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園東望路漫漫

(一)     

        夏日的鄉村,傾盆大雨常常說來就來。不一會兒功夫,村裏唯一一條直通南北的坑坑窪窪的土路上,已經積了一大片一大片明晃晃的雨水。

        九歲的三丫偎在娘懷裏,望着門外密密雨簾的眼神第一次隱現出憂鬱:“娘,我也想要一雙靴子。”二姐擁有一雙蘋果綠的新雨靴,那是剛上鄉中學的她享有的特權,三丫只有眼饞的份。

        等雨一停,孩子們全都跑到這條全村最寬闊的街道上,光着腳丫“啪嗒啪嗒“踩水玩。水花高高濺起,又迅速回落,和着他們“咯咯咯“的歡快笑聲。雨水浸軟的地方,孩子們就用腳“和稀泥“,細泥從腳趾頭縫裏“滋溜溜“地冒出來,腳心癢酥酥的感覺更令他們忍俊不禁。三丫體弱,腳不敢浸涼水,站在旁邊羨慕地看着他們玩,常常被幾個調皮鬼故意濺得一身一臉的泥水,她在心裏恨恨地想:哼!就會欺負人!等我有了靴子,我也要踩高高的水花,比你們的都要高!

      只要能夠無憂無慮地玩耍,孩子們就是快樂的。大街上肆意流淌的雨水裏,混雜着多少雞鴨鵝狗的屎尿,他們顧不上去在意;玩打仗“呼啦啦“穿過街道時,腳底被水中尖利的沙石或碎玻璃扎破的疼痛也擋不住遊戲的快樂。他們當然更看不到大人眼底的憂慮,聽不到大人心底深深長長的嘆息:“一下雨,路又難走起來了!玉米該上肥料了,用地排車拉到地裏又得多費點勁了!西瓜甜瓜都熟了,怎麼拉出去賣呢?”

        三丫跟着父親和姐姐去東村賣過自家種的西葫蘆。沿着村南邊的“一級公路“往東走兩裏地,橫穿過直通縣城的105國道,就到東村了。雨後,東村的道路跟他們村一樣泥濘不堪,走街串巷簡直困難重重。父親在前邊用力地拉着地排車,她和姐姐在車後使勁地推着,車輪陷在泥濘裏原地打着轉,一寸一寸往前挪移着。每個人都累得氣喘吁吁,熱得滿頭大汗,一個上午才轉了半個村子,賣出去半車西葫蘆。

        三丫就在那一次賣菜經歷中認識了大人們口中的“一級公路“,知道了沿着105國道向南走十二里,就是他們的縣城。於是在一個天氣晴好的日子,她和幾個小夥伴一起踏上了“探險“歷程——步行去縣城逛上一圈。她們興奮地出了村,走上了“一級公路”。這條鄉村公路並不比村裏的土路寬多少,卻是附近唯一硬化了路面的,因爲來來往往拉沙子拉煤的大貨車太多,路面毀壞嚴重,眼前不時就會冒出一個觸目驚心的大坑。三丫想:這是公路嗎?還不如我們村那條土街平整呢!徒步二里後走上了105國道,國道寬闊平坦,路兩邊分別種着一排高大的白楊。她們在塵土飛揚的路沿上開心地奔跑打鬧,衛士般挺立的白楊不斷向身後退去,用了一個多小時,纔來到了傳說中的縣城。

        縣城可比她們村子大多了,氣派多了。三丫第一次見到了高樓,見到了商場,見到了一條條四通八達的柏油馬路。雖然高樓和馬路也是灰樸樸的,並沒有多少明亮的色彩,雖然她們只是在新華書店轉了轉,買了兩本畫本就趕在日頭落下之前回家了,她還是一想起來就激動得心“怦怦”直跳:我也見識到“大城市”是啥樣啦!


(二)

        二姐上了高中,一週騎自行車回家一次,那雙果綠色雨靴她穿不着了。唸叨了好幾年的靴子,這回總算真正地歸已上初中的三丫所有,於是她開始整天盼望着下雨。十二歲的她,早已對踩水花之類的小孩子游戲失去了興趣,她憧憬的是下過雨後可以神氣地穿着這雙雨靴,在上學放學路上,驕傲地跟小夥伴們顯擺顯擺了。

        三丫想不到的是,靴子會穿小,也會穿壞。雨後,通往中學的那條曲折凹凸的鄉村土路上,泥漿和雨水一齊順着靴子的裂縫滲進來,很快就把她的襪子浸溼了,冰冰涼的感覺從腳底直達心尖。太泥濘的地方,靴子一次次陷在淤泥裏,她常常要掙扎好久才能喫力地把腳拔出來。二里地的短短路程要耗費很長時間,遲到過幾次後,每到雨天她只好提前出發。

        三丫上初三時終於學會了騎自行車。雖然家裏只有一輛破舊得要散架的二八式大金鹿,但是每天晃着“叮鈴鈴”的車鈴,在這條咯咯噔噔不停顛簸的土路上來回穿梭,三丫內心也是愜意的。

