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搖滾樂20年來的幾張唱片

   若不將搖滾樂看作聽覺審美層面上的一種純粹的音樂形式,那以柯特·科本的自殺爲標識,西方正宗的搖滾樂迄今已死去十年。那麼,在今天,我們迎來中國搖滾樂20週年慶。或許,舶來的比本邦的還會命運長久些,這並不是怪事,現在最好的西塔琴手是英國人,而繁體字還出現在日本的章文裏。正這樣自覺慰藉時,卻聽到“盤古”一首叫《向前走,向後看》的歌中幾句:“還有什麼事情能讓人興奮,我們還能堅持幾年青春,我向前走,卻向後看”,忽惡意地想:如中國搖滾樂要豎一面墓碑的話,這幾句恰好銘上去。

    還好,搖滾樂是俗世人間的聲音,就算死掉也不會像什麼人成仙時化一股清氣遁去,而會有屍體,腐爛並不惜釋出些許臭氣,然後成爲肥料給養着什麼新事物生長出來。

    美好的一天開始

    上世紀80年代中後期,在內地是建國以來青年思想最爲激越、自由時,搖滾樂傳過來自然不過。最近某年高考的作文,要求學生據“窗戶打開,新鮮空氣與蒼蠅一起飛進屋內”來寫寓言,那搖滾樂是否蒼蠅至今仍難下定論。對於外來文化,80年代人消化少於狂噬,像餓極了就不再講究是飯前喝湯還是飯後喝湯這樣的閒規矩,有湯即喝纔是硬道理。好在1989年崔健《新長征路上的搖滾》發出來,成爲內地第一張有影響力的搖滾樂唱片,也是那10年裏惟一的一張。像《一塊紅布》中的意想主義是地道的本土文化,融張三丰的太極與毛澤東的遊擊於一體。

    那張只有做譜系或寫傳記時纔會被提到的《浪子歸》體現出崔健最爲本質的美學態度,《新》裏的《花房姑娘》、《一無所有》和《苦行僧》張揚之,如此一個在旋律上有天分的人現在卻滾在Hip-Hop的鼓點裏,去練怎樣在一秒裏吐出更多字的本事。《新》是這個人最好的唱片,後來的《解決》也不錯,卻過於費力,頗有精盡的感覺,沒辦法,我們只好等着人亡。

    

    “還有什麼事情能讓人興奮,我們還能堅持幾年青春,我向前走,卻向後看”,忽惡意地想:如中國搖滾樂要豎一面墓碑的話,這幾句恰好銘上去。

    演義

    搖滾樂在姿態上是反抗,反抗體制及體制衍生出的諸多規矩;在本質上則是狄奧尼索斯所張揚的人身體性的本能。張楚就是個形而下的酒徒,凌駕於秩序,卻彬彬有禮地收好自己馬的下身。

    音樂上,《孤獨的人是可恥的》更多是民謠,卻因赤裸出無產階級青年的人性標本,它造成的聽覺體驗會像有拳頭猛襲你的太陽穴一般,這疼痛則屬於搖滾樂範疇。完全基於自我的嘮叨同樣出現在何勇的《垃圾場》與竇唯的《黑夢》中,但有機會並有膽量在街上脫衣服,其效果也是因人而異的:有人會留下一條內褲;有人雖脫去內褲,卻在羞處乍現的那刻趕緊用手捂住。《中國火1》入選不過因爲張楚《姐姐》一首歌,其中歇斯底里的高音處蘊着令少年想用被子裹緊身體的童聲,這當然是至誠懇的煽情。

    “黑豹”和“唐朝”都是重金屬搖滾樂。黑豹遙應着當時英美在搖滾樂發展的死衚衕盡處,被大衆審美和商業操手拐騙使然的流行金屬樂,那是形式大於內容的主流作派。這樣的動靜會令荷爾蒙噴那麼一下下,何況於固陋的內地耳朵。《無地自容》雖是一枚臭彈,會令之後的黑豹無地自容,但這是他們自己的事,跟咱們沒有關係。

