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髦在兜着圈兒

最近在網上意外讀到我祖父彭兆良先生的舊文《時髦在兜着圈兒》,在他生前,我從未見過他老人家(他去世10年後,我方出生),而現在竟看到他親手碼列的文字,實有如唔親人般的感覺。

我輩能把先人的著述儘可能蒐集齊全,庶幾可算盡孝矣!保持文化和文明的薪火相傳,亦是緬懷先人的最好方式。

祖父彭兆良(1901-1963),翻譯家和作家。

1927-1929年任<美的書店>編輯,受張競生之託,牽頭譯靄理斯的六大卷性心理學著作(從網上得知,參譯者尚有金鐘華等人)。

1935-1937年任《玲瓏》的文字編輯。《玲瓏》乃張愛玲所青睞的時髦雜誌。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的東亞研究所,有《玲瓏》全部過刊的掃描版

抗戰之前,祖父的譯/著包括以下(不全):

《莎士比亞》譯述(原著不詳/1929/中華新教育社)

《近代畫家論》譯著(1929/中華新教育社)

《情書做法》原著(1929/新文學)

《士與貧》原著(1929/世界書局)

《第十二夜》譯著(莎士比亞/1930/中華新教育社)

《誰是英雄》原著(1930/世界書局)

《魯賓孫漂流記》譯著(迪福/1931/世界書局)

《天方夜譚》譯著(1933/世界書局)

《演講學》譯著(衛南斯/1933/中華新教育社)

《詩人李白》原著(1930/中華新教育社) 

《水的生活》原著(1930/世界書局)

《鳥的生活》原著(1930/世界書局)

《士與貧》原著(1929/世界書局)

《愛的微波》譯著(滑衣德波塞/1931/中華新教育社) 

《伯爵公主之煩惱》譯著(滑衣德/1931/中華新教育社)

《情與罰》譯著(勃萊浮/1932/中華新教育社) 

《近代畫家論》譯著(羅斯金/1929/中華新教育社) 

《愛焰》譯著(莫泊桑/1931/中華新教育社) 

 

《時髦在兜着圈兒》,最初發表於《玲瓏》期刊1935年(5卷50期,第834頁),以下是哥倫比亞大學東亞研究所的掃描版

 

 

 

以下是我重新抄錄自該篇舊文:

時髦與習俗是兩種極不相容的勢力,如果習俗是守舊的,那麼時髦卻在翻新;如果習俗是走直線的,那麼時髦卻在兜圈兒。實在講來,中外×××,上下千秋,我們所見而覺得詫異的那瞬息萬變的婦女裝飾,實不過都在這時髦圈兒裏兜轉着吧了。昨日盛行,今日已成黃花,但到數年或數十年後,卻又似新樣式般重現於社會,這還不是時髦姑娘所兜着的圈兒麼?至於現在世界交通,時髦姑娘也會旅行,常環行全球,兜了一個大圈兒,而重現於故都。那又是一種屢見不鮮的事。我們試用實例來證明罷;最近國際美容院主聯合會在紐約舉行會議,商討決定一九三六×××之標準美點:關於女人頭髮問題,據大多數人的意見,已在時興過的白金色發與黃金色發相縝密比較之下,還是復於過去女人之喜染各種髮色者,自三六年起亦應一律斷然廢除之,因爲即使是天然之斑白髮色亦還較染色者純美得多。又據參加會議的美容專家聲稱:由三萬五千人中所徵詢之美容標準的結果,在身材上,現有驚人之縮減,由肉感豐富亭亭玉立的梅蕙絲型一變而要求斌媚婀娜嬌小玲瓏的體型,可說是由環肥轉變到燕瘦了。

