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木工 ____农民工纪事之一


李蛤蛤到我家干活半月了,老是不说话。父亲说:“这种人都这样儿,有点手艺能挣钱,便夜郎自大、目中无人了,哼哼,什么了不起的,这会儿用得着你知道你是谁,用不着你知道你算老几呀!再说干得活儿咋样还不知道呢,土头土脑的家伙,简直是个哑巴,能把人活活憋死!”
第二天父亲出差(其实是公费旅行),临走之前郑重其事交待我看好家门,时刻留意,千万小心,然后是一串忧心忡忡地叮嘱:什么出来进去锁好门呀、看好电器呀、摆设呀、用具呀……比老师讲解课文都详细。最后甚至提醒我要特别注意家里的那些字画呀、瓷器呀、古玩呀、塑像呀等等,“那些可是艺术品,很贵重很值钱的,可别一眨眼不见了,丢失了,让人摸走了……“。
我知道父亲所谓的艺术品都是赝品、仿制品,家里并没有很贵重很值钱的东西,便以一种满不在乎的口气回答说:“没事,放心好了,我保证……”。
谁知父亲见我懒洋洋无所谓的样子,没等我把话说完,顿时勃然大怒,两只眼鼓起来喷射着怒火,好像伸手一接,就能掉下燃烧的木炭。他横眉喝道:“浑蛋主、傻瓜、孱头、废物、蠢货……没本事考中学,叫你看个家都不会,狗也比你强……,我问你,你凭什么知道没事?凭认识他才几天吗?嗯,说呀……怎么不回答?很多人共事多年还看不出好坏呢!你竟改说没事,狗屁不通的东西,自作聪明,有志气三天别吃饭!等我回来,家里就是少一根针,你也得滚回老家种地去,别想再回来!”
我想:“回老家就回老家,种地卖菜,也比这儿好!”但表面上只有唯唯诺诺,不敢再说一句话了。
接下来的几天,李蛤蛤依然故我,问一句答一句,问两句答两声;吃饭便吃饭,干活便干活,跟他在一起,又闷又烦,实在无聊极了。
眼见院子里那堆杂乱的木头随着锯子声、刨子声、锤子声、斧子声变得整齐、光亮、好看了。我想起李蛤蛤来的那天,父亲和邻居老钱的一番争论:
“你在哪儿弄得这堆废料?”老钱巡视着院子问。
父亲面有难色,窘促不安,支支唔唔地不敢承认这些木头都是踅摸来的包装箱呀、旧货架呀、拆房子剩下的椽呀、檩呀、半截梁呀等等,只是反复问老钱“能不能拼拼凑凑搞些家具把房子装修装修,眼下刚买了房子,正赶上封山植树,退耕还林,木材价格飞涨……”
老钱说:“嘿,你大小也是个领导,真会精打细算,这堆废料要能做成家具,那家具厂就能造出机器人了!别说讲究些的大件了,就是做些桌椅板凳、箱子衣架之类的小件也难,难!因为这堆东西既不是木材,也不是木料,而且又杂又乱,多数都不能用,哪里是木头,我看就是一堆烧饭的柴火……,谁会揽这活儿呀……这种活儿,出力不见工,能把人累死……我敢打赌,没人揽这活儿,真的,不管什么能工巧匠,只要一看这料,就得吓跑……”
父亲虽然嘴硬,心里却没底儿。因为老钱是家具厂退休的工程师,内行。俗话说,隔行如隔山呀。父亲叹息一声,呆呆地注视着院子,一筹莫展,犹如被 针刺破的气球,别提多泄气了。
但李蛤蛤却很平静。他四十多岁的模样,个子不高、伛背、黑瘦、结实、麻利。穿一身洗得发白的蓝布衣裤,黑布鞋,浓眉细目,目光深邃,口音很怪,一听就知道是南方人。
望着院子里堆成小山似的木头,李蛤蛤很快听懂了父亲的意思,他蹙着眉,未说一字,便开始在院子里转来转去,一脸若有所思的样子。有时,他会掀开一些木头看看下面,偶尔也会瞄比画算量折腾一番。直到他把几乎所有的木头翻看一遍,他才站直身体,一边用衣袖抹汗,一面拧眉侧目,以一种鸟一样的奇异目光打量着父亲。
“还有吗?”他问。
父亲一脸悉苦,吞吞吐吐说没有了。但李蛤蛤似乎并不太在意父亲的回答,他瞟了一眼院子外面,略微犹豫了一下,忽然问:
“这片居民区很大……你知道谁家是军烈属吗?”
