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色的夢

1942年,黃泰16歲,黃安12歲,黃平6歲。

水地莊位於華北西北部的崇山峻嶺之間。當1937年的炮火響起的時候,首當其衝的就是這片燕趙大地。

千秋自古多磨難,燕趙兒女多豪傑。

              (一)

黃平的家在村子最後面的崖坡那塊,翻過了牆頭就是村外。

這天夜裏黃平睡的正香,突然一塊瓦片被人從牆外丟了進來。引得院子裏的狗汪汪大叫,狗吠聲吵醒了他。

他迷迷糊糊地從炕上爬起,看見大哥黃安正從櫃子裏把晚飯時做好的五十個窩窩頭裝進簍子裏,背到肩上,向屋外走去。

黃安:“我去給八路軍送飯,你插好門,接着睡。”

村子的後面有一棵枝幹叢生,樹冠龐大的老槐樹。現在正是盛暑六月,樹葉密的能遮擋住所有的光線。天亮時你站在樹下會發現,地下一個光斑都沒有。

黃安把簍子放在樹下,在樹幹上刻了一刀,轉身就往回走。

這是他們的信號——刻一刀代表安全,扶一下樹幹代表有尾巴跟隨。

黃安剛剛爬上了山坡,突然聽到背後有腳步聲。他急忙一頭鑽進了身旁的灌木叢。

“別怕,我是你大哥黃泰。”

“大哥,你咋跟來了?”

“我們明天就要轉移陣地了,在賈家灣那邊怕是要打上一仗。”

“危險嗎?”

“不用擔心,哪有不流血的革命。你在家裏照顧好弟弟。”

“哥哥,多保重。”

“保重。”

他們緊緊地相擁在了一起。

天亮了,黃安扛着鋤頭去村東頭的地主家耕地,黃平揹着簍子去漫山撿牛糞。

                (二)

1948年,黃泰22歲,是華中野戰軍的騎兵。入伍六年,他當過步兵,也當過炮兵,最後當了騎兵。打過仗,也流過血。賈家灣一仗,子彈穿透了肚皮。他靠着一股子倔勁,忍着疼,讓醫生把子彈取了出來。

天道有常,不爲堯存,不爲桀亡。

黃泰在去年有了一個孩子。媳婦就是水地莊的,等了他六年。

戰爭已經到了一種無可挽回的地步。水地莊人民堅定的站在了共產黨的一邊。

這一次的圍剿十分猛烈,數千名國名黨軍包圍了附近的幾個小村子。而駐守的縣大隊只有不到一百人。

黃安去年也參了軍,帶領縣大隊抄了地主的家,繳獲了三條槍。

“哥哥,他們從堡子前面的公路開過來了”,黃平腳步踉蹌地跑進了屋子。

“快帶羣衆進地道,我帶人引着他們去山坡上兜上幾圈。”

黃安領着兩個人,在村子右邊的高地上放了兩槍,然後向後山迂迴了過去。一路上怕敵人跟丟了,走兩步一放槍。

黃平則領着人鑽進了坡上面的地道。

敵人怎麼也不會想到,他們處心積慮想要捉住的人,原來都藏在自己的腳下,他們以爲的大部隊,原來只有三個人。

坡上面的地道有兩個入口,一旦被敵人發現了藏身之處,他們還有機會溜出去。

一個地道口在上坡路旁的一塊大石頭下,另一個地道口就藏在村後面的老槐樹下。

在村後面,敵人眼看着就要追住黃安了,突然一眨眼,他人就消失了。

原來黃安趁敵人不注意,鑽進了槐樹下的地道口。敵人轉了兩圈也沒有找到他,但是他們也沒有離開,他們認定了黃安一定沒有逃出這座山。

莫不是他們在天有周瑜相助吧,他們突然放火燒山。

局勢陷入了危難,若是大火不停的燒下去勢必會將兩個洞口都暴露出來,到時候所有人的生命怕是都保不住了。

地道中有人急出了眼淚。

局勢造英雄,危難顯身手。

黃安拍拍弟弟的肩膀對他說,“我相信我們有一天一定能見到一個紅色的中國。”

黃平不太理解哥哥說的是什麼意思,因爲哥哥從沒有如此鄭重其事地說過話。

“聽我的,所有人都往地道的上部分撤。”黃安在地道里儘量地壓低聲音傳達命令。

大家雖然也不懂他的意思,但還是乖乖的往上走。

突然黃安從腰間掏出了一顆手雷,扔在了他和人羣之間。手雷爆炸的威力炸塌了地道,從天而降的黃土隔斷了他和人羣的交流。地道里的人,永遠也不可能再從大槐樹下面出去,但是別人,也休想再從大槐樹下進入地道的深處。

地面的晃動,以及大槐樹下冒出的滾滾黃塵,使敵人發現了黃安藏身的位置。

但是敵人這次也學聰明瞭,他們不再傻乎乎地衝進地道,而是將點燃的木柴堆積在了地道口。

在這滾滾濃煙裏,黃安帶着他未盡的夢奔赴天堂。

                (三)

1949年春,黃平蹲在大槐樹上,看着村中央升起了紅旗。他在想,難道那過去的一切,那悲苦的生活就這樣的都結束了嗎?