此外,關於濃重的染塗手指甲和足趾甲,亦已感不到多大興趣。總之,美國人對於美的“衣裳架子”的要求已經完全推翻了過去的濃重塗抹,而又近歸天然的赤裸美的途徑了。

這個可使我們悟到時髦姑娘卻在兜着圈兒:年前所盛行過的頭毛染色,今則行天然色矣,年前風行的環肥人體美,今則轉變爲燕瘦矣,年前盛行的濃妝重抹,今則趨於裸體美矣。至於時髦爲什麼要如此倏變,則因爲人情是厭舊喜新的。時髦不過那最尖端的表現而已。染紅指甲的風氣,也可證明這同樣的趨勢。它現在雖在我國甚爲風行,但我們試加考證,卻知它的發源是很古的。《昆新合志》雲:“七夕少女搗鳳仙花汗染指甲”,宋周密之《癸辛雜誌》雲:“鳳仙花紅者,搗碎入明凡少許,染指甲,用片帛纏定過夜,如此三四次,則其色深紅,洗滌不去,日久漸退回。人多喜之。”又明瞿佑有詠紅甲詩云:“金盆和露搗仙葩,解使織織玉有瑕,一點愁凝鸝鵡喙,十分春上牡丹芽,嬌彈粉淚拋紅豆,戲掐花枝鏤絳霞,女伴相逢頻借問,幾回錯認守宮砂。”可見紅指甲盛行於宋,盛行於明,到現代的時髦女子已兜了好幾個圈兒了。

畫眉,點脣,頭髮,衣服,也證明有這同樣趨勢———在兜圈兒。畫眉在我國源流很古,《楚辭》中有“粉白黛黑”之句,這“黛黑”就是指染眉的化妝品了。至漢朝則有張敞畫眉,千古傳爲美談。畫眉藝術至唐代又復大興,那時無論朝野,女子皆以染眉爲美,種種新眉的式樣開古所未有。據說,當時有一位窯姐兒叫做瑩姐的,善於畫眉,日作一樣。有人戲之雲:“汝眉癖若是,可作百眉圖,當率同志爲修眉史矣。”唐代眉的式樣分爲十種:(一)開元御愛眉,(二)小山眉,(三)五嶽眉,(四)三峯眉,(五)垂珠眉,(六)月棱眉,(七)分梢眉,(八)涵煙眉,(九)排雲眉,(十)倒暈眉。畫眉的時髦圖,自漢之後,到唐已是風頭十足,可稱全盛時代了,因爲唐代天子喜色,畫眉足以使宮女增加美麗呢。此後畫眉的藝術漸歸消沉,寂寂無聞,正像月之圓而又缺。但現在這久已沉寂了的畫眉術又復時行起來了。

現行的畫眉式約有六樣,那畫眉頭向下,眉尾斜上,眉線由粗而細的,叫做“黛德麗眉”,原來由於德國一位女明星叫做“黛德麗”所發明的。那眉頭沒有尖角,“描成八字”形的,叫“八字眉”。由鼻邊的眼角向上歪斜上去,形似柳葉式的叫做“柳葉”。樣子好像蟲蛾的,叫做“蛾眉”。眉的線度闊而短的,叫做“波紋眉”。眉線彎度並不大,眉頭在上,漸次斜至眉梢的,叫做“地藏眉”。這幾種在時髦的交際花中都有見到。

這還不和唐代畫眉風氣一般興盛嗎?我們雖不能說這六種眉式就是由唐代畫眉術傳衍而來,但是我們知道好在圈兒中環行着的時髦姑娘,卻並不受任何空間與時間的限止啊。

其次講到點脣,古今中外由它所兜的圈兒,不外由濃而淡,由淡而濃,由大而細,由細而大,由消沉而繁盛,由繁盛而消沉。胭脂起於紂,初以紅藍花汁凝作之,以婿宮人者。晉及六朝間,當有“南朝金粉,北地胭脂”之說,這就是說南朝女子裝飾起來,則重於傳粉,北地女子裝飾起來,則重於點脣。最近巴黎女子,法國女子用口紅染脣,以前總是以嬌小爲美的。最初巴黎女子卻流行血盆大口,從這些地方看來,可見點脣的這裝飾,也與染指甲,畫眉等樣式同在兜着時髦圈兒了。