这可太出乎意料了,父亲先是一愣,但很快就使脸上显出笑容来,这笑容就像身体的某个部位突发奇痒而引起的脸部肌肉扭动,嘴角也因嘻笑露出了牙齿。
“军烈属嘛?你是指什么呢?父亲一拍脑门说“当兵的,牺牲的……,唉唉,这还真没留意……不过,我想在这么大的居民区,总该有的,是的,肯定有……我帮你打听打听,我一定帮你问个清楚……但这家具……做家具的事……你看……”
父亲话说一半停住了,他两手摊在胸前,满脸堆笑,期待着李蛤蛤表态,眼睛都湿润了。
李蛤蛤低头想一会儿,又举头看看院子里的天空,平静地说:“明天开始做,行吗?”
父亲的脸色陡然发白,但旋即像烟花一样绽放出欢快的喜气。
“行行行……”他笑逐颜开,嘴里边发出快活的行字,仿佛担心回答的慢或少了,人家会收回说出的话似的。
旁边站着的老钱却惊呆了,愣睁半天才明白怎么加事,他又是叹息又是摇头,认为这个世界已变得不正常,人们好像都发了疯,只要有利可图,什么事都敢答应,都敢去做,而从不考虑做得好坏,有没有能力去做……就是吹牛也得找个地方、找个理由吧!真是不可思议,简直无法理解,世上竟有这种人,你越是认为不能做、做不到的事,就偏偏有人钻这个空儿,信这个邪……
老钱在一旁唠唠叨叨,见没人理他,他也仿佛不屑与这类言过其实、自不量力的吹牛大王为伍,便悻悻然地耸耸肩,转身溜走了。
我心里更是暗暗吃惊,根本无法想象这堆无人敢接的废料用腿支起来变成家具,会是个什么模样?


这天下午,天气异常闷热,从早上起就徘徊在天边的朵朵浮去,仿佛被一层玻璃挡住了,怎么也飘不起来……白亮的耀眼的太阳向城市、街道和楼房倾泻着火焰般的热浪……平日里经常拂枝摇叶的风好象也受不了暑气和酷热的烘烧而退缩了,胆怯地躲藏到院子里那棵高大椿树梢上的叶子底下,犹如窒息一般纹丝不动。密叶深处的蝉还在发出单调无力、昏昏欲睡的长鸣……空气湿热、凝滞、愈加沉闷,一些背阴的墙角甚至渗出了水珠……大约快到傍晚时,从西北面的天空忽然涌现出大片大片银灰色的雨云,它们汇集着、拥挤着,层层翻滚,犹如 急速奔驰的马群,潮水般向四面八方扩展,很快遮蔽了大半天空……天色晦暗,隐隐传来雷声……空气愈加潮湿、沉重,宛如吸饱水的海绵……雷声愈来愈近,伴随着低垂的雨云压下来,云层厚密、浓重、状如煤烟,仿佛黑夜落在房顶……忽然,起了一阵风,树叶沙沙呓语……旋即一片寂静……空气中掠过刹那的紧张、震颤……周围一片幽暗、混沌……一道强烈的闪电划破黑夜的云幕,雷声大作,狂风再起,大颗的雨点从空中洒落。树上、墙上、房顶和地面唿唿咚咚响成一片,顷刻之间,大雨滂沱……
李蛤蛤站在门口屋檐下,默默看雨。他神情忧郁,贪婪的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
地上已是一片汪洋……瓢泼的雨水密集地斜扫在他的头上、脸上,他的上衣如同水洗,但他却视而不见,无动于衷,一脸茫然……
蓦地,他转身回屋,来到灯光暗淡的工作台前,低头、伛背、侧身、脚踏木板,操锯瞄准,陡然奋力,锯子便发出尖利、急促的声响。木板在锯齿下颤栗、分开,木屑飞迸……雷声隆隆,与锯声争鸣……突然,天空一个炸雷,似山崩地裂……李蛤蛤猛一挫身,如遭雷击,他全身收紧,手臂痉挛,几乎拿不住锯子……他脸色紫涨,额上青筋暴起,目光闪亮逼人,稍微调整一下姿势,便全神贯注,以一种充满力度的动作,开始更加猛烈地拼了命似的锯木,锯声嘹亮、高亢激越,木屑如沙,散落下来,厚积成山。锯开的木板贴墙而立,已经成排。锯片由于过热,发出刹车般刺耳难听的尖叫……湿热沉闷的房间里弥漫着浓烈的木质味儿,飞舞的木屑仿佛风卷尘土,呛得人鼻痒难耐,眼睛淌泪。
李蛤蛤呼呼喘着,他两眼发红,目光迷乱,大汗如雨,仍不停手……就象一头掉进陷井里的野兽,发疯似地想冲出去,但无情地四壁总是碰撞得它无可奈何。
