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路的城市

今年的夏天很熱。

沙縣店鋪裏電風扇裏吹出來油膩膩的風,像經過了高溫的消毒,拂過身體。剛起鍋的混沌裏,揚着熱氣,混沌剛進嘴,汗水就滴在了桌上,濺了開來。

吃混沌的人叫夏路,無父無母,無牽無掛,七月三號,從公司辭職。

公司是一家媒體公司,總共有十來人:五個編輯,夏路是其中之一,兩個設計,負責完成一本精美的雜誌,若干個銷售人員,負責售賣雜誌上宣傳的產品。

這是一份很不錯的工作,朝九晚五,雙休,沒什麼業績壓力,老闆人還不錯,同事都好相處。

除了,工資很低。

夏路辭職了,不是因爲工資很低,他無父無母,無牽無掛,大半年攢下了幾萬塊錢,就想着去別的地方走走,因爲天氣很熱,正是時候。

他的筆記本上寫着:踏出這一步,沿着這條路,遇橋過橋,無橋涉水;山河與深林不作停留,悄悄穿過無人的山村和繁華的城市路口;看春天的細雨滴在初夏的田野,長出金黃色的麥浪,在冬天的時候堆一個醜醜的雪人,然後快樂地死去。

他叫夏路,走在夏天的路上。

(一)我可能已經離開了這座城市

夏路背上行李,在正午的時候,趁着天上的白雲都漸漸在紫外線的照射下化爲虛無,沒有一絲風。

夏路擡頭看了看天,邁出了輕快的腳步。面前是一條筆直的柏油路,在極烈的陽光照射下,好似冒出嫋嫋輕煙,微微扭曲了空間。

他擡起手腕看錶,十二點四十分,心裏默唸一遍,然後想着:必須在今天之內離開這個陌生的城市——他在這讀了四年的大學,以及大半年的工作,這依舊是個陌生的城市。

對夏路來說,這是個陌生的城市,所以要在今天之內離開這個城市很簡單,他只要離開自己租住房子方圓一公里以外,在他心中就已經離開了這座城市。

他工作的地方,上學的地方,平時吃飯的地方,所有曾經到過的路,看過的風景,經常見到的人,都在這方圓一公里以內。

夏路默默走着,陽光下一團影子隨着時間慢慢拉長,很快,他就遠離自己熟悉的那一公里,一切事物在夏路眼中開始陌生。他擡起手腕,看了看錶,一點鐘了。他以爲自己走得很快,然而總是用眼睛在那些熟悉的地方巡遊,或許想着要永遠離開這兒了,潛意識裏便想着多看一眼,於是便放慢了腳步。直到熟悉漸漸過渡到陌生,樓變了,廣告牌變了,商鋪變了,行道樹也變了,那些曾經偶爾瞥過一眼,保持默契的沉默匆匆行走的人們,也變了。

他回過頭看一眼,這是他多年的習慣。他曾經無數次這樣回頭,想在路的盡頭會出現什麼,小時候可能是一條兇惡的狗;後來是一對恩愛的夫妻牽着孩子的手;大學的時候偶爾會蹦出一個籃球和熱鬧的吶喊聲;再後來是同事很客氣很友好很疏遠的笑容。

而現在,一陣風吹來,路兩旁樹影婆娑,盡是來來往往的車輛。夏路心想,我可能已經離開了這座城市。

(二)有什麼是一個煎餅果子解決不了的呢?

夏路覺得自己已經離開了這座城市,步伐輕快,心裏甚至輕輕哼着歌,儘管心裏哼歌哪有輕聲,但是夏路一廂情願的覺得自己在心裏哼歌的時候也都輕輕柔柔的,害怕吵醒內心深處那些回憶。

他向着這條路一直向前,向前,向前。直到太陽斜斜朝山下落,月亮已經高掛在半空,天空中沒有一絲雲朵,一塵不染,乾淨得像一塊深藍色的畫布,晚風吹來的時候,感覺會把一個人的靈魂也洗乾淨,像那深空中一樣。

然後夏路停了下來,摸摸肚子,覺得自己是時候應該餓了,剛冒出這個念頭,他的腸胃便開始急劇收縮,像破了個洞,漏着風,嗷嗷等待投食。

他看了看路邊,這邊已經不太像城市了,路兩邊有一些泥土,上面種着綠菜,來來往往的車輛揚起的灰塵給它們蓋上一層灰色的外殼,沉甸甸的看起來很有份量。夏路覺得這些菜吃起來應該會有一種風塵味道,甘,苦,或者澀,總之,對他來說,是不錯的美味。

昏暗的路燈已經漸次亮了起來,迎面而來一個小推車,向着繁華的市中心駛去。

“嘿”夏路出聲喊:“師傅你賣什麼吃的?”

小推車停了下來,攤販循着聲源看向夏路的方向,定了定神。有些不想搭理,這裏有些荒蕪有些寂靜,他並不想在這兒支起自己的攤子,那有着更爲明亮燈光的地方,纔是他的目的地。

但這個攤販還是停了下來,對着面前快速跑過來的夏路說:“煎餅果子嘞,來一個麼?”或許是因爲他覺得這個孤單的小夥子,確實很餓了,需要他的餅。

“來一個,給我多加一個蛋,謝謝。”夏路話不多,說完便沉默下來,夏路想問題並不喜歡複雜,觀察力也不算敏銳。但當他看到攤販開始開火,儘管流程不復雜,但是看着附近荒無人煙的環境,夏路也知道自己買餅的不合時宜。

所以他說:“老闆,給我多做兩個,我留着慢慢吃,我喜歡吃煎餅果子”