    《夢迴唐朝》則應歸於激進主義搖滾末路時那些有融合傾向的重金屬樂一路,像極端和夢劇院這樣的樂隊,技術好是底線,這點他們也張揚足夠了。而丁武用對Yes樂隊的崇仰來說話,確實有些不夠謙虛;左小祖咒也曾被Yes嚇住過,所以建個樂隊取名叫NO來呈牛犢狀,這裏的不謙虛屬於孫堅和項羽的那種,至少看起來可愛很多。《夢迴唐朝》裏那麼無所謂的歌詞他們也唱得“咱爸咱媽”般熱血亂噴,剖腹似地一地腸肚地就發行了那第二張《演義》,雖然有膽量放在廳央,且可被狗叼去。

    《中國火1》一直到3,還有《搖滾北京》系列,越來越囉嗦。北京搖滾樂一度成爲其他地區,特別是南方搖滾樂衆用來反駁之物,因其牌匾招搖當然是第一原因,還有就是北京搖滾那種萬衆一心的沒出息,不停抱怨,讓人看自己有多可憐,脫下褲子,顯擺一身疥瘡——博取同情不是辦法,講衛生纔好。

    廣州春夢

    鄭鈞的《赤裸裸》與許巍的《在別處》是大觀園中的聲音——傷春惜花,對鏡惆悵,吃着或蹲着時,就怔怔地流下淚來。它倆的影響力夠大,散於祖國各處的歌廳與搖滾樂酒吧爲證,《回到拉薩》興旺了西藏的旅遊業,而“一天用來出生,一天用來死亡”則成爲意義幽遠的大白話。

    王磊的《出門人》意義深遠。牛皮紙封套上那位肌肉發達、髮型怪異的瘦子啓動了中國搖滾樂的獨立時代。那時在大衆眼裏,中國搖滾樂就是北京搖滾樂,而王磊是一個出身四川混跡廣州的浪人,迄今,北京對他來說仍是個能不去就不去的城市。這確是擺姿態的事,不屑體制,輕蔑人文,這樣的傢伙,妥協也是不放棄的證據。而當北京人還在那裏將所謂“搖滾生活”視作圖騰並三呼萬歲時,王磊已把它夾在腋下了。《出門人》發行於10年前,盡是抒情歌曲,雖也有少年的自哀,卻完全是桀驁不馴的。《冷》中的川劇戲調,仍在繞樑,那是氣勢,這樣非人類的嗓音,也只再出現於祖咒《阿絲瑪》中一次。

    感情淺,你就舔一舔

    1997年底,“蒼蠅”的《蒼蠅》和子曰的《第一冊》出來,痞性儘管討厭,但它若突破底線、歇斯底里,至少會是有力量的。“蒼蠅”主唱豐江舟和“子曰”的主唱秋野都是樂隊的舵手,且都是一流的歌手,但前者現在不再作歌手而成爲操盤手;後者把《射鵰英雄傳》唱得看似一出大戲。

    《蒼蠅》最好的歌不在這張專輯裏,而是《槍還是子彈》:“是槍還是子彈,是目的還是手段”,這樣的歌詞簡直箴言一般。豐江舟骨子裏拋不掉畫家身份裏那股藝術家的酸氣,可怕在於科技方面也是個與時俱進的人,他有一天會去歐洲拿獎狀,這我不管,總之現在他跟搖滾樂沒什麼關係。秋野將融合概念帶進中國搖滾,相聲曲藝吉他回授,還有北京的市井語言,“感情深,一口悶;感情淺,你就舔一舔”,他信手拈來。我們既要建設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又爲何不搗弄出有中國特色的搖滾樂,可惜“子曰”終歸還是落了無心插柳柳不活的結果。

    走失的主人

    兩年後,祖咒以NO樂隊的名義終做出《走失的主人》,還有他後來的兩張唱片,《廟會之旅》與《左小祖咒在地安門》,我須一併選入。作爲熱愛正義與藝術的滄桑苦鬼,他做出了惟一真正屬於中國的搖滾樂。我最喜歡《廟會之旅》,上個月它被重新錄混的第二版本推出。所謂“廟會之旅”,既不是嘉年華之旅也不是八佰伴之旅,它是底層和窮人的盛會,妓女與皮條客,不諳體制、潦倒而絕望的青年藝術家,操搓衣板的母親與牽藏獒的家父,他們遊行吶喊在祖咒的廟會裏。

