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質教育”與“動力汽車”——徐小平

2006年3月13日清晨,我和新東方的一對同事夫婦張妮、鐵嶺,從哥倫比亞大學出發,開車去耶魯大學。 張妮在新東方工作五年之後,去年來到哥倫比亞大學攻讀教育學,將來好競爭新東方總裁或教育部部長的職務。鐵嶺是張妮的老公,以“蒼蠅也是肉”、“撿麥穗的戀愛理論”聞名於新東方講臺,這次是來紐約探親。我們正好結伴而行。 我要寫的不是遊記,我要寫的是車上我們一次對話。這個對話,對於我的意義簡直相當於愛因斯坦發現了相對論,不過我要聲明,這個發明權並非是我的,而是鐵嶺的,我頂多算是一個聯合發明人。 對話是這樣的:在車上,張妮說起了她在哥倫比亞就讀的導師,這個導師在中美教育研究中有特殊的地位,此刻正應邀在北京,爲中國教育部的教育改革提供諮詢。 張妮說:導師有一個特殊的價值,就是對於中國教育各種名詞的精準翻譯,由於他的這些翻譯,美國人才能夠理解那些唯獨中國纔有的教育名詞,才能夠真正理解中國教育,從而進行研究交流。導師是中美教育交流的一座橋樑。 聽了張妮的表述,我立即高興起來。因爲我雖然不在學術領域,但常常假裝深沉。我說,我一定要見見你的導師,我對教育交流的話題非常感興趣…… 翻譯是中外交流最難的一件事。如果翻譯不是問題,那就沒有文化誤解,比如加拿大和美國,兩個國家文化很不一樣,但由於語言相同,所以雙方雖然一直互相調侃對方,但只有理解,沒有誤解。加拿大很多人不喜歡美國,是建立在深刻的理解之上的。 但由於種種原因,包括主要原因之一的語言隔閡,中國和美國之間的誤解就嚴重了。別的不說,就說教育領域裏的許多名字,如果直接翻譯,美國人根本無法理解:比如“三好學生”怎麼翻?“政治課”怎麼翻?五講四美三熱愛怎麼翻? 這些名詞,是每個申請美國大學的中國學生都碰到過的語言文化壁壘。如果翻譯不好,很容易會使本來應該得到的獎學金和名校錄取雞飛蛋打,功敗垂成。多年來我在新東方幫助學生申請美國獎學金和留學,簽證諮詢,很大程度上,做的工作和張妮這位導師是一致的:幫助中國學生在面對美國大學和使館時,用美國人能力理解的詞彙,說清楚自己作爲中國人的那些事情。所以,我常常自命自己爲:跨文化交流的掮客走卒。張妮的導師做的也許是宏觀理論研究,我做的,是直接幫助學生的實用和微觀工作。 於是,我就乘機向張妮提出了一個在我心中久久無法解決的翻譯難題,我問:那你的導師如何翻譯“素質教育”這個名詞? 我等待張妮給我帶來豁然開朗的回答。我在中國的寫作和演講,千言萬語、歸根結底,就是一句話:“素質教育”,幫助改善和提高當代大學生的個人素質。I help Chinese students, one at a time. 我爲當代大學生服務,一次一個。但我在文字中,我很少用“素質教育”這個詞,每次不得不用時,也都帶着痛苦和內疚——因爲,雖然我的中文能力肯定屬於“相當”高之列,但我實在無法理解“素質教育”到底是什麼意思? 在國外留學的經歷教育了我:如果你對一個概念不是那麼清楚,最好不要瞎說。“素質教育”指什麼?作爲讀者的你想過這個問題嗎?它作爲一種全社會都在提倡呼籲的概念,到底包含了那些具體的內容?如果你不能定義一個概念,你怎麼能夠推廣這個概念呢? 我曾經試圖定義這個概念,但無論如何不成功……現在人在美國,面對一個跨文化教育交流大師的學生,我想也許我能夠得到某種解釋? 張妮說:這個詞我的導師還真的試圖翻譯過,但並不成功,他想翻譯成“quality education for general public”(爲公衆的高質量教育),但顯然不準確,所以至今還沒有找到對應和恰當的詞來翻譯它。 我說,麻煩大了,我一直不知道怎麼翻譯,而你的導師居然也不會。奇怪……難怪素質教育,這麼難呢…… 這時,一直在那裏靜靜開車的鐵嶺突然插話,他說:“素質教育怎麼翻——本來就沒法翻嘛!