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五載父女情—謹以此文紀念父親逝世十週年

(序)一直覺得父親不用寫,他就在我的血液裏。父親不用告白,一切盡在不言中。父親不敢寫,筆墨不夠,難以抒懷,更怕觸痛。今年是父親逝世十週年,想着用什麼方法紀念他,還是忍痛寫一篇文章吧,父親在九泉之下看了也一定會高興。


  在我生命中有三個男人對我很重要。丈夫是我活着的依賴,兒子是我生活的希望,父親卻是我生命的源頭。曾一度間在我的生活裏父親變得無足輕重,直到他生命走到最後的時候,我才意識到,他纔是我在這世上任何人都無法取代的,無法釋懷的親人。
    當我從醫生那裏得知父親將不久於人世時,我和父親在一起的時間就進入倒計時。我辭去了一份收入不錯的工作,想要陪父親度過最後的時光,但還是感覺太遲了。
    在和父親朝夕相處的日子裏,我感覺是幸福的,儘管奔波於各大醫院之辛勞,也有治療期間的煎熬和挫折,但我還是幸福的,因爲我有父親。我們似乎又回到了從前,那親密無比,相依相伴的時光。只是不同的是,從前他給我餵飯、穿衣,現在是我給他餵飯、穿衣。這似乎也是人世間的一種輪迴。

        母親生下我六個月後就被派送去青島紡織幹校學習,一去就是三年。所以在我三歲之前是沒有母親的概念,父親是我唯一的親人。那時父親也在校讀書,將我託付給別人照顧,每週回來一次,我知道這是我的親人來了,無比開心。不久弟弟出生了,父親沒有因爲弟弟的出生而忽略我,常常會套在我耳朵邊給我說悄悄話:不要告訴你弟弟…這時我就是這世上最幸福的人,我似乎得到了一種承諾,他永遠愛我。

我一生中的歡笑有一半以上都來源於和父親在一起。小時候父親是我唯一的玩伴,我們一起做遊戲,輸了刮鼻子、夾耳朵,犯了錯誤我們攻守同盟,不讓母親知道。父親喜歡戲劇電影,幾乎每週都會帶我去看一次電影。我們玩得最多的是角色遊戲,比如他讓我演喜兒,他演楊白老,我匍匐在父親膝蓋上聽父親說那些傷心離別的話,難受的號啕大哭:不要…不要,逗得父親哈哈大笑。

父親因爲不是週日休息,帶我出去玩常常曠課。次日帶一張請假條給老師。奇怪,老師從來也沒批評過我,還笑盈盈的問我:爸爸帶你去哪玩啦?還讓我給同學分享,看到了什麼?那時候大部分人經濟條件不富裕,文化生活也不豐富,多子女家庭的親子活動很少。我記得父親還帶我去國際飯店吃過飯,俯瞰南京路上來來往往的人流,人像螞蟻,車像小蟲。我小時候的作文經常被老師當範文讀,這和父親讓我見多識廣很有關係。

父親是我人生中第一個啓蒙老師,小時候的我特別崇拜父親,認為父親是一個學識淵博偉大的人,什麼都懂。有求必應,有問必答,從來也沒有把他問倒過。父親是我的大詞典,我的萬寶全書,我張嘴就問的習慣一直持續到父親生命最後一個階段,這時候已不是求知,而是我對父親的眷戀,是想再索取最後一點的父愛。父親喜歡看書,家中藏有不少雜書,小時候的我性格孤僻,不合羣,於是這些書就成了我的夥伴。當我還識不了幾個字時就開始一知半解的閱讀起來。慢慢養成了愛看書的習慣,書本給了我潛移默化的教養,影響了我的一生。

慈父雖對我寵愛有加,但對我品行上的教育從不馬虎,記得有一次,父親問我作業做完了沒有?我撒了個謊,說做完了。小孩撒謊很容易被看破,父親說拿來我看看,我一下子低下了頭,恨不得有個地洞鑽進去。我們家有把直尺,是專門用來懲戒打屁股的,我乖乖的趴到牀上去。平時都會跟父親討個價,少打幾下,那次父親很生氣,着着實實的捱了頓板子。從此再也沒有撒過謊。讓我記住做人要誠實的不是那一頓板子,而是我在我愛的人面前失了顏面,讓我無地自容。

