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揣摩他人說起

從揣摩他人說起

摘自:醜陋的中國人

 有一次我去臺中看一位英國教授,有一位也在那個大學教書的老朋友,跑來看我,他說:“晚上到我那兒去吃飯。”我說:“對不起,我還有約。”他說:“不行,一定要來!”我說:“好吧!到時候再說。”他說:“一定來,再見!”我們中國人心裏有數,可是洋人不明白,辦完事之後,到了吃晚飯的時候,我說:“我要回去了!”英國教授說:“哎!你剛纔不是和某教授約好了的嗎?要到他家去啊!”我說:“哪有這回事?”他說:“他一定把飯煮好了等你。”外國人就不懂中國人這種心口不一的這一套。

  這種種情形,使中國人生下來就有很沉重的負擔,每天都要去揣摩別人的意思,如果是平輩朋友,還沒有關係。如果他有權勢,如果他是大官,如果他有錢,而你又必須跟他接近,你就要時時刻刻琢磨他到底在想什麼,這些都是精神浪費。所以說,有句俗話:“在中國做事容易,做人難。”“做人”就是軟件文化,各位在國外住久了,回國之後就會體會到這句話的壓力。做事容易,二加二就是四,可是做人就難了,二加二可能是五,可能是一,可能是八百五十三,你以爲你講了實話,別人以爲你是攻擊──你難道要顛覆政府呀?這是一個嚴重的課題,使我們永遠在一些大話、空話、假話、謊話、毒話中打轉。我有一個最大的本領,開任何會議時,我都可以坐在那裏睡覺,睡醒一覺之後,會也就結束。爲什麼呢?開會時大家講的都是連他自己都不相信的話,聽不聽都一樣。今年(一九八四年)參加國際作家寫作計劃的一位大陸著名女作家諶容,寫了一篇小說《真真假假》,推薦給各位,務請拜讀。環境使我們說謊,使我們不能誠實。我們至少應該覺得,壞事是一件壞事,一旦壞事被我們認爲是一件榮耀的事,認爲是無所謂的事的話,這個民族的軟件文化就開始下降。好比說偷東西被認爲是無所謂的事,不是不光榮的事,甚至是光榮的事,這就造成一個危機,而我們中國人正面對這個危機。

 因爲中國人不斷地掩飾自己的錯誤,不斷地講大話、空話、假話、謊話、毒話,中國人的心靈遂完全封閉,不能開闊。中國的面積這麼大,文化這麼久遠,泱泱大國,中國人應該有一個什麼樣的心胸?應該是泱泱大國的心胸。可是我們泱泱大國民的心胸只能在書上看到,只能在電視上看到。你們看過哪一個中國人有泱泱大國民的胸襟?只要瞪他一眼,馬上動刀子。你和他意見不同試一試?洋人可以打一架之後回來握握手,中國人打一架可是一百年的仇恨,三代都報不完的仇恨!爲什麼我們缺少海洋般的包容性?

  沒有包容性的性格,如此這般狹窄的心胸,造成中國人兩個極端,不夠平衡。一方面是絕對的自卑,一方面是絕對的自傲。自卑的時候,成了奴才;自傲的時候,成了主人!獨獨的,沒有自尊。自卑的時候覺得自己是團狗屎,和權勢走得越近,臉上的笑容越多。自傲的時候覺得其他人都是狗屎,不屑一顧;變成了一種人格分裂的奇異動物。