教育的本質就是素質教育。如果教育不教素質,教出來的人都沒有素質,這還是教育嗎?所以,素質教育是一個悖論,本來就不應該放在一起。” 我聽了,沉默了片刻,然後爆發出一陣大笑,鐵嶺的話石破天驚,一下子解決了我對“素質教育”這個概念的苦苦思考。他的這個回答,有點像“皇帝可真的什麼也沒穿”的效果,既深邃,也簡樸,既轟鳴,也沉靜。作爲一天到晚給人提供“人生設計”,指出當代大學生“素質問題”的我,立即感到了一個新時代的來臨:廢除“素質教育”這個概念,還教育以教育素質的本來功能! 教育教育,一個有教育的人能夠沒有素質嗎?一個有素質的人能夠沒有教育嗎? “這個人有教育,沒素質”。“那個人有素質,沒教育”。“這個老師什麼都教,除了素質”。“這個學校什麼都育,不育素質”。 我暈。 我突然感覺我不是人了。因爲我忽然有了一種強迫症,迫使自己如同一個野獸那麼想問題…… 於是我想到了遠古的人類,遠遠古的人類,遠遠遠遠古的類人,類人猿,猿人,以及現在依然在非洲大陸上生活着的各種各樣人類的近親,比如狒狒,猩猩,猴猴,以及我們的遠親豺狼虎豹…… 除了人類,其他動物似乎都沒有“教育”這個名詞,更不提倡“素質教育”——也許他們都在提倡,但至少人類還無法翻譯他們的語言——但無論是什麼動物,一旦生下來,就有了教育:從基因相傳到言傳身教的“教育”。獅子教育它的孩子捕獵,鱷魚教育它的孩子捕魚,猴子教育它的孩子捉蝨——據說猴類捉蝨,是一種娛樂和社交,相當於人類的桑拿和按摩,瞧着裏就包含着“素質”教育! 高級動物,低級動物,都會教育它的孩子們互愛,共存,互相幫助,協調捕獵,長幼有序(小的驅逐老的),相濡以沫——好像這是鯽魚做的事情,但怎麼聽着也特別像“素質教育”…… 簡單說,教育的基本定義,大概就是自身生存和羣體生存的代代相傳吧。生存,需要捕食技能,作爲人,也就是工作謀生的技能;而人的生存,更需要社會技能,社會技能,可能就是道德、倫理、品格(守法、守信、誠實、關愛、慈善、公益、助人……)等這一些列被“教育”出來的“素質”吧! 毫無疑問,教育的目的,其實就是給人素質。“素質”教育,其實就是教育。教育教育,如果一種教育“教育”了你半天,還要重新回頭再給你來一次“素質”教育,這個教育,怎麼能夠算是“教育”呢?這樣的教育,怎麼能夠說是好的教育呢?! 舉國上下提倡和呼喚着“素質教育”——雖然我能夠看到這個裏面教育者們的苦口婆心,但人類社會往往是缺什麼才提倡什麼的,天天下雨,就不會求雨,天天失火,就不會鑽木——正因爲中國教育嚴重缺失“素質”這個教育的最基本要素,所以,“素質教育”才成爲我們這個時代的悖論,成爲當代教育的一個巨大諷刺—— ——沒有人提倡“動力汽車”,因爲沒有動力的汽車是車模。 ——沒有人提倡“飛行飛機”,因爲不會飛的飛機是坦克。 ——沒有人提倡“可吃的米”,因爲不可吃的米是平方米。 ——沒有人提倡“治病的藥”,因爲不能治病的藥是假藥。 但是在中國,我們卻在提倡“素質教育”。教育最基本的功能是素質,但教育在中國,它什麼都不缺,缺偏偏缺了素質…… 在美國,我關注着國內的“兩會”,兩會上,教育部說中國教育是成功的。與此同時,教育部也一直在提倡素質教育…… …… …… 就這樣,在從哥倫比亞去耶魯的路上,我和張妮鐵嶺,一路走來一路聊,一路聊來一路自豪,感到我們終於解決了中國教育中一個最重大的概念謬誤! 我告訴鐵嶺,要回家寫一篇博客,把這個觀點發表出來,並且,我承諾我一定要在博客裏指明,鐵嶺是“素質教育”這個概念悖論的發明人,以及很很可能是這個名詞的終結者——現在我正在兌現這個承諾,瞧我的“素質”! 鐵嶺聽了顯然很高興,於是加大油門,他的“動力汽車”,風馳電掣地向耶魯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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