十六歲那年,我和父親有了第一次的分離,我要下鄉了,而且要走的很遠很遠。從決定到出發,只有一天的時間。那一夜我們全家無眠。父親心情特別沉重,一邊承受着突如其來的變故,一邊心平氣和地撫慰鼓勵我。我一邊聽着一邊抽泣,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受到生離是如此痛苦和悲傷。千叮嚀萬囑咐,直至快天亮了,想起明天還有許多事要辦,才上牀去休息一會。這時我聽到父親房裏傳來異樣聲,那是父親在抽泣?抽泣聲由小變大,不能自抑。我從小到大從未看到父親哭過,我這才知道在我心目中像大樹一樣的父親也有脆弱柔軟的一面。我全身戰慄,把拳頭塞進嘴裏,不讓自己發出聲來,任憑淚水溼透枕巾。

下鄉期間,父親的家書是我在那段艱難的歲月中唯一的精神支柱。每一封信我都要讀上幾遍。思念親人的時候我要拿出來讀一讀,碰到困惑了,也要拿出來讀一讀。父親的信裏大多寫的是做人的道理以及積極向上的鼓勵,每次看到“咪家吾兒”這幾個字,我都會止不住淚眼盈盈,紙上滿滿的父愛凝聚成稀珍的每一個字。讓我倍感珍惜。愛的是一種力量,我努力的“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努力的“剷除身上的資產階級習氣”,硬是把自己改造成了“模範知青”。獎狀榮譽飛到了父親身邊,告慰我的親人。

愛可以改變我,也可以改變父親。當我在兩次推薦上大學都遭遇滑鐵盧時父親知道在僧多粥少,弱肉強食的遊戲中,我肯定是弱者,便用一紙調令將我調回原籍。原籍已無至親,靠父親腆着臉求來了從不往來的一點關係,讓我心酸無比。一輩子不肯求人,潔身自好的父親爲了我竟然也幹起了請客送禮,拉扯關係的事情。作爲交換,在上海四處託關係幫鄉鎮企業搞物資,爲我鋪石墊路,讓我當上民辦教師,擺脫了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田勞作。

到我談婚論嫁的時候,父親沒有在意對方的經濟條件怎麼樣,卻一定要未來的女婿親口承諾一輩子要對我好,才肯把愛女嫁出去。當時父親心裏有多不捨,我全然不知,直到我兒子的大婚時,方纔理解到。

我又一次離開了父親。婚後我把愛全部轉移到丈夫和兒子身上,與父親漸行漸遠,留給父親的常常是背影,常常是久別。我永遠也不能忘記父親每次目送我的眼神是那麼蒼涼,那麼無奈,那麼不捨。然而我卻沒有放慢匆匆的腳步,也沒有回頭向父親招招手,每次走得那麼毅然決然,父親離我越來越遠。終於有一天,我驀然回首,發現父親的頭髮已經花白,背影顯得那麼蒼老,我心一陣抽痛。我自責我很自私,冷漠,我在父親這裏除了索取,從來也沒有回報。

那年我買了一套100平米兩居室房子,居住條件改善了,父母還住在條件簡陋的私房裏,我要把父母接過來,也享受一下美好時光。可父母無論如何都不願在我這裏過夜,因爲父母不肯讓我們打地鋪。這於是成了我一個心病。爲了更好的照顧好日漸老去的父母,我又一咬牙買了一個三居室,這樣我的父母就有房間了。父親特別高興,逢人就誇,我女兒買了大房子讓我們去住。和父母住在一起是我最幸福的一段時光,每天下班回家我都能看到我喜歡的三個男人

但這種美好時光很短暫,父母更留戀老房子,老街坊,總是找各種藉口回去。那年暑假父親又委婉的向我提出,孫女放假了,想回去陪陪她。可暑假結束了,還沒回來。終於有一天,弟弟打來電話,說爸爸病了。我連忙趕過去發現爸爸臉色蠟黃,皮膚瘙癢,身上全被抓破。我流着眼淚對父親大吼,爲什麼不告訴我?父親就是這樣,什麼事都不找我麻煩,從不讓我擔當任何事情。我後悔極了,因爲我也沒有經常打電話給父親,如果打了,或許他會告訴我點什麼。

這次父親乖乖的跟我回家了,像一個闖了禍得孩子,特別聽話。得知父親得了絕症,我痛苦至極,也不敢告訴他,怕他受打擊。每次都在浴室打開水龍頭偷偷的痛哭,然後擦乾眼淚,若無其事的站在父親面前。

