴着眼鏡穿着白色黑色西裝正襟危坐的人們齊刷刷地朝他看了過來,他便渾身冒汗,最後捂住臉頰,狼狽逃竄。他能感覺到那些人眼裏嘲笑的目光依舊如同探照燈一般在他的後背掃視着。

他又走了一個多小時的路來到勞動力市場。人家向他要簡歷,沒有;問他工作經驗時,說是剛畢業的中專生;又問一些專業上的東西,他的回答支支吾吾,人家以爲他是結巴,就手一揮趕走了。最後有個老闆說可以要他去當店裏的服務員,他聽說要和客人打交道後,又轉身走了。

他逢人就說,自己會寫作,問他有什麼作品發表在大型雜誌上,或者出了什麼書?他臉一紅,搖搖頭。人家便取笑他,一個坐在臺階上的農民工還哈哈笑着說,自己小學的時候就寫過小說,還不是出來幹體力活。他原以爲遇上了同好,卻不想人家勸他說,早點放棄吧,愛好畢竟只是愛好。你笑話人家打遊戲的遊手好閒,人家還笑話你寫東西上癮是白費功夫呢!然後他又是一陣笑。

他從勞動力市場走出來,迎面走來一個瘦小夥兒,問他要不要去發傳單,一小時十五塊,可以發三個小時。他點點頭答應了,到後來才發現這原來是個不需要什麼技術水平的好活,只要眼睛四處看看,再動動手就行了,一邊工作還可以一邊唱歌,真是自在悠閒爽歪歪啊。

他喜歡上了這種活兒,不過人家說這只是兼職,這家今天有,明天就沒有了,除非換一家再做。那人還說自己是中介,讓他加了微信,然後拉他進了兼職羣。

他今天賺了四十五元回家,扣掉一日三餐還有二十塊錢的結餘。他把這些錢小心翼翼地收了起來,然後又開始找明天的工作。

他看書的時間越來越少,對寫作這件事也不那麼上心了。他一邊做兼職一邊找全職,找了幾個工作,人家都說他笨手笨腳的,反應遲鈍,扣掉一半工資後讓他回家了。他感到無比絕望,認爲自己的人生真的毫無意義了。不僅不能實現自己的價值,連謀生都成了難題。

他不想再向父母要錢,爲了躲開熟人的目光和議論,就一個人坐火車南下,在城鄉結合部租了一間簡陋的房子,一邊啃泡麪一邊在各個網站上找工作。工作倒是不少,但那種環境都不是他喜歡的。他把自己的經歷寫到網上,並且表達了自己的抑鬱和焦慮。不少人點贊,評論,卻還是換不來任何收入。

最後他還是靠着和一個網友的關係成爲了文員。人家說他的特長是打字速度快,雖然也不是單位裏最快的,但臨時有崗位空缺,就讓他頂替了。

拿到第一個月的工資後,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交房租和換煤氣。這筆支出過後,他手上的錢只勉強夠生活了。那麼接下來娶妻生子,需要的大筆錢要怎麼辦呢?找父母要?未免顯得自己太窩囊了吧。

有了穩定工作之後,他又開始想家了。他不敢辭職回去,害怕自己又將失去這根救命稻草,變得一無所有。

夜深人靜的時候,他常常一個人拿着一瓶廉價啤酒,坐在出租屋樓下的臺階上,看着那些如同行屍走肉般匆匆來往的夜班一族,忽然感嘆起來:“那些爲了謀生而丟棄理想信念的人,究竟能不能算是失敗者呢?如果是的話,那我也是其中一個吧。”

他忍不住唱起了一首歌:“在人間有誰活着不像是一場煉獄,我不哭我已經沒有尊嚴能放棄,當某天那些夢啊溺死在人海里別難過讓他去,這首歌就當是葬禮......”

淚水漸漸地模糊了他的眼眶。原來世俗人對於成功的定義,從兒時的追逐夢想,變成了純粹的追逐金錢地位。

那那些有夢想卻掙扎在生存夾縫裏的人,究竟是成功者還是失敗者呢?

他最終沒想完這個問題,就已經醉倒在了牀上。明天的日子還和今天一樣,只要有錢,我寧願讓自己變成木偶。

他又夢見父母了。他爲父母買了好多好多的禮物,父母樂開了花。

他笑醒了。他看到了桌子上菸灰缸裏堆積成一座小山的菸灰。

他的肚子又開始“咕嚕嚕”地喊叫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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