        可是下過雨後,再輕便的自行車在泥濘中也走不了幾米,輪子很快會被泥巴糊滿。所以騎車上學的孩子都隨時帶着一根木棍,車輪轉不動了就用木棍搗掉泥巴。三丫看到有些力氣大的乾脆扛起自行車蹚着泥水走,她沒有這樣的力氣,只好無奈地一遍遍重複木棍搗泥巴的工作。麻煩就麻煩些吧,但是有一次,那條泥巴路竟然差點吞噬了三丫嬌嫩的生命。小路盡頭的土橋上,雨後被拖拉機沉重的大車輪,軋出了幾道深深的土溝,天放晴後大太陽一曬硬實了。三丫的破自行車歪歪扭扭騎上了土橋,她竭力躲避着那些又深又寬的轍溝,一不小心還是拐進一道溝裏去了。車技還不嫺熟的三丫,越害怕越慌張,車把一偏,自行車歪倒在橋面上,她卻像狂風中的一片落葉一樣身不由己地飛起來,栽到了橋下函溝裏。幸虧不算太高的橋下面當時沒有水,三丫落在了一片新翻的鬆軟的泥土上,才保住了一條命,腰卻疼了整整一個星期。

        這次驚心動魄的生死經歷,讓三丫一直心有餘悸。她開始思索:爲什麼我們鄉下都是這樣難走的泥巴路?縣城裏那些四通八達的柏油路,什麼時候才能出現在我們村莊裏?


(三)

        三丫在縣一中讀高二時,大哥升任村支書,新官上任三把火,正意氣風發地準備要大幹一番事業,又趕上上級政策要求規劃村莊,整修村級道路,於是改革熱火朝天地開始了。很快,家門口那條貫通南北的土街被拓寬,翻修整平,簡單地硬化了路面。

        十年前念念不忘的果綠色雨靴,早已不知遺失在何處,三丫再也不需要穿着它,在泥濘的鄉村土路上艱難跋涉。週末回家,沿着平整順坦的公路,搖着清脆的車鈴,可以一路騎車到家門口,三丫再不用擔心會騎到拖拉機車輪軋出的深轍裏。那時已有了通往各個鄉鎮車站的小型客車,去另一個鎮上的大姐家時,三丫平生第一次坐上了汽車,望着車窗外落日餘暉中不停倒退的樹木,她內心的興奮無以言表。

        只是,九十年代的農村,經濟還剛剛開始發展,受條件所限,每個村裏只修了一條主幹瀝青路,其他道路依然是土路,下過雨後,每條衚衕裏依然是泥濘不堪,髒水肆流,狼藉一片。雨過天晴,坑窪中積滿的雨水,倒映着孩子們歡快奔跑的身影;斑斕彩虹,高高濺起的水花,與孩子們臉上燦爛的笑靨,交相輝映。十年光陰已逝,孩子們的童年,享受的依然是這份原始的快樂,眼前的景象,常常讓三丫有種時空交錯的恍惚之感。

        村南的“一級公路”,經過幾次翻修,大坑一次次被填平,又一次次冒出來。三丫親眼看見過一個人,在她前面騎着騎着車子忽然不見了,原來是一不小心連人帶車跌倒在大坑裏了。所以她騎車走這條路時,得時刻專注地觀察着前面的路況,害怕也會遭遇這樣的厄運。三丫不知道,這條路起自何處又通往何方,她不知道整條道路,是不是都充滿了這樣的重重危機。

        三丫後來考上了大學,畢業離開了家鄉,去了西縣工作,在那裏安家生女。每次回孃家,雖然只有不到百里的路程,她卻要倒三次車,連坐三趟鄉村客車才能到達村東,還得再徒步二里走回村子,回去一趟往往得費時多半天。這三趟客車的車站並不能完全銜接起來,開河那一站,中間需要走長長的一段路,有時乘坐的“小客車“只是簡陋的載客三輪,後面有一道橫樑可以掛自行車,她就帶着自行車回去。後鬥掛滿自行車的大三輪,晃晃悠悠地穿行在曲折狹窄的鄉村公路上,如一隻笨重的甲蟲緩慢爬行在光禿禿的樹幹上。那些年,鄉村裏到處充滿了這樣另類的風景。


(四) 

        “媽媽快看,路兩邊的花兒多漂亮!這都是什麼花兒啊?”天清氣朗的春日,三丫帶着女兒回孃家,客車行駛在更加寬闊平坦的105國道上,接近故鄉的小村時,女兒突然指着車窗外,滿臉興奮地問道。

        而立之年的三丫,忙於工作和家庭,已經很少回孃家了。進入二十世紀“新農村建設”階段的故鄉,如一幅不斷變幻風景的五彩畫卷,呈現在每個人面前,可她好像一直沒有閒暇去認真欣賞。女兒的問詢讓她擡起低垂的頭,將淡漠的目光投向了窗外。