記得有一次住院治療期間,半夜裏,父親的哭聲把我從夢中驚醒,我忙起來問父親怎麼回事?,父親仍哭個不停。我想父親可能也很壓抑,一下子控制不住了吧。我也繃不住了,這段時間的壓抑一下子爆發出來,父女倆抱頭痛哭。待父親平靜下來告訴我,他做了一個夢,說一轉身找不到我了,一下子急哭了。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二次看見父親哭,這情景以後我每每想到都淚流不止。後來醫生告訴我,父親因用了一種藥會讓人悲傷,故而如此。

父親每隔一段時間都會去驗一次肝功能,每次我拿報告就好比在看生死賭注,忽然有一天我拿到的報告竟然各項指標都正常了,我徵徵的看着這張報告單,一陣狂喜,心臟亂跳,淚水止不住的往外涌,我爸爸有救了,我天真的認爲。全家欣喜萬分。

父親一天比一天好了,胃口也開了好多。我們經常坐在陽臺上回憶過去,父親一直回憶他小時候的事情,說到動情處,幾度哽咽。我也常推着輪椅帶父親去公園享受春日的陽光。父親用貪然的目光享受着人間的美好,我想父親一定明白,他在這美好人間爲時不多了。

公園裏有一堆老頭,總是爲一個話題爭得面紅耳赤,只要父親一到,便鴉雀無聲,靜聽父親發言,父親慢條斯理舉一反三的把問題分析的透徹,說的大家心服口服。父親在老房子和我處附近的公園都有粉絲。因爲父親知識面廣,有思想,有正能量,所以大家都喜歡聽他說話。

父親生病期間,讓我有了近距離接觸父親的機會,我們父女重又回到相依爲命的日子裏。父親已瘦成從未有過的模樣,雙眉雪白鬚長,雙頰瘦削,顯得道骨仙風。他說話還是那麼智慧,那麼幽默。常常讓我忍俊不禁。那一年的足球世界盃,父親每晚都看的很晚,興趣愛好幫助父親度過了漫漫長夜。

父親終於走到了生命最後時刻,那日晚上父親非常難受,平時難受他都盡力剋制,儘量不打擾我休息。可這次不同,不停的讓我替他翻身,鬧騰了一夜。早晨弟弟來換我讓我回去休息會。平日裏基本上我都是24小時陪護,父親越發離不開我。這天我太累了,心想父親昨晚鬧騰了一夜,今天白天一定好睡。於是我也回家睡了一覺。當我一覺醒來,突然想起父親,連忙打電話給弟弟,問今天情況怎麼樣,弟弟說一直在呼喚我,一刻也沒睡過。我大吃一驚,一個這麼衰弱的病人,鬧了這麼長時間,怎麼吃得消。我感覺情況不妙,連忙趕到醫院。只見父親非常痛苦,枯柴般的手臂掙扎着。我告訴他別急,我這就去找醫生。醫生很殘忍的告訴我,這是頻臨死亡的症狀。我哭着求醫生能否讓他安樂死,醫生冷漠拒絕.我心如刀絞。我覺得我太沒用了,父親從未求過我做什麼事,可我連這點忙也幫不上,我不能爲父親減輕痛苦,萬箭穿心。然而我沒有時間傷心,我搽乾眼淚,冷靜了一下,回到父親身邊,告訴他,醫生馬上就來採取措施了,父親安靜了下來。醫生搬來了監護儀,不知什麼藥水靜靜地流進他的血管,大家散開去。我問父親要不要扇扇,父親點點頭,最近父親一直感到缺氧,我只能拿把扇子替父親扇風。我一手搖着扇子,一手握住父親的手,病房裏出奇的安靜。我看着監護儀上的心跳從130緩慢的往下掉,當掉到80時,我鬆了口氣,父親該舒服些了吧!看着父親安詳的睡着。生命的數字還在繼續往下走,當走到60的時候便加快了腳步一下子掉到了40,我大呼了一聲“阿爸”,這是我此生最後一次呼喚,我聽到遠處傳來如遊絲般的“哎…”,只有我一個人能聽到,這是父親最後一次的答應。監護儀拉成了一條直線,父親的生命定格在2009年6月18日晚上…我沒有聽到醫生報告時間,我正在黃泉路上送父親一程。

                      2019.5.16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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