“砰!”一声清脆的金属断裂声,锯成两截。
李蛤蛤目瞪口呆,手据断裂。身似弯弓,木雕泥塑般凝然不动。
我叫他,他双目痴迷,我拍他,他毫无反应。
“水,水……”他喃喃自语,满眼是泪。
我连忙倒水给他,他机械地一饮而尽,接连喝了二、三杯水,他才大梦初醒般眨动眼睛,抹抹嘴角,仿佛在熟悉的地方忽然摸进陌生的家门,他显得羞愧、惶恐、不知所措。
我问他怎么了,他竟不知如何回答。
过了一会儿,李蛤蛤恢复了常态,他目不转睛地瞅着我。
“唉,小兄弟,你和你爸——可不一样。”他说。
“你和你爸……一样吗?”我问他。
李蛤蛤沉思片刻,满脸百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
“俺爸和你爸——象”。他霍然找到答案似的说。
我一听,吃吃地笑起来,又仔细想想,便大笑起来。
李蛤蛤抓耳挠腮,样子很不自然。
“这……好笑吗?”他和颜悦色,按捺不住兴趣问道。
我笑得更厉害,连眼泪都出来了。李蛤蛤看着我,稍微迟疑一下,也笑了。他笑得那样平淡、温和、无声、自然……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微笑。
有了这样轻松的气氛,我们便闲聊起来。我把我能想到的问题全提出来,他都不厌其烦,一一作答。最后,他告诉我他是湖北嘉鱼人,来这个城市四、五年了……我问他老家什么样。他说有鱼、有水、有米、有房子。村子很小,还没有这片居民区的一半大……”
“那也是鱼米之乡呀”我羡慕不已地说,忽然想起他打听军烈属的事,想知道为什么。
“是找人吗?”
“也算是吧。”他神情严肃起来。
“找谁呢?”
“也不找谁……受老乡之托,随便问问……”
“跟我说吧,我也可以找同学帮帮忙。”
李蛤蛤垂下眼睛,犹豫不决地说。
“我想……可能是要找点活儿吧。”
“可为什么是军烈属呢?”
“这……我也不太清楚,据说……据他说是洪水……”
“洪水?洪水……我一点儿都不明白。”
“唉,小兄弟。”
李蛤蛤低下头,不再说话。他心神不定,面如纸白,顺手端起一杯水喝下去,漱漱喉咙,放好水杯……又伸手抓起一把刨子,用拇指试试锋刃,猫腰准备刮板,但随即又放下来,他惊讶地发现,自己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一束亮光从窗口照进屋里,我们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天已放晴。站在院子里敞开肺腑,一边呼吸着清新透明、干净凉爽的空气,一边擡头看那天空中仍旧浮动着的、宛如岛屿般闪着亮边的云,群鸟在高空盘旋、欢叫、霞光霞色,尽染苍穹……就连院子里那棵枝叶婆娑的椿树,也显得流光溢彩,一派生机。
我兴致勃勃,要上街玩,李蛤蛤一拍我的肩膀,说“走,一块去。”
转过两排有院子的平房,又穿过墙止贴着花花绿绿小广告的旧楼,面前便是一条宽阔的南北大道。街上车水马龙,行人如织……逛到街心广场,几家卖啤酒的小店已在路边摆好桌椅,大声吆喝着招揽生意。
“卖啤酒喽!新鲜啤酒,各样小菜,应有尽有……”
我摸摸父亲留给我的生活费,灵机一动。提议喝杯啤酒“来吧,我请客。”说着先坐到椅子上不走了。
李蛤蛤踌躇不决,怎么叫他也坐不下来……见我雷打不动,他便垂足而立等着我……我有些不安,正准备站起来,忽然,我看见李蛤蛤在点酒要菜,真是出人意料。
啤酒只上一杯,李蛤蛤推到我面前,我瞅着他,他并不解释,拎起一瓶白酒朝我一晃,然后搂在胸前,一口咬开瓶盖,自己斟满杯子,端起来举举,一饮而尽。
“来,喝呀。”
他又饮一杯说。
我一面喝,一面跟他讲起下午下雨时他让我又担心又害怕的情景。
“当时,你连我都不认识了……’
“嗯,没什么,我想是走神了。”他平静地说。
“走神了?”