        映入眼簾的105國道,如一條平順絲滑的灰綢帶展現在面前,延伸向無盡的遠方。路兩旁,她記憶裏那兩排單調的挺拔白楊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排排一片片花團錦簇的觀賞花木。緋紅的桃花,潔白的玉蘭,金黃的迎春,粉紫的丁香……每一棵花樹都在溫柔的和風中快樂舞蹈,每一朵花兒都在微潤的空氣裏笑靨嫣然。這,這是我日思夜唸的故鄉?窗外那片灼灼桃花燦燦雲霞,照亮了三丫爲生計奔波而疲憊無華的眼睛。

        村口公交站牌下的長椅上,幾個老鄰居正在閒坐談天,看到三丫下車,熱情地上前打着招呼:“妮子,回家看爹孃啦!”三丫臉上浮起盈盈笑意:“嗯嗯!大娘,大嬸,你們在這裏玩啊?”老太太們爭搶着說:“我們等公交呢,想坐車去縣城轉轉。”嶄新寬敞的公交車在站牌前停下,大娘大嬸嘰嘰喳喳說笑着上了車,伸出手跟三丫揮別。三丫目送公交車穩穩地遠去,然後牽着女兒,沿着那條貫通全村、幾經變遷的南北路,緩緩向村子裏走去。

        她看到路兩旁,一排排整齊劃一的樓房取代了低矮的土屋,粉白的院牆上繪着一幅幅典雅的宣傳圖畫,映着院子裏悄悄爬出來的柔枝嫩蔓;一條條四通八達的柏油路,串聯起整個小村,寬闊整潔的道路兩邊是通暢的下水道,生氣蓬勃的花木;幾戶人家大門外,停着氣派的私家車。“大街上髒水肆意橫流的場景該永遠留在記憶中了,孩子們童年的遊戲該體驗一種全新的快樂了!”三丫感慨着,突然爲這麼多日子來對故鄉變化的漠視,而內心疼痛起來。

        九歲的女兒,和小朋友們在平整寬敞的柏油路面上畫滿格子,玩起了跳方格,在生機盎然的花木間捉起了迷藏。一羣孩子敏捷地踏着輕便的山地車,嘻嘻哈哈風一般穿過平坦的大街小巷,他們可曾想到,當年那條路上的碎玻璃片,曾經扎破過爸爸媽媽的光腳丫?我的故鄉啊!三十年滄桑鉅變,你變得越來越好了!惟願越來越美麗的你,可以慰藉遠方遊子一顆思念的心。


(五)

        又一個十年流逝,2020年,春暖花開的四月。回故鄉支教的三丫,隨同縣作協和交通局一行幾十人,參加了一次“四好農村路”採風活動。這次活動,讓大家真正體會到“要想富,先修路”這句話的深刻內涵。

        兩輛大巴緩緩行進在風光旖旎的中都水庫東路,停駐在北坡油菜花田,一片無邊無際的花海,在風中湧起金色的浪花。參觀過堪比縣城的整潔漂亮的農村社區,欣賞過白石的曇山梅園和泰東農場後,大巴又向西駛上了一條綠意蔥蘢的林蔭大道,同行的交通局張局長說:這叫郭白公路,是連接郭樓和白石的一條東西通道。作爲鄉村公路,雖然不甚寬廣,但道路平坦整潔,兩邊風景宜人。望着窗外越來越熟悉的景緻,三丫突然驚訝得喊起來:這不就是我們村南那條“一級公路”嗎?當年那隨時會冒出來一個又一個大坑的“一級公路”,如今竟然變得這麼平整,大巴行駛在上面不起一點顛簸,安穩而暢快。路過她們村子時,三丫看見村口那塊高高挺立的招牌上,書寫着“美麗鄉村示範村”幾個大字。望着綠樹環繞的故園,她的心裏,激動又興奮的淚水一層層漫過堤岸,匯聚爲一股股澎湃的心潮,在心海上洶湧成一行行顫抖的詩句。

        從氤氳着古色古香氣息的郭樓古郕穿村而過,路兩邊是嬌豔欲滴的月季,鮮紅耀眼的草莓,空氣裏充溢着濃郁的花香果香和麥苗清香。沿着南郭公路一路向南,見識了次邱高莊規模宏大的甘薯基地,南站鎮美麗示範村戴莊,再經由花樹環繞的105國道,回到處處高樓大廈、處處奼紫嫣紅、處處明媚鮮妍的縣城,行經路線正好形成了一個完美的圓圈。這一個圓圈,消解了三丫前半生耿耿於懷的離鄉情,圓滿了三丫餘生念念不忘的思鄉夢。

        那一條條故鄉的土路啊,曾經是心頭一根根尖銳的刺,紮在三丫從小到大的夢境裏,讓她無以釋懷,讓她在遠離故土的歲月裏,“故園東望路漫漫,雙袖龍鍾淚不幹。”而今,那一根根刺,柔軟了,消融了,幻化成一條條翩飛的五彩綢帶,飄舞在她美麗富饒的家鄉土地上,飄舞在她釋然安然的心靈天空。

        未來,她還會再次踏上西行征程,故園東望,路漫漫其修遠兮,但是以後的行程不會再伴着痛苦與遺憾了。回首往昔,展望來路,三丫從此該含笑前行,因爲前方,已是一片坦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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