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題】第三十二章 雨夜浴血田間


也算是奇蹟,今夜在杭州,做着想做而不相信自己能做的事 — 甜甜的入睡。

杭州的天氣就像女孩子的脾氣一般,寵壞了的晴天總要大發雷霆,冷淡當中卻帶點熱情。

窗外淅瀝淅瀝的大雨拍打在翠綠的荷葉上,湖上一片朦朧,像沒有調教好焦距的照相機咔嚓拍下的山水。

詩君打了個盹,辦公室外滿園的勁草繁花,沐浴在偌大的雨珠子裏,窗戶半開,香氣滿溢,使他浸潤於青春快樂中。

門外有人敲門,詩君開門,是人事培訓經理。“總經理在嗎?”他問道。“他說他回房間休息,叫大家不要打擾他。”詩君迴應說。

“哪怎麼可以!今天是督導培訓生的開訓典禮,所有主管都已經到達培訓學校了,就等他去致辭開幕。” 人事培訓經理面帶愁容。

“剛剛餐飲部總監和行政管家都來過辦公室勸總經理,但他還是不肯走。他說他沒有受到尊重。”詩君說。

“其實大家都沒有搞懂爲什麼他生那麼大的氣?我們早就跟他說過的,他一直都沒有說什麼,直到上午的管理會議突然翻臉了。你那麼親近他,應該知道爲什麼吧?”人事培訓經理沮喪地問。

“我也不知道…” 詩君當然明白。打從籌建的工作如火如荼的進行,人事的紛爭就沒有消停過。董事會合資雙方缺乏信任基礎、中方董事內部之間的角力、港方董事與承建商的利益關係、酒店管理公司所委派的親信人員在杭各佔山頭,讓性格敏感又注重細節的總經理免不了經常和各方意見不合。早上的管理會議正好把矛頭指向處理事務上的不同意見,明顯的壁壘分明。看在眼裏,就是所謂“保皇黨”與“反皇黨”的其中一場決戰。人事培訓經理後來再與餐飲部總監一起努力勸解,最終總經理還是拒絕出席,這也埋下了日後衆叛親離的伏筆。

詩君一個人守在總經理辦公室裏,內心還是感到忐忑,一方面對總經理辜負了員工的期盼覺得不解,另一方面也同情總經理高處不勝寒的孤獨。

他趴在桌子上,拿出一支0.5毫米筆芯的黑色繪圖筆,一口氣寫下了一段“ 窗內的惆悵”記錄心情:

就這麼一點點                                      飄進窗內的雨                                      帶着鐵鏽的氣味                                  落在窗框上

就這麼一點點                                      灑落窗外的雨                                      夾着天空中的肆意                                落在陽臺外

而無聊的我                                        總爲這雨莫名其妙的惆悵起來                因爲這雨給我勾起了                            心中的鬱悶                                        只這麼一點點                                      洗不去淹不了的雨                                確使我焦慮不安                                  就這麼一點點

翌日早晨司機小趙迎着小雨來接總經理和詩君,總經理臨時通知他們一起開車去上海,一個週六的工作天,他們也由不得。自從學生時期揹包旅行去過,這次算是首次出差去上海了。一路上坑坑窪窪,坐在前座的詩君隨着車身的擺動直感一種催眠的作用。兩旁翠綠的田埂,田間煙雨迷濛,面前車玻璃的水撥有規律地左右擺動,像電影膠捲一格一格的展現眼前,令他在腦海裏浮現出一幕一幕的記憶中的畫面。車廂裏異常沉默,總經理心事重重側着頭看着車外的風景,小趙聚精會神控制着飛馳的小汽車,各自有各自的心事,這漫長的旅程卻不感到一絲孤單,因爲陪伴一起上路就已經是鮮活的存在。

車子中午後才抵達上海,經過外灘的南京路,彷彿時光倒流回到民國初年。看到男女老少騎着腳踏車在街上穿梭,莫非是落後的結果就是健康的體魄。中國,真是最後一個呼吸着清新土香的國度。

車子停在和平飯店,門童把車門打開,總經理抖擻一身的疲憊,着令小趙把車子停放好後一起去用餐。有時候總經理讓詩君欽佩的就是對無關重要的小人物的真心關懷,並付諸行動。一個剛進職場的小助理和一個開車的司機對總經理的仕途註定不會有助長,本該就像其他領導一樣給使喚,但這份修養卻深深影響了兩個年輕人,而他可能不自知。

總經理像領着兩個進城的孩子一樣從柚木旋轉門走進去,通過厚實的木地板,走到大堂,而後右轉往遠東第一所飯店內建做的老式電梯處走。服務生按了電梯召喚鈕,鈴鈴作響。片刻,電梯門打開,裏面的駕梯員拉開鐵欄柵,讓他們進去,電梯咿呀咿呀緩慢地爬升,從門上鑲嵌的玻璃可以看到每一個經過的樓層,他們就像從十八層地獄走上光明。電梯門打開,一位疏着油亮亮髮乳,穿着白襯衣黑領結黑褲子的領座員迎來。曾經與洋人打過百年交道的上海,這西餐廳或許見證過不少人間悲喜,時代興衰。

