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中秋,月兒格外的圓,也十分的亮。深更半夜,沒有一點點黑漆漆,除了沒有人的聲音,周圍的一切倒頗爲熱鬧。
青蛙在池塘裏咕呱着,不知是在開家庭會議,還是在嬉鬧。知了好像也是鼓勁的唱,試與青蛙一比高低。偶爾還有一兩隻貓頭鷹飛過,又停在樹枝頭,一雙陰鬱眼睛緊盯着北邊那間小屋。昏黃的燈透過門縫,弱弱的散射出來,帶着些許苟延殘喘的氣息。
張大平手裏拿着腰帶,那個滿是油污又破爛的布條,在他枯如樹幹的手中,無力的抽噎。
這根顏色鮮豔的布條,栓在張大平的腰上一輩子,也曾顏色鮮豔,嘲笑過吆喝羊羣的皮鞭,羨慕過年輕人的真皮腰帶。
他曾經拿它抽過兒子的屁股,也用來拉過孫子的小車。有段時間發福,也就用不上了,被擱在一遍,差點被扔到臭水溝去。沒用的人和沒用的東西,一樣的命啊。
年紀越來越大,這褲子也越來越松,腰帶又拿來用。打不同的結,緊的,松的,死扣的,像是要把身子裏最後一口氣勒住。無論怎樣,這結還是能解開。
都說沒有解不開的心結,可人這靈魂,如果連腰帶都栓不住了,就真是個死結了。
張大平再三瞅着手裏的腰帶,覺得自己像極了這根爛條子。下半癱瘓在牀上動彈不得,上半身全是苦水心酸。
他望着頭頂的房梁,屋頂兩處破洞,已經不在他的頭頂上方了。前兩天下大雨,躺在牀上任那雨點啪啪的打在臉上,要不是李老頭串門,正好進來,他可能被雨打死了。
他想起老李耷拉的眼神中,透露的憤怒無奈,嘴裏悄聲的罵着:這些狗雜碎。想起兒子不情不願的進來挪牀。搬個牀,像搬着棺材一樣晦氣。
被子是溼的,枕頭是溼的,頭髮,臉上,雨水淚水,在滿是皺紋的臉上流淌着。
他覺的自己就是活着的死人,除了渾濁的眼裏還能擠出眼淚,剩下的和屍體沒什麼區別。
孩子們也是這樣待他。虧自己還看他們是孩子。
那個他的兒子張力,給他換身上溼漉漉的衣服的時候,緊皺眉頭,眼裏盡是憎惡,用手掩着鼻子,嫌棄的樣子,像是在處理一塊發了黴的東西。
“怎麼這麼臭”
張大平用盡全身的力,從鼻孔哼了一聲,是反抗,是不屑,還是想說你也知道你老子住的地方豬都不住。
張力另外一隻手,使勁的拽掉老張身上的衣服。赤裸裸的瘦骨嶙峋,刺痛人的眼,老張的兒子卻沒任何感受,他只想快快的完事,離開這臭氣熏天的地方。
衣服扒光,尊嚴也被扒光。兒子纔不管老子的尊嚴,扒掉老子的衣服,丟在一邊就像丟個垃圾一樣。
張力匆匆的給老張套上一件乾衣服,卻不給他換被子,牀單。乾的衣服一會又溼了。
可是誰又會管呢?他連罵人的力氣都沒了。
這般境地,他心裏都還在想,張力這樣對他,肯定還是在恨他。
想到這,他的嘴不停的顫抖了起來,心中痛苦而惶恐:你對我怎麼不好,我都認了。可你還是要恨我,我還不如死了。
人一旦有想死的念頭,就像一個苗在心裏植了根。你越是打壓它越是瘋狂的滋長。
張大平,想死的心不是一天,兩天了。他認定張力恨死了他,不認他這個爸。
嘆了口氣,呼吸都是渾濁的。他舉起手裏的腰帶,用力的朝房樑上扔去,可是這一切是徒勞。房子很矮,房梁很低,可他高估了自己的力氣,掛不上去。
他急了,從來沒有人急着去死。可他真的想死。
雙手費力的支起來,想把腰帶掛在牆上的一個掛鉤上,掛在櫃子的把手上,但凡有點勾的地方,他都去嘗試,可是它們偏不讓它死。張大平做了一輩子的木匠,這櫃子也是自己親手做的。
他緩口氣,想着:可能它們捨不得讓我這糟老頭去死,一個木頭東西也有感情,好死不如賴活着,可是孩子,我的孩子不想讓我活下去。
別人是爲了活下來,而想盡辦法。而他卻是爲了求死,不放過任何機會,哪怕所謂的機會這樣滑稽,不可思議。
一不小心,他從牀上翻了下來,頭杵到地上,暈過去了。
有一瞬間,老張以爲,他這一生就此了結了。可是爲什麼他還能聽到門外的腳步聲,女人的咒罵聲,這一定是兒媳新梅在罵自己了。一切是混沌的,一切又是清楚的,他似乎看到一個人慢慢朝他走來,越來越近,身子卻越來越小,這不是他嗎?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