“走神儿,农村人的说法。”
“那你还能干活?”
“嗯,是的但已不是用心干活了。”李蛤蛤很吃力地说。
我请他解释“走神儿”这个词的具体含义,他前思后想,眉宇间现出紧张思考的样子……他在回忆,在搜索记忆深处的某种东西。使劲地想说什么,却又欲言又止,仿佛不知道该如何表达。
一时相对无言……
暮色象幽灵一样悄然笼罩住大地……街上人影憧憧,汽车不停地按嗽叭,阵阵晚风吹来,偶尔能听见一串清脆的自行车铃声。
旁边已没有空位,一些来晚的顾客一面抱怨,一面等待……人们大声说笑着,时不时还夹杂着几声添酒加菜找椅子的叫嚷。
忽然,昏暗朦胧的街道上华灯齐放,一下照亮了车来人往,一片喧嚣的大街。白天显得那么宽阔的街心广场和通衢大道似乎缩小了许多倍,变成了画上的情景。人们熙来攘往,络绎不绝,有的步履轻快,在灯火通明的商店里进进出出,有的推着自行车慢条斯理,结伴而行,就连那些看上去孤零零的漫游者,也是一脸安详、宁静、不慌不忙悠闲样子。他们在拥挤不堪的嘈杂人群中,旁若无人似的踱着舒缓的步子,东张张西望望,使人觉得他们不但不感到孤单无聊,反面有一种想找个熟人高谈阔论一番的样子。
白酒已下去大半瓶,李蛤蛤情绪低落,愁眉不展,长时间地一语不发。昏黄的路灯映照在他苍白、瘦削的脸上,他那双埋在眼窝深处的目光敏锐的眼睛,仿佛并未发现眼前这个充满喧哗与骚动的繁华世界,而透露出一丝深沉的宛如蓄满水的深潭一样的忧伤,这忧伤是那样沉重和深刻,那样悲天悯人而又无法挽回,就像生命之星正璀灿时而突然陨落,压得他身体前倾,腰弯背拱,面前一片漆黑。忽然,他身体直起来,把手举过头顶划一下,象要拨开遮挡住视线的什么东西一样,举头望望那路灯上的夜空,灯光晃眼,夜空幽蓝,他嘴角蠕动,想说些什么,但只是轻轻咳了一声,清清嗓子,便又低下头,继续喝起酒来。
“想家了?”我问。
他摇摇头。
“那就说说话。”
“说什么?”
“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呀!比如你那老乡……”
“什么也不想说呢?”李蛤蛤抖动一下,很勉强地说。
“啊,你怎么……这样儿?”