總經理選擇了一張窗邊的四人桌,正對着餐廳大門,所有窗戶都打開了,樓下就是十里洋場的外灘,面前是黃浦江,對岸是一片長江流域沖洗過來的淤泥。

未幾,總經理爲大家點了的洋蔥湯、烙蛤蜊、烙鱖魚、芥末牛排還有奶油蛋糕紛紛登場。飲食,男,原來也可以調動起輕快的氣氛,沖洗掉昨天的鬱悶。或者也是總經理的想法。羞澀的小趙也不知道吃不吃得慣,而總經理就一邊在笑一邊在講這些老西餐的故事,彷彿他前世在這裏混過一般。飯後開着車子在外灘、思南路、復興路、華山路遊轉,不時總經理也下車步行走走。當詩君以爲這算是一個難得的休息日的時候,總經理說是時候去西郊賓館會見國旅的領導。小趙被安排與其他司機一起吃工作餐,詩君陪同總經理出席了對方款待的晚宴。這祕密的會見跟杭州的飯店沒有關係,卻跟總經理在上海的另外一個發展計劃有聯繫。席間總經理心情舒暢,也喝了不少酒,詩君護主心切,一直保持清醒。

車子離開上海已經是晚上九點多了,又下起了小雨。總經理上車後很快就睡着了,小趙告訴詩君這晚上的路不好走,讓他不要睡着,尤其是坐在前座,以防萬一。詩君聽罷,連忙把保險帶結上,火眼金睛的擔當副駕駛。

車廂裏總經理的呼嚕聲讓兩個人感到輕鬆起來,他們開始聊起了自己的家庭生活。小趙只念到初中,在機械工廠當過學徒,後來考了駕駛執照做了旅遊局底下的司機,家裏育有一個兩歲的女兒,其樂融融。兩個年齡相約的年輕人在雨夜趕路中,透過對彼此的好奇進一步瞭解,使旅程變得越加有趣。

路上繼續是坑坑窪窪,晚上車子稀少,漆黑沒有路燈,只靠車頭燈的照明。後視鏡裏突然被強光照射,小趙減慢車速,一輛小麪包車從後呼嘯而過。詩君馬上認同小趙之前說的夜路前行危險。開了不到幾分鐘,小趙向左急速的扭向,幸好穩住了車子,避開一團黑呼呼的東西,詩君問:“是什麼呀?”小趙用杭州話急壞的說:“要死啦!是一輛停靠在路邊的大卡車!下雨天司機用帆布給蓋住了,可能休息去了,這要害人的!”詩君說:“不就是嘛!就這樣停在路邊,太危險了!”總經理在夢中嗯了一聲。

突然小趙剎車,他跟詩君說:“前面好像有障礙物,你下車看一下!靠着路邊走,小心點。”

雨勢減弱,詩君下了車,按照小趙的指示往前走,沿路上散落着好像是車子的零件和雜物,走不到一百米,面前的境況讓他震驚。應該是剛纔超越他們的小麪包車打橫的倒在路上,車上微弱的燈光讓他能看到裏面橫七豎八地疊着披血的人,還有淒厲的慘叫聲。他馬上回頭奔跑告訴小趙,總經理也醒來了,車子停在路邊。小趙請總經理在車上等候,他和詩君一起去看。這個時候,本來漆黑寂靜的夜裏響起了打鑼聲,是附近的村民不斷在喊:“救命呢!來救人啦!” 再回到麪包車前已經有幾個村民帶着油燈照明,小趙和詩君加入救人的隊伍,把翻倒的車子後門的玻璃打碎,將傷者一個一個運出車廂,放在血與雨交融的土地上。

一個村民問:“你們有車子嗎?把他們送去醫院救命吧!最近醫院你知道嗎?”小趙說:“你告訴我怎麼去!我去請示老闆。” 這個時候已經有十幾個村民過來幫忙照顧傷者了。小趙跑回去告訴總經理徵求他的同意,要徵用小汽車了。總經理答應,也想去看看,但被小趙婉拒了,詩君陪在總經理身邊,才發現自己身上也沾滿了泥沙和腥紅的別人的鮮血。有幾個村民走過來把他們領去附近一個田間的小帳篷,讓他們休息,還沏茶、破了一個西瓜款待。公安和救護車過了大概一個小時纔到,也跟詩君問了情況,並筆錄下來。再過一個小時,小趙開車回來了,他說車上沾滿了血,他在醫院已經清洗乾淨了。總經理沒有介意,他們繼續小心翼翼的上路。公安說要通報感謝他們見義勇爲,他們說不用了。小趙說人沒有傷得很嚴重,可能是麪包車高速行駛時沒有看到停靠在路邊的大卡車,經過時候碰到了失去了平衡。

他們駛進晨曦,昨夜刷身而過的驚險被溫柔的西子湖撫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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