攤販不多話,笑呵呵地說一句“好咧。”接着熟練的攤餅,下雞蛋,擱脆皮,加生菜,放進包裝袋,熱騰騰的冒着氣兒。

夏路接過剛做好的第一份煎餅果子,顧不得燙,急匆匆地便往嘴裏塞,嚥下一口,心裏有了底,瞬間踏實起來。他在心裏很滿足長長嘆一口氣,看着天上的月亮,天空越來越藍,星星都在眨着眼睛,一陣風吹來,裹挾着煎餅果子的香氣,急衝衝的闖進夏路的鼻腔中,又勾起滿滿餓意。

狠狠地又咬了一大口。

(三)還有一個世間的獨行者

三個煎餅果子很快做好了,攤販沒有這邊繼續做買賣的打算,麻利地收拾好,推着車子繼續向前。

天色徹底暗了下來,只有最靠近山的邊緣,還微微泛着白光,那裏的天呈現最純淨深藍。

夏路走在路上,偶爾一聲犬吠,伴着此起起伏的蟲鳴,白天的炎熱漸漸清涼,一陣陣風輕輕地吹着。夏路心想,這些風肯定曾經拂過腐爛的草野,拂過綠盈盈的春雪,拂過高高山脈上的寒冷的雪蓮,經過大海和高山,經過丘陵和平原,最終來到他眼前,輕聲慢語,帶着安定的涼意。

就是煎餅果子有些煩人,夏路開始嫌棄多買的兩個煎餅果子了,不能讓他空出雙手,深情地擁抱這清風。

他想扔掉,突然聽到風聲中傳來淅瀝的流水聲,空氣也帶着清涼水意,於是夏路暫時忘記丟煎餅果子的打算,加快腳步向前走去。

果然不久在夏路面前出現一座長長的大橋。他激動的往橋中間跑過去,站定,面向河流。

月光安靜的灑向水面,鋪上一層白色的流光,淅淅瀝瀝的水聲,輕輕地風聲,蟲鳴和蛙叫,偶爾一聲犬吠,流進夏路的耳廓,夏路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萬籟俱靜。

夏路覺得很快活,一個世間的獨行者,站在這裏,在風中,在水中,在月亮中,思緒漸漸飄遠,周圍的聲音繼續竊竊,像一幕沉默的的電影畫面。

半晌,夏路轉過身子,又深深呼吸一口氣,定了定神,走向橋的另一端。

夏路一直覺得自己是世間的獨行者。他看過一本書,書名叫《擺渡人》,一個純淨的靈魂,一個靈魂的擺渡人,走在心像的荒野中,向前走是尋找死去的歸宿,往後走是尋找生的愛意。

夏路嘆了口氣,他並不覺孤獨,但他覺得自己喜歡做那樣的擺渡人,幫助他人,被人需要,以及,被一個純淨的靈魂愛慕。

夏路突然覺得周圍有些吵鬧了,擡起慢慢向前走去,快到橋另外一端的時候,他揚了揚手上已經涼透的兩個煎餅果子,奮力一扔,然後傳來物體落地的聲音。

“好吧,我是自由的人類,煎餅果子也不需要我。”夏路自言自語,邁着不急不緩的腳步,向橋那端走去。

那裏被黑暗完全吞沒,“兩個煎餅果子是不是也被黑色吃了?”夏路繼續嘟囔。然後夏路聽到一陣拆塑料袋的聲音,窸窸窣窣一陣後,驀然停了下來。

夏路往前跑去,看見一小團身子蹲在他面前,發出快速咀嚼的聲音,可能是聽到身前的異動,他擡起頭,看向夏路,然後更加拼命的往嘴裏塞着餅。

藉着月色,夏路看見包裝袋被扯得稀爛,他一定餓極了,沒有耐心去打開塑料袋的活結。破爛的衣服,很久沒有剪過的頭髮,以及那雙盛滿月光的眼睛。

夏路突然對他說:“喂,我叫夏路,你也是世間的獨行者嗎?”

(四)一起走吧

“2019年7月3號,我又躺在這座上橋上看星星月亮了,我經常來着吹風,夏天的時候,看着月亮,聽着水聲,就不會孤獨,很好入睡。但是今天肚子餓,月亮又大又圓,好想咬一口,月亮會是什麼味道的呢?月餅味?餓~

爸爸媽媽你們在天上看着我嗎,我好餓,好沒用,找不到東西吃。

橋中間好像有個人,他在幹什麼?一直看着月亮,他也很餓嗎?他也想吃月亮嗎?可是月亮那麼遠那麼高,唉。餓呀~

他走過來了,我要不要挪個位置,我要不要走,可是,餓,我沒力氣動了。

他扔了個東西過來,好像是食物的氣味,吸,我爬過去撿起來,手忙腳亂的拆開袋子。拆不開,我用力撕,但是好餓,撕不開了。用牙吧,終於咬開了。

哇,是食物,香,我吃,吃,吃。

他快走過來了,吃,吃。好幸福啊,吃快點。

他在我面前,我擡頭小心翼翼看了一眼,是個大哥哥,破舊的T恤,好高啊,就是長得不是很好看,沒有我的這樣的雙眼皮耶,眼睛好小,嗯,沒我可愛。

他會不會把食物要回去?嗯嗯,再吃幾口,萬一他要回去。

她看着我,說什麼呢?我聽不太懂。’世間的獨行者?’我?”

我叫椿樹,我第一次遇見夏路的時候,他繃着個臉對我說,“喂,我叫夏路,你也是世間的獨行者嗎?”我那時候覺得他像個神經病,病得不輕。

後來我就跟着他了,我喊他路哥,他希望我喊他夏爸爸?我有這麼醜的爸爸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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