“唉,小兄弟!”李蛤蛤沉重地叹口气,半晌不再说话,他呆呆地坐在那里,胳膊支在桌子上,两手攥拳,托住脸颊……仿佛谈话惊醒了他的记忆,他显得躁动不安,心潮起伏,呼吸急促,神情之中充满了激动、感动和感伤……霍地,他用那双有些醉态的迷离目光急速地扫了我一下,声音颤动,犹如灵魂离开肉体一样说:“是的,是的,老乡,洪水,一个年仅二十岁的青年,就在这个城市,可怎么也找不到,找不到,可我却活着,我为什么活着呀……”
“他是个军人,对不对?”我急忙问他。
李蛤蛤哆嗦一下,由于激动把活停住了。他睁大眼睛,又去看那夜空,仿佛寻找星星似的,把目光迷失在浩渺的苍穹。突然,他低下头,用拳头狠狠地捶打一下头的两侧,像要失去知觉一样叫道:“啊 ,啊 ……”他可能想库,但哭不出来,他脸上的肌肉扭动起来,浑身不停地发抖,似乎忘记了周围的一切……
我很害怕,想起下雨时他那超常的、无法控制自己的走神儿,便屏息静气,再也不敢惊扰他了。
等他克制住自己,恢复了平静,擡起头来看我一眼想开口说话时,似乎又觉得无话可说了,他便匆忙给自己斟了一杯酒,捏住杯沿的手抖动着端起来,一饮而尽。
这时,旁边有人吵架,男人和女人对骂,男人动手了,女人哭喊起来拼命撕打,桌椅瓶碟响成一片,有人在劝阻,有人跑动,围观的人张着嘴挤成一团,女人号啕着,倒在地上,男人大声辩解、谩骂,仍不罢休。妇人嘤嘤啜泣,男人嘟嘟嚷嚷……
李蛤蛤是唯一没有擡头看的人,他喝着酒,陷入了沉思。等一切恢复平静后,他忽然开口说道 :
“这就是生活啊 ,小兄弟,人活一辈子,就这么回事,许多的繁锁事,许多的不如意,你都得学会忍受,都得适应,才能发展,才能活下去。有些时候,还不得不应酬,不得不虚伪,不得不作难,委屈、流泪、挨骂、仰人鼻息,有啥办法呀!生来是条命,总不能不活,不想活,不愿活的去寻死、去发昏,去骂人,去犯罪,去乞求,去下跪,要么白睡到黑,黑睡到白的挺尸……天下美酒,无非一醉,世上美味,无非一饱,人要生活,总得明白为什么呀?”李蛤蛤不说话了,声音好象中断一样。他擡起头又去看夜空,仿佛那布满繁星的地方能给他带来生活的力量和启示似的。他沉默一会儿,又接着说:“这算什么生活啊 ,整天吃吃喝喝的,争吵漫骂,和猪有什么区别……”
李蛤蛤渲泻一通,一口气喝完瓶下的酒,站起身摇晃一下,走了。
望着他渐渐消失在夜色里的背影,我呆坐一会儿,起身结帐,卖啤酒的说:“帐结过了”。并把多余的钱找回给我,我接过钱,心里涌上一股说不出的滋味。



此后的一段时间过得飞快,李蛤蛤是那种一开工就收不住的人,仿佛长跑运动员起跑后不能停下一样,他沉浸在狂热的构思、加工、制作之中。他每天晚上干到半夜,然后就地睡在地板上,早上天不亮就又起来了。房间里摆满了刨光的板呀、条呀、腿呀、木楔、木结呀等等,它们有梯形的、矩形的、菱形的、长方形的、正方形的,有锐角的、直角的、平角的、屯角的,长长短短,方方圆圆。有些制作的平整光滑,有些制作的粗糙古朴,有些小巧玲珑,像钉头一样,有些高矮适度,纹理清晰,大如桌面,象一块块切开的大理石。奇怪的是自那天一阵雷雨之后,天气一点变化也没有。炎热的夏季白天烈日炎炎,夜晚酷暑难当,蚊子成群地围着汗流浃背的李蛤蛤。他在汗水的浸泡中做呀、做呀,仿佛有做不完的活儿排着队找上门等着他,推着他,缠着他,催着他……他呢,兴奋得眼睛发亮,象一个无坚不摧的战士,千头万绪未觉繁重,混乱不堪未见慌张,我亲眼见过他一口气吃掉十个馒头。
直到满屋子乱七八糟的大小木头组合起来,变成一件件光洁整齐、工艺精巧、造型别致、清新淳朴、猛一看有些呆笨的家具。