頭髮的裝飾,也在兜着這同樣的圈兒。婦女頭髮在我國裝飾史上本來早著豔跡的。而髮髻的樣式尤爲繁多,略舉幾種,見於史冊的,有漢桓帝時京都婦女所行的墮馬髻,爲大將軍樑冀家中所創始者,後來京都婦女翕然仿效,遂蔚成一時風氣。漢明帝曾令宮人梳着百合分鬢髻,曹丕之妻甄后,曾梳靈蛇髻,巧奪天工。據鄴中記說:“魏宮有綠蛇,口含赤珠,若梧子大,甄后每梳妝,則盤結一髻於後前。後因效而爲髻,巧奪天工,號爲靈蛇髻。”唐朝裝飾之風最盛,也和畫眉一樣,髮式分有十種。及其未業,宮中梳髻有名鬧掃妝者,據說形如焱風散發,那就像摩登女子頭上,蓬蓬然的燙髮一樣了,不過那時電氣未行,沒有燙過罷了。

從這上頭看來,頭髮的玩意兒,也何嘗不翻舊變新,惟圈內人受時間的曠隔,甘被玩弄,不易覺察罷了。

截髮,僅興於民國十七年,那時男女竟趨歐化,婦女的頭髮受其影響。乃舍髮髻,而截髮燙髮,以爲美觀,及今新生活運動開始,一般摩登女子風氣爲之一變,料想不數年後,奇奇怪怪的髻裝又將扮演於裝飾舞場上,不難蔚爲奇觀,而截髮燙髮,復將成爲裝飾史上一段香豔佳話而已。

從女子頂上的頭髮下至於足,也證明並沒有異樣:歷史上婦女由天足而纏足,由纏足而放足,這“加緊”與“解放”的工作,也自在時髦圈兒裏兜轉着。最近胡適之演講說:“唐朝所謂小腳是六寸,至明朝始小至三寸。”其實,在唐朝的所謂“六寸圓膚一般的”小足,是並未經過了纏的,纓足始於李後主。所以李後主以後,婦女是以纏足之美見稱,李後主以前,婦女則以天足之美爲一般男子們所迷戀崇拜。男子們的拜足狂,似乎古今都沒有異樣:漢孝惠帝觀張皇后在洗足,欣賞之餘,不禁大讚以爲“皇后脛付圓白而嬌潤”非宮女們所及。謝靈詩云:“可憐誰家婦?綠流洗素足。”這綠波與素足相映成趣,不禁引起詩人的幻想來了。

李白之詩,曾被議爲十九不免醇酒婦人之思的,但他也似乎極拜婦人的天足之美。“一隻金齒履,兩足如白雪”“履上足如雪,不著鴉頭襪”皆足以見之。其言不著羅襪,而著一隻金齒履雲者,可見當時女子也曾盛行過裸足的風氣了。

明朝則有“纏小腳救國”的方策,明萬曆間韃靼屢次入寇時,有進士瞿思九建策曰:“虜之所以輕離故土,遠來侵掠者,因朔方無美人也。制馭北虜,惟有使北方多美人,令其男子,鹹溺於女色,我當教以纏足,使效中土服裝,柳腰蓮步,嬌弱可憐之態,虜惑於美人,必失其兇悍之性。”

這位老先士,真可說是想入非非,不過他乃是“三尺之綾,七尺之布”,纏小足的崇拜者,在裝飾史上,倒不過藐視其地位。若龔自珍於有清纏足的潮流中,盛倡“天足之美”,詠什麼娶妻幸得陰山種,玉顏大腳其仙乎?真可謂不識時務了。

至於衣服,樣式之繁多,裝束之變異尤有瞬息萬變之概。巴黎向被稱做“世界時髦的製造所”。每日所翻的新裝花樣何啻百數,即以國貧財空,時髦變化最鈍的我國論,每年每季每月,也總有幾套婦女新時裝出現。而一種新裝興起,則羣相仿效,尤有舉世風靡之概。但是仔細看來,服裝新樣,雖多變異,在體裁上總不過自大而窄,自窄而大;自長而短,自短而長;在色彩上總不過自鮮而雅淡,自雅淡而鮮明;其餘如衣袖,領子,以至小花邊扣紐等等,亦不過如是而已。照此看來,那麼,這所謂樣式繁多,瞬息千變的婦女服裝,也不就在兜着圈兒嗎?一言以蔽之,上下千秋,中外×××,所謂“時髦”這東西總不過如是兜着圈兒,如是兜着圈兒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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