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爲情義(一)

01/

建軍的老婆又發短信來借錢,我略微猶豫了一下,還是從微信裏轉給了她。

我之所以猶豫,是因爲最近三年多來,她從QQ到留言到微信,幾乎電話都不打了,好像發個信息說一聲,我就一定要借錢給她似的!

這幾年,她陸陸續續在我手裏借了七八次十幾萬元!

更令我詫異的是,建軍昨天才找我借了五萬元,說他爸得了癌症。

這倆口子究竟怎麼哪?

我一直沒告訴建軍,他老婆在我手裏借了多少錢,我想,他肯定是知道的;我從沒告訴過建軍的老婆,說他在我手裏借了多少錢。因爲,建軍第一次找我借錢時就囑咐過我,千萬別讓他老婆知道。

對於他倆口子借錢的事情,一開始我還真不在意,更加沒有絲毫的其他想法;我一直的觀點是,只要我還有錢,只要他們開口借,我肯定不問緣由、不會拒絕。不僅因爲家務事說不清楚,更因爲,小時候建軍和我的關係好得勝過親兄弟。

記得七八歲的時候,我們一起下河摸魚,特別喜歡逞能的我,最喜歡往水深一點的地方扎猛子沉下水裏去,在河底的石塊縫隙裏去搜尋一些稍大一點的魚。

那條河,是人們的主要生活水源,很多河段清澈見底。預備河牀很開闊,寬度約爲二三百米,是應付山洪爆發時用的,可以經受百年不遇的大水;平時的水面通常寬二三十米至四五十米,平均水深大約一米。河面寬的地方水淺一些,河面窄的地方,水便深一些。因地形差異或長年的河牀沖積,淺灘處可以捲起褲腿赤腳走過去,深水河段又可撐船放排打魚。

有一次下河摸魚,我一個猛子下去,在一塊大石頭的河牀底部縫隙裏發現一條魚,我憋住氣沉在水裏,順着魚尾一點點往裏伸手,最後魚沒抓到,手卻被卡在縫隙裏,怎麼也退不出來。就在我快要支持不住的時候,建軍看出不妙,一個猛子紮下去幫我費力地擡起石頭,讓我脫離危險。

事後每每想起,小時候天不怕地不怕的我,總是感到後怕和恐懼。

當時,水流有點急,因爲右手被卡着,整個人被水流衝涮着,全部悶在水裏,在水流中漂浮又無處借力,既衝不走又浮不起。如果不是建軍,這個世界或許早就沒有我了。

那時候小,竟然沒說聲謝謝;隨着年齡增長,記憶越來越清晰,從內心深處滋生出來的那份感激更是越來越強烈。

我和建軍的關係,遠不止於默契;一點不爲過地說,完全算得上心有靈犀。我們倆的關係好到超過自己家的親兄弟。

創業之初,建軍在和我媽通話時聽說我資金週轉緊張,不僅拿出了自己全部的積蓄,還用自己家房子抵押貸款,不遺餘力地幫我,因此推遲了兩年的婚期。

這些,或許正是他們一次又一次理直氣壯地找我借錢的理由吧!

我不是聖人,偶爾也有些許不悅。但事後想起,每每總是安慰自己、開導自己、告誡自己:

要感恩!大方些!應該的!

02/

我們已經有很長時間疏於聯繫了。於我而言,是真的太忙;就他們來說,或許是因爲知道我太忙,不想太多耽誤我的時間。

但我們堅信彼此間的情誼!

最近幾年,我慢慢發現建軍倆口子的行爲有些反常,他們一直持續不斷地找我借錢:有時一前一後,有時相隔一兩天三五天;還有幾次,夫妻倆找我借錢的時間和理由幾乎雷同或重疊。

原本不願疑慮的我,開始有些擔憂……

建軍的母親去世得早。他姐姐爲了照顧家裏,嫁在了他們家隔壁;幾年前聽建軍說過,他姐姐下崗以後一直幫着他爸經營雜貨店的生意。

姐夫家條件不是很好,但日子倒也還過得去。

建軍大學畢業後分配在縣財政局,老婆在稅務局工作。兩口子的單位都是有錢且福利也很好的。家裏一個小孩,按說是不該缺錢的!

難道他們家發生什麼重大變故或特別事件了嗎?

我曾問過建軍,他不僅支支吾吾沒有想要告訴我的意思,更是自那次問話以後,再沒主動打過電話。逢時過節,也常常只是微信中幾句短短的簡單問候的話語。

偶爾我會想:就算他們家遭遇了什麼重大變故或特別事件,也應該一次性多借些,而不是長期丁丁點點地借?

我決定回去看看——

03/

我已經離開那裏快三十年了。雖然我在那裏出生,在那裏成長,但那裏並不是我的家鄉。隨着父母平反,我們舉家搬遷後,便再沒回去過。

我與建軍的最後一次見面,是五年前他出差時。他說那裏變化挺大的!得益於溫總理四萬億的基建投資,通了高速,自己開車八九個小時就可以到了。

我想去看看,並不關心那裏有多大的變化;更多的,是因爲疑惑以及對建軍他爸身體狀況的擔心。

建軍的爸爸特別善良淳樸。有次,一個算命的說建軍如何如何聰明,長大後必定強過老子勝過娘。他爸樂得滿臉開花,笑呵呵地給那算命的一口袋白米,害得一家人二十天以紅薯充飢。

在我記憶裏,建軍的爸爸是最無私地給過我們家庇護和幫助的人。真得了癌症,農合社那點補助遠遠解決不了問題。

04/

爲防止路上堵車,我帶上司機凌晨三點就出發了。沿途穿越十一個縣市,花了大約八個多小時,終於抵達了小縣城。

去到建軍家,沒人。

樓下,他爸平時打理的小賣部也換了人。我走去打聽了一下,說是不認識!