 在中國要創造一個奇蹟很容易,一下子就會現出使人驚異的成績。但是要保持這個奇蹟,中國人卻缺少這種能力。一個人稍稍有一點可憐的成就,於是耳朵就不靈光了,眼睛也花了,路也不會走了,因爲他開始發燒。寫了兩篇文章就成了一個作家,拍了兩部電影就成了電影明星,當了兩年有點小權的官就成了人民救星,到美國來念了兩年書就成了專家學人,這些都是自我膨脹。臺灣曾經出過一個車禍,國立臺灣師範大學的畢業生出去旅行,車掌小姐說:“我們這位司機先生,是天下一流的司機,英俊、年輕。”那位司機先生立刻放開方 
向盤,向大家拱手致意。這就是自我膨脹,他認爲他技術高明,使他雖不扶方向盤,照樣可以開車。若干年前,看過一部電影。有一次,羅馬皇帝請了一個人來表演飛翔,這個人自己做了一對翅膀,當他上塔之前,展示給大家看,全場掌聲雷動。他一下子膨脹到不能剋制,覺得偉大起來,認爲不要這對翅膀照樣可以飛,接着就順着梯子往上爬,他太太拉他說:“沒有這個東西是不能飛的,你怎麼可以這個樣子?”他說:“你懂什麼?”他太太追他,他就用腳踩他太太的手。他到了塔上後,把蓋子一蓋,偉大加三級,再往下一跳,撲通一聲就沒有了。觀衆大發脾氣,我們出錢是看飛的,不是看摔死人的,教他太太飛。他太太淒涼地對她丈夫在天之靈說:“你膨脹的結果是,害了你自己,也害了你的妻子。”

  中國人是天下最容易膨脹的民族,爲什麼容易膨脹?因爲中國人“器小易盈”,見識太少,心胸太窄,稍微有一點氣候,就認爲天地雖大,已裝他不下。假如只有幾個人如此,還沒有關係,假使全民族,或是大多數,或者是較多數的中國人都如此的話,就形成了民族的危機。中國人似乎永遠沒有自尊,以至於中國人很難有平等觀念。你如果不是我的主人,我便是你的主人。這種情形影響到個人心態的封閉,死不認錯。可是又不斷有錯,以致使我們中國人產生一種神經質的恐懼。舉一個例子來說明:臺北有個朋友,有一次害了急病,被擡到中心診所,插了一身管子,把他給救活了。兩三天之後,他的家人覺得中心診所費用較貴,預備轉到榮民總醫院,就跟醫生去講,醫生一聽之下,大發雷霆,說:“我好不容易把他的命救回來,現在要轉院呀。”於是不由分說,把管子全部拔下,病人幾乎死掉。朋友向我談起這件事時,既悲又憤,我向他說:“你把那醫生的名字告訴我,我寫文章揭發他。”他大吃一驚說:“你這個人太沖動、好事,早知道不跟你講。”我聽了氣得發瘋,我說:“你怕什麼?他只不過是個醫生而已,你再生病時,不找他便是了,難道他能到你家非看病報復不可?再說,他如果要對付的話,也只能對付我,不會對付你。是我寫的,我都不怕,你怕什麼?”他說:“你是亡命之徒。”我覺得我應該受到讚揚的,反而受到他的奚落。我想這不是他一個人的問題,他是我很好的朋友,人也很好,他講這些話是因爲他愛護我,不願意我去闖禍。然而這正是神經質的恐懼,這個也怕,那個也怕。

 還有一種“買西瓜學”。老闆對夥計說:“你一出門,往西走,第一道橋那裏,就有賣西瓜的,你給我買兩斤西瓜。”夥計一出門,往西走,沒有看見橋,也沒有賣西瓜的,於是就空手回來。老闆罵他混蛋,沒有頭腦。他說:“東邊有賣的。”老闆問他:“你爲什麼不到東邊去?”他說:“你沒叫我去。”老闆又罵他混蛋。其實老闆覺得這個夥計老實,服從性強,沒有思考能力,纔是真正的安全可靠。假如夥計出去一看,西邊沒有,東邊有,就去買了,瓜又便宜、又甜。回去之後老闆會誇獎他說:“你太聰明瞭,了不起,做人正應該如 
此,我很需要你。”其實老闆覺得這個傢伙靠不住,會胡思亂想。各位,有思考能力的奴隸最危險,主子對這種奴隸不是殺就是趕。這種文化之下孕育出來的人,怎能獨立思考?因爲我們沒有獨立思考訓練,也恐懼獨立思考,所以中國人也缺乏鑑賞能力,什麼都是和稀泥,沒有是非,沒有標準。中國到今天這個地步,應該在文化裏找出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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