    音樂上,祖咒是真正做到自由之人,這與爵士樂的即興不同。儘管他不否認自己須領恩於西方諸個搖滾音樂家,卻也有能耐做到在自己音樂中無藤摸瓜,而這並不是故意的。有西方搖滾樂聆聽經驗的人知道他的音樂多是西化之聲,卻高明於你無法從搖滾史的無數流派中找出一個安穩地放在他頭上。他的無門派不是霍元甲的迷宗拳,而是令狐沖的無劍似有劍,這種修爲,是他在做打口生意、喝酒或後院養狗時自然而成的造化。

    “盤古”的《慾火中燒》是中國搖滾這些年裏最稱得上石破天驚的事,也對應了樂隊的名字。毋寧將盤古看作是敖博的別稱,他於中國最大監獄區的成長經歷,還有家事,包括父親肩上的警徽,助長了他見佛殺佛的怒氣。這是個鄙視音樂的人,以聽菲爾·科林斯爲樂,讓琴絃在屋角生鏽,然後在插了把匕首的桌上一夜寫100首歌詞。這個復仇狂,把一切人當作敵人,卻也寫出《一枝枯草》這樣的歌:“荒原中有一枝枯草,人羣中有一個青年,枯草枯草,一枝枯草,青年死得特別早,青年變成了枯草”,這種絕望蘊着上不得、下不去的悲憫情義。

    如果說,中國搖滾果然有盛世場景的話,那正被這兩個人撐起來。

    比不過一片葉子年輕

    胡嗎個的《人人都有一個小板凳,我的不帶入二十一世紀》是中國流行樂歷史上最具民謠氣質的上市唱片。把口音帶到演唱裏,與我們第一代領袖的演講殊途同歸。難以想像他在生活中如此木訥,卻在第二張唱片《一巴掌打死七個》裏,拼貼者的故弄玄虛使他顯得如此貧嘴。舌頭的《小雞出殼》本是張該賣過50萬的唱片,卻毀在錄音師手裏,他們那種融硬核與說唱金屬於一體的音樂,其要害處源於聽覺刺激,沒有好的錄音製作就是自毀於市場。簡單、直接、一錘定音的器樂構造使舌頭成爲中國最好的現場樂隊的同時,也使之完全地形而上,這是因爲主唱吳吞的歌詞。寫出最爲鏗鏘上口的,吳吞還要勝過敖博,他是排比和對仗的行家。另外,像“我以人民的名義放飛一羣烏鴉”,或“我們所有人加起來,比不過一片葉子年輕”這樣的文句,是惡意的深情,反哺的詩性,他敏感與大度、用劍的這一刃來自剖,那一刃來殺人,本是最優秀的詩人品格,然後在北京城郊的出租屋裏做大盤雞,出租屋外放風箏——這種搖滾生活,有悉德·巴里特的清潔與人性。

    美好的一天結束

    上世紀末時,一些仍張揚搖滾樂氣質的樂隊不得不提,如木推瓜和U235等,可惜沒有專輯出來。那時的中國搖滾,歪斜而畸形的內地流行音樂唱片工業像放棄刀郎一樣放棄了他們,這跟大衆審美的走向關係並不大,卻是由盜版產業、西方音樂殖民及整體的文化沒落導致。經濟發展的宏圖,也叫祖咒開起玩笑:“兄弟,你告訴我的致富方法可不行。”

    這世紀,卻還是有好的唱片出來。荷爾蒙作祟,臉色蒼白的少年們一定要在鐵屋子裏發出些聲音,但看着前輩們、同輩們如此不買賬,少年也就移開了目光。於是,發出的聲音成爲垂下雙目的藝術品。歡慶的《一塊銅皮》、周沛的《59146》與“頂樓馬戲團”的《最低級的小市民趣味》可作例子,例子還有很多。

    歡慶從成都定居大理,“另外兩位同志”的歷史告一段落,他尋找各類古怪樂器,來尋找最好聽的聲音。周沛是桂林一名會計,做閉門造車的電子音樂,《59146》的封面上是一隻被車裂的玩具狗熊。“頂樓馬戲團”於上海絕地求生,與其說其在製造先鋒、下流的聲響,毋寧說他們更願聞到在做行爲藝術時汗水的鹹氣。

    “讓我幫你把時間浪費掉,現在我們一同把雙手舉起來,舉起來放下,放下來再舉起來,你說你已經,懶得再也舉不起來”,這是祖咒歌曲《皮條客》中幾句,它在意像妓女倦怠的生活。作爲結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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