正疑惑着,建軍的姐姐拎着個裝滿了小菜的竹籃子回來了。

我問她:“建軍他們週末都不在家,是不是去醫院陪你爸了?”

他姐姐嘆口氣,用略帶嘲諷、蔑視和抑鬱的口吻說“哼,他去醫院陪我爸?去地下差不多!”

我詫異道:“怎麼了?”

她說:“還不是他不爭氣!”

不爭氣?她姐姐怎麼會用這個詞語呢?這詞語在當地民俗中包含着不聽話、不學好、不上道、敗家子、沒出息等多重含義。

“他怎麼不爭氣了?”我着急地問。

她說:“你不知道嗎?”

“我知道啥?我都這麼多年沒回來過了!”我說。

他姐姐說:“這些年他又賭錢又吸毒,工作丟了,房子沒了,店子沒了,還把我爸活活氣死了!”

什麼什麼?建軍姐姐的話猶如晴天霹靂,我愣住了。儘管臨來之前和來的這一路上有很多種假設和猜想,我甚至還想過把他爸弄到省城去治病,可怎麼都沒想到這些方面去。

我說:“難怪我問他你爸病情究竟怎麼樣了的時候,他說話躲躲閃閃、遮遮掩掩的。怎麼會這樣呢?”

他姐姐說:“你被他騙了,我爸去年就被他氣死了。”

我問她:“究竟是怎麼回事啊,你說仔細點?”

他姐姐說:“他開始是賭博,輸多了,就借高利貸、貪污公款,越陷越深,工作被開除了,房子、店子都賣了;後來又染上了毒癮。折騰得家破人亡,名聲掃地!去年夏天,我爸爲了幫他戒毒,不讓他出門,他把我爸推倒在地,氣得我爸腦溢血,還沒送攏醫院就去世了。”

雖然我極力壓制自己的思緒,努力讓情感的想象力逃離建軍姐姐語言描述的意境,但心卻在愧疚中被悔恨撕裂……

不是說好人有好報麼?爲什麼一個聽到算命的說自己兒子幾句好話,便拿全家二十天的口糧相贈的好人、一個從小就對我愛護有加、慈眉善目的老人,會以那樣的方式離開人世呢?

不是說”強過老子勝過娘”麼?爲什麼我兒時比兄弟還親的夥伴,一個受過高等教育的大學生,一個父母眼裏的天之驕子,一個堂堂正正的國家幹部,一個左鄰右舍教育孩子時曾以之爲參照的榜樣……竟會墮落如斯?甚至如此這般地把自己的父親給活活地氣死?

05/

我問建軍的姐姐,建軍什麼時候與社會上那些人混在一起的?爲啥一開始不好好管管他呢?

他姐姐說:“大概就是四五年前的事。開始和他一起夥的那些人都是各單位不求上進、在單位沒權、長期對現狀不滿的;還有兩三個平時與他們這夥人關係好一點的私企老闆。聽人說那個湖南來我們這養野豬的老闆輸了七八百萬;只有民政局那個副局長和石油公司的經理打牌最狡猾,他倆是大贏家;交管局管出租車的那個處長也是贏了錢的。其它人比建軍好不了多少,差不多都陸陸續續出問題了……他是後來吸毒,才和社會上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的!你說他有家有室有老婆有小孩有工作,還是共產黨員、副局級幹部,我們一直以他爲驕傲,我和我爸做夢都沒想到他會走到這一步啊……”

說話過程中,我從建軍姐姐臉上的表情變化裏可以看出:她的內心正快速經歷着從失望到悲慼的煎熬,試圖控制卻又有些管控不住這種演變的情緒。

她擡手用袖子拭了拭溼潤的眼眶,對我說:“我知道你倆關係好,現在,只能看你說不說得了他了!你要是真想幫他,我求求你一定要把他帶走!他要是還像現在這樣在這裏夥下去,再過幾年,一定會妻離子散、家破人亡,他會把自己的命都給丟了的。”

我說:”你們怎麼不早點打電話告訴我呢?”

建軍的姐姐說:”我和我爸之前是這樣想過的,可他不讓啊,他不給我們你的電話……”

我說:”你們可以去找以前和我們家關係好的其他人要啊,比如,我們以前村裏的鄰居、生產隊長、學校校長或支書啥的。”

建軍姐姐說:”我爸還在的時候,啥辦法都想過,最後實在是沒辦法了,就想到了你。我們問他要你的電話,就像要他命似的,家裏吵翻了天,他瘋狂到只差就要殺人了。再後來,就沒人敢提這事了……”

我的心隱隱作痛。我要是早知道這些,老人家絕對不會走那麼早、那麼悲……

或許,這就是命!

我一邊感感慨人生變化,世事無常,一邊喟嘆:這窮山僻壤的破地方,怎麼也沾染上了這樣的不良社會風氣……?

我愧疚地對建軍的姐姐說,我真不知道建軍現在的狀況竟是如此不堪。我請她放心,自己一定會全力以赴地幫助建軍重新走回人生的正確軌道。

告辭出門,我立即給建軍打電話告訴他我來了,問他在哪在幹嗎?他說在單位加班,要我去附近一家茶樓等會,他馬上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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