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貴

                    (一)

一九七六年冬,籠罩在祖國頭頂上的陰雲正在漸漸地消散。而阿貴也正是在這個歷史性的年份裏,完成了自己人生最重要的一件事。阿貴娶親了。

阿貴兄弟四個,他排行老大。結婚的時候父母親都還健在。是父親替他張羅找的這個姑娘。就在鄰村,不到十里路。

阿貴是一個五大三粗的漢子,膀大腰圓,身強力壯。娶的這個姑娘卻是個文文弱弱,嬌羞的女子。

那一年的人們還沒有從禁錮的氛圍中脫出身來,辦事都不敢張揚。所以酒席辦的很草率,就只是家裏最親近的幾個人圍了一桌,算是吃了一頓和親的飯。

阿貴是個酒罈子,是個酒罈子就總有醉酒的時候。但是媳婦卻是個不愛說話的人,有人來了客套幾句,沒人的時候就安安靜靜地坐在一旁縫縫補補。所以,阿貴每次喝多了酒,都不能夠像別的男人那樣在家裏促膝長談,他不管有了什麼事,都得在心裏頭憋着。

第二年開春,鄉里修大壩,組織了一場大會戰,給每個村都派了任務,要求每個村都出人蔘與。

阿貴早上還在被窩裏鑽着,就被村長叫了起來。村長讓他和村裏的另一個後生大亮,作爲村裏參加大會戰的代表去協助鄉上修大壩。

阿貴和大亮扛着鐵鍬沿着河岸還沒有走到了會戰工地上,就碰見了鄰村的許二蛋。

許:“姐夫,咋你們就來了兩個人?”

阿貴:“那依着你應該來多少?”

許:“我們這來了兩個生產隊,十幾號人呢。”說完他拿手指指後面,獨輪車,籮筐,鐵鍬,扁擔。工具的樣式一應俱全。

到了工地上,阿貴和大亮被派去卸拖拉機上面的土方和石頭,許二蛋他們一行人負責把卸下來的土方運到大壩上面。

剛開始鄉長還想給阿貴他們增派幾個人,沒成想他們兩個人幹起活來的速度可是一點都不慢,倒是把許二蛋他們催的是着急忙慌。這一車還沒運上壩,那邊又到是給你卸好了一車。

那幾天搞伙食改造,會戰工地上有白米飯。大家都端着飯盒爭先恐後的去盛米飯,唯獨阿貴掏出個盆子去抓了五個黃饃,舀了半盆子菜蹲在一旁吃。

許二蛋走過來,蹲在他身邊,“姐夫,你咋不吃白飯,還吃這玉米饃饃?”

阿貴:“白飯不抗餓,吃完了沒力氣。”

許:“你這還叫沒有力氣?都快要把我累散架了。”

坐在獨輪車上的大亮插了一句,“我們家兄弟四個,你姐夫家也是哥四個。我排行老三,他排行老大。你姐夫大我兩歲,我十七那年我們兩家幹仗。我們哥四個愣是沒有摁住你姐夫一個人。他把我們四個全堵在村口,讓他那幾個弟弟跑到我們家自留地裏,把我們家的菜全給拔了。”

阿貴:“都什麼陳年老賬了,不都還是因爲那一點點工分的事兒。”

                    (二)

自從分了地,阿貴的幹勁就被極致的體現出來了。

每天天不亮起牀,地耕了一遍又一遍。媳婦的身子骨弱,幫不上什麼大忙。主要的髒活累活都是阿貴來幹。

村子裏僱不起幫工。每到了收秋的時候,往往是通過親戚朋友們之間的相互幫助,才能將那幾畝玉米全都弄回家。

阿貴的大舅哥家地多,每年都得找人幫忙。

阿貴掰玉米和別人不一樣。別人是先撕下一半的皮,再撕下另一半的皮,然後把玉米從柄的位置掰斷。阿貴是先把兩隻手伸上去捧住玉米,然後雙手同時向兩邊開撕,接着再掰斷柄。這樣他無形之中就比別人快了許多。別人兩行還沒掰完,他三行都過去了。

那已經是九十年代末了,大米、白麪在農村人的食譜上早已習以爲常。吃飽,這一個簡單的生理需要,早已經不能滿足人們的生活了。

中午吃飯的時候,別人都用碗,他偏偏要用一個小盆子。他說碗太小,盛起飯來太麻煩。

幾年後,縣酒廠擴建房子,要從他們家的地裏挖幾方土。酒廠裏派人和他交涉價格,他講:“酒廠還給什麼錢,弄一缸酒算了。”於是,那一缸擺在門口的酒,就成了我這幾十年揮之不去的記憶。

他們家院子裏還有一個豬圈,每年都會養上一頭豬等着過年殺了吃肉。我吃過一次他自己做的豬肉排骨。偌大的骨頭棒上面,只有骨縫那裏有零星的幾口肉。

                    (三)

阿貴育有一兒一女。兒子是通過讀書走出的農村,現在定居北京;女兒找了個外地的姑爺,但是兩個人在縣裏開了一個大理石廠,還留守着故鄉。

阿貴的兒子很爭氣,在那個千軍萬馬過獨木橋的年代走了出去。畢業後在北京工作,找了個燕郊的媳婦。買房加結婚,阿貴一共就給兒子出了八千塊錢。

兒女早早就成家立業,還都有了各自的孩子,阿貴操勞了半輩子的生活,也得到了應有的回報。

但是生活真的如戲。

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

阿貴得了直腸癌。

可能是因爲酗酒,可能是因爲年輕時吃飯不注意細節。

病來如山倒,阿貴再也不是那個以一當四的漢子了。食道的虛弱,讓他皮膚下魁梧的骨骼暴露無疑。無精打采代替了生龍活虎。

好在子女都有出息,都願意盡孝。阿貴在北京治療的很順利。

回家後,子女都勸阿貴把地賣了,安安心心在家裏養老。但是阿貴不願意。

他才六十歲,六十歲的農村老漢,有幾個賦閒在家的。靜養了不到半年,他又扛起了鋤頭。

鋤頭敲打在地面,野草被擊倒,泥土在飛濺。熱血還在燃燒,縱使只剩下了燭火。

鋤了不到十分鐘,他拄着鋤頭大喘了幾口氣。短暫的休息過後,撩手擦了一把汗,他又甩起了鋤。

有一種鳥,一生只休息一次。有一種人,一生都在前行。

你無法評價他的對與錯,你也不必費力去解釋什麼。人怎樣過這一生,都有他自己的道理。

阿貴卒於六十一歲。

發表評論
所有評論
還沒有人評論,想成為第一個評論的人麼? 請在上方評論欄輸入並且點擊發布.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