“这是一种明清风格的拙美呀,既高贵典雅,又精巧实用,比例象数学一样精确,线条象思想一样流畅,腿脚象树根一样扎实,真正的艺术品总是活生生的,充满了大自然的灵气,它是心灵的自然流露,无论你从哪个角度欣赏,它都会是一种敞开的美。不懂的人猛然一看,会觉得又笨又呆,难以接受,那是他不懂啊。瞧这书架,就是绝好的例子,本来应做成简单的直角方框,却被制成了稍显弯曲的椭圆形,这不是象征性的知识之门吗?还有这平柜、写字台、花架、餐桌、甚至这几把椅子,也都非同一般,匠心独运,令人惊叹呀!可惜这种内在美的东西早已不被大众接受了,制作者不愿做,是因为这种不用一个钉子的榫卯结构的绝技太费时间和工夫了。掌握这种技艺又太难,需要长期的细心体会,耐得寂寞,不断摸索。大众不能接受,还因为它费时费料,制作周期长,没有媚俗赶时尚的浪漫气息。我在家具厂当了三十年的工程师,也只是在家具世界博览会上见过这传统手艺制作的家具,但那都是用极为贵重的木料做成的,价格高得令人咋舌……”
当然,这些话都是邻居老钱说的。那天他来我家借东西,一眼看见,竟然大惊失色,两眼发直,嗓子发哽,结结巴巴象看见价值连城的宝物似的,足足有一分钟才清醒过来,只会喊“天哪,天哪”好象不喊天,天就会掉下来砸住他一样,照他说,他以为李蛤蛤吹大话做不成,早就脚底抹油___溜得无影无踪了。谁知……
那天他一直呆到天黑才依依离去。
父亲出差回来,老钱一见面就大叫“嘿嘿,我算开眼界了,艺术、真正的艺术,真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想不到民间还有这样人才,这种榫卯结构的秘密技术,已失传多年,是明朝时的木工绝技,只有少数几个人掌握着,怎么样?谈谈条件,做做工作,叫他和我合作吧,你知道我正在搞一个家具股份公司,急需人才啊!”
父亲一向是个从严理事,一丝不苟的人。他美滋滋地在客厅里转了三圈 ,先是赞叹,接着夸奖,最后谈起老钱当初的打赌,竟然兴奋得手舞足蹈,捧腹大笑起来,但老钱刚离开一会儿,他的脸就阴沉下来,而且愈阴愈深,深到发青,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过一样。他心神不定地半躺在沙发上,开始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在烟雾缭绕的氤氲空气中,一会儿看看家具,一会儿望望房顶,他那只未拿烟的手更闲不住了,不是抓抓脸,就是挖挖鼻孔,有时甚至还会同时伴随着点脚尖和咬嘴唇。我知道他碰上难题了,因为每当他遇到这种情况,哪怕是 我学习课本里的问题,他都是这样思考的。不过,他今天却显得非同一般,因为他那古怪的动作就象眼前有个苍蝇不停地飞来飞云,闹得他浑身难受,不得安宁。
后来,他似乎终于找到了答案,手脚也不动了,脸也松驰了,神色平静下来,手里的烟没有抽完,便歪在沙发上睡着了。
白亮的日光灯发出细微的仿佛风鸟扇动翼翅的嗡嗡声,朗照着客厅里的家具。家具呢,宛如一群站立不动、专心谛听父亲鼾声雷动的观众,显得那样安详、宁静、单纯、朴实,似乎正在享受着一种幸福完满的音乐晚会。


明天李蛤蛤就该走了。
晚上我看电影回来,竟意外地碰见父亲在大声斥责他。
“你瞧瞧,仔细瞧瞧,这里,还有这儿,粗糙、简陋、笨拙得要命,细得象鸡脚,花架呢,圆鼓鼓的,象头肥猪,该直角的你弄成圆角,该方框的你叫它弯曲,咳咳,我真蠢,怎么没想到搞张图纸,画个图样呢!一大堆木材就这样浪费了……我真不明白,你这是在做家具呢,还是在毁东西,弄出这些稀奇古怪的玩艺儿,能值几个钱?摆在家里,人家看了能笑掉牙,自己看吧,肚里象吃个苍蝇,要是拿到市场上卖,恐怕连本钱也收不回来,咳咳,堆得小山一样的木材哟,完了,没影了,全变成一堆驴粪蛋__外面光……”
李蛤蛤拧眉听着,他面有愠色,鼻翼翕动,脸颊绷紧,眉毛渐渐竖起,挑成汉字里一种向上斜着的笔画。他也许想争辩一下,理论理论……于是,擡起了他那双因熬夜赶工而布满血丝的眼睛,他目光如锥地盯着父亲,一副忍无可忍的样子……但他忽然发现我站在门口,眼里噙满了泪水,呆住了,他顿时平静下来,甚至有些脸红,他瞥了一眼面红耳赤、正等李蛤蛤发作的父亲,心平气和地说:
“这些家具你不满意,我很抱歉……我只能说,我尽了力。”
“是啊,是啊,与其说你尽了力,不如说你就这等水平,这等能力,咳,没有功劳有苦劳,没有苦劳有疲劳,没有疲劳有报酬嘛,真是一举三得,饭也吃饱了,工钱也掐了,日子也打发了……”
“请别说了,我……我不收工钱。”李蛤蛤打断父亲含讽带讥的话,忽然斩钉截铁地说。
父亲一怔,犹如受了突然惊吓,回不过神来,他发傻、发痴、发懵,一脸的骇异,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手脚也没处放了,一双眼睛望着李蛤蛤,仿佛再也不能移开视线似的大声嚷嚷道:
“什么?什么?我没听清,没弄明白,一点不懂,再说一遍,哎哟哟,不收工钱,是不是……这可不行,你开玩笑,耍我,逗我开心,叫我难堪是不是?我不同意,决不同意!天下哪有这种事,嗯嗯,干活的白干,不收工钱,我是小气鬼吗,我还不沾你的便宜呢!不过,一分价钱一分货,按质取酬,天经地仪,活儿做成这样,毁了不少东西,是不能按事先讲好的办了……”
“我说了,我不收工钱。”李蛤蛤说。好象很不舒服的样子,转过身蹲下来,准备收拾东西。
父亲满面狐疑,仍不放心,走上前来,屈身问道:“真的,此话当真,决不反悔?”
李蛤蛤不答话,也不看他。开始一件一件往箱子里捡工具。那些刨子呀 ,锤子呀、锉子呀,錾子呀、墨斗呀、木刀呀、纱布呀、锛呀、墨斗呀、锯弓呀、角尺界尺呀、凿子呀、钻子呀……等等,仿佛急着赶路似的,叮叮当当掉进箱子里,再也不想出来了。
“好,好,真是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够朋友,够义气,够交情,讲诚信,有志气,有志者事竟成嘛……,佩服佩服,你不拘小节,品格高尚,前程远大,目标宏伟,当然,咱也不能小气,这世界,没有白干活的事,等等,你等着……”
父亲奔进屋里,打开大柜,象搬家一样搬呀,摆呀,把那些存放多年的烟酒呀、字画呀,瓷器呀,工艺品呀,营养品呀,仿佛整个屋子堆放不下,需要摆列房子外面一样布满了桌子、地面……最后,父亲搬完了,便站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些东西,看呀看的,看得脸色发白,好象看不够似的。接着,他开始一样一样地挑呀、拣呀,选呀,犹如老太婆买菲菜根根过目,折腾了半天,终于怀抱着花花绿绿的东西推到李蛤蛤面前,一脸令人感动的笑嘻嘻的模样,非要他收下不可。
李蛤蛤擡头看看父亲,后退一步,摇摇头,继续收拾自己的东西。
父亲笑咪咪地眼睛睁开了,一脸的困惑不解,“怎么,这名烟、句酒、名茶、句画、名贵滋补品,都是好东西呀,哪一样不值个百儿八十的,你为啥不收呢?嗯,嗯,嫌少是不是?这没问题,我再添……”
“请别说了!我,什么也不要!”李蛤蛤避开父亲,象避开瘟疫一样。
“你真不收呀!”父亲惊奇、感叹、烦闷、莫名其妙,一脸尴尬,怀里抱着东西,给也不是,放也不是,他原地踏步,不知如何是好,随即便大笑起来。
“哇,我明白了,终于弄明白了,你马上高升了,要当领导,你是人才,人才难得嘛,还在乎这些东西!听说老钱请你去他那儿当总工,还算成股东,利润五五分成,确有其事吧,喔喔,甭想瞒我,多威风,多痛快,可喜可贺,那可是生意红火的家具厂呀,既搞传统家具,又搞装饰材料,据说明年的出口合同都签了,外商可是肯出大价钱的,这可是你发挥才能的地方,每天悠悠转转,动动嘴,就能名利双收,识时务者为俊杰嘛,精明、智慧、目光高远呀,怎么,地位一变,瞧不起咱这小人物了,是不是……“
李蛤蛤背过脸去,难受得想吐。
“爸,你可得付工钱,你不知道他没天没夜的做,手都扎破好多次,流了好多血呀!”