十月份,黃泰騎着高頭大馬走過了天安門廣場。當他騎在馬上的那一刻,他的身份是榮耀的,他的內心是愉悅的。但是當他走過了廣場,跨下戰馬的那一刻,他又想起了他的戰友,以及18歲的黃安。

所以,當志願軍集合的號聲一旦響起,他義不容辭地奔赴了朝鮮戰場。

他深信,沒有扛不過的槍林彈雨。

滴水成冰的天氣,單薄的外衣。在那座山腳下,他們單純就是靠着信念在和裝備精良的美國大兵作戰。

炮彈從頭頂上嗖嗖地飛過,工整的戰壕被炸得七零八落。有的人身中了子彈還抱着機槍不鬆手,誓要爲戰爭流盡最後一滴血。

我們老家在解放戰爭的時候有一句自取其樂的話:國民黨有炮彈,解放軍有肉彈。但是肉彈,能扛得過炮彈嗎?

歷經了三晝夜的浴血奮戰,敵人最終還是衝上了陣地。

黃泰的子彈早已經打完了,昨天就斷了乾糧,左小腿還中了一顆流彈。他倒在血泊裏,看着敵人踏上了工事。他當時心裏只有一個信念——我還不能死。我還沒有見到紅色的中國,我不能死;我的家裏還有孩子,我不能死。

敵人踩住了他的胳膊,他咬緊牙關不讓自己喊出痛來。火紅的太陽從東方升起,他把頭,深深地埋進了土裏。

他從戰場上撿回了一條命。

                (四)

1960年,黃平22歲,高中畢業。黃平就讀的那所學校所在縣的縣長就是當年縣大隊的大隊長。他因爲懷念黃安,所以在分發每個月的就學補助的時候,多給黃平劃了四元錢。1960年的饅頭兩分錢一個。

黃平每週都會去主動的升國旗,因爲他想第一個看見紅色從這片土地上升起。

高中畢業後他回到了水地莊,他深知自己離不開這片多情的土地,這片土地需要自己。它已經在風雨飄搖的山河裏鏽跡斑駁的航行了這麼多年,它需要迎來一個嶄新的時代。

然而最先迎接黃平的並不是幸福的時代,而是三年的饑荒。

人定勝天終究只能是一句空話,在這無邊浩瀚的自然世界裏,人同草芥沒有什麼區別。

他首先看到了自己侄子的離去。

革命英雄年僅12歲的孩子,在這場浩劫裏沒能支撐下去。他看着大哥黃泰在家裏翻箱倒櫃可就是找不出一粒乾糧。他默默地蹲在牆角,可是卻沒有力氣哪怕擠出一滴眼淚。

南邊山坡下有一個義和莊,村子裏三百口人都餓死了。

縣上最終選擇了相信黃平。

黃平當了12年的村支書。村北邊修大壩,大雨天,他冒着潰堤的危險在河道上指揮戰鬥。幾次三番地摔倒在泥地裏,滾得渾身髒兮兮的。當縣委班子下來視察工作的時候,他從人羣裏鑽出來,縣長都差點認不出他。

“你看看你這東西,渾身整的算是個什麼玩意。”縣長用一種愛惜的口氣,憋着笑,罵了這麼一句。

因爲工作出色,黃平連續五年被評爲縣勞模,還被印在了縣裏的宣傳冊上。

黃平後來也幹過銀行管理員,進過鎮裏的行政單位。不論在哪兒,他的信念都只有一個——爲了這片土地,爲了人民早日見到一個紅色的中國。


前年大哥也去世了。八十歲的黃平坐在舊村的山坡上看着不遠處的一幢幢磚瓦房。

村民們早就都搬進了下面的新房子裏去了。那裏有充足的糧食、水,便捷的電,還有新修的水泥路和排水溝。小溪從莊前流過,公路就依傍着村落。他揉揉模糊的雙眼,看見了村委會飄揚的紅旗。朝陽映照的紅旗下,一羣大學生正在那裏搞着活動。他們都是這片土地上走出去的意氣奮發的孩子,有他們在,這片土地就有着不可限量的未來。

他瞅着瞅着,佈滿皺紋的臉上漸漸露出了一絲笑,嘴角微微的上揚。

或許,這就是紅色的中國。

注:謹以此文紀念所有水地莊及張家口爲新中國的成立與建設付出青春與生命的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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