我激动得眼泪直往外涌,冲进来大声说。由于恐惧父亲那暴烈的脾气,周身象筛糠一样打着抖。
“小孩子瞎搅和什么,没出息的东西,管起老子来了!我说不付工钱了?他不收,我有什么办法!真是吃饱饭撑的,滚!”
父亲果然恼羞成怒,脸色铁青,顿着脚大骂。
我从家里跑出来,直到跑不动了,才坐在路边狠哭一场,好象肠子都哭断了。
半夜,我刚进家门,便被父亲叫到里屋,我以为父亲余怒未消,又要挨骂,谁知父亲并未发火,他满头大汗,连衬衣都湿了,犹如刚刚长跑回来 ,坐在沙发上喘息。
“啥事?”我问。
父亲诡秘地四下看看,然后低声说:
“儿呀,我可能是老糊涂了,怎么也弄不明白这不收工钱是咋回事,你该不会揹着我给他什么吧……我翻找半天,也没发现家里少东西呀,你再想想,看有没有可疑之处……”
我未说一字,转身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


早上,我送李蛤蛤到车站,(他在郊区租房住)分手时,我掏出一个小包递给他。
“什么?”他很诧异。
“别问。”
“不说不要。”
“这……”我脸上发烧,羞愧地无地自容,“这是我自己存的钱……”
李蛤蛤一听,一下愣住了,他睁大那双奇异的,深黑色的眼睛,呆呆地,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他的目光那么纯净,亲切,透明,仿佛昆山片玉一样,直看到我的内心深处,滋润着我的心田。
他接过小包,缓慢地小心翼翼地打开它,里面露出很多零碎的颜色不同的纸币、硬币,我甚至不敢擡头看他。
李蛤蛤把那些零碎钱很仔细地翻看一会儿,然后又小心翼翼地包好,伸出他那粗糙有力的手一把抓住我的手,擡起来,把包轻轻地放在上面,说:“这个……我不能收。”
“拿着吧,求你了,你也得生活呀!”我急得眼泪都出来了。但李蛤蛤却以他那特有的平静的笑征服了我,他那种无声的洋溢在眼睛里的微笑极其罕见,仿佛里面蕴藏着一种内在的、全身心的,就象丛林中的一片空地那样豁然开朗的美的光影,令人一见之下印象深刻,难以忘怀。
“唉,小兄弟!钱并不是生活的全部呵……”李蛤蛤叹息着,为了不使我过于失望,迅速扫了一眼我身上,说:“你要愿意,把你的钢笔送我吧,闲时也学点什么,咱这农民,落后了……”
我取出笔给他,他接过去观看着,摩挲着,喜上眉梢,眼睛发亮,孩子似的送到嘴边一抹,插进自己的衣袋。
等车时,李蛤蛤简单地讲了他那老乡受托之事,他在洪水中救起他,自己却被冲走了,后来他打听到那军人的家就在这个城市…….可一直没找到……“他就是想找到那年轻人的家,拿出平生所学做几样家具……”
“现在有消息吗?”
“没有,不过我们会一直找下去的…..嗨!那些在洪水、地震、瘟疫,火灾中为生命而献身的生命,象天上的星星一样呀!”
当时,我多么想告诉李蛤蛤,我知道他说的那个老乡是谁,也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多年不回家。但我最恨自己的是我没有告诉他再过几年,等我长大了,我也要去当一名年轻的军人……
我回到家时,工程师老钱正在院子里为李蛤蛤的走捶胸顿足,唉声叹气,而父亲却在高傲地、自豪地宣布:
“嘿,老钱,你瞧,就连你这搞一辈子家具的行家,都挑不出丝毫毛病……我却无可辨驳地挑出了一大堆,可见我是多么目光犀利,不同凡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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