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養的阿英,凌亂的半生(二)

正午的陽光穿過層層疊疊的樹葉,在小衚衕坑坑窪窪的地面上灑下斑駁的影子。

阿英臉上的汗慢慢風乾了,雖然氣溫還是很高,但是她已經覺得涼快很多了。

低下頭,阿英忽然想到了書包裏的信。

她匆匆忙忙取出,迫不及待地打開,稚嫩但不失工整的字跡映入眼簾。

小妹你好:

算來,你離開家已經十三年了,今天你應該十三歲了,小學快畢業了吧。

我是你的姐姐,比你大兩歲,在讀初中,明年就要考高中了。

但是,估計我不會繼續考學了,要像姐姐一樣去打工掙錢了。家裏太窮,沒有多餘的錢供我了。

希望你不要遇見我這樣的困境,希望你可以一直讀書上學。

那年你被抱走之後,媽媽一直很傷心,常常一個人在炕上哭,淚水溼了臉和頭髮,也不知道擦一擦。

這些年,媽媽常常唸叨你,不知道在遙遠的另一個村莊,你是否被養父母善待。

因爲當初奶奶做主把你送人,父親軟弱不阻攔,媽媽一直耿耿於懷,多年不跟奶奶來往,也很少跟父親交流。

雖然奶奶和父親都想要媽媽再生一個兒子,但是因爲媽媽生了你之後沒有好好休養,身體沒有恢復好,一直病懨懨的,也終於沒有滿足全家的願望。

所以,到現在爲止,家裏只有我和大姐兩個孩子。

大姐今年十七歲了,兩年前就輟學了,在縣城的服裝店裏當營業員,一個月能有幾十塊錢工資。大姐說再過一年,她要和村裏的姐姐一起去上海打工,每個月可以多掙一些錢。

這樣,很快我們就可以去找你了。

聽說,你現在居住的村莊是平原,很平很寬廣的那種,不像咱們這裏山區,大山連着大山,溝壑連着溝壑。

我和姐姐都想走出大山,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也看看失散多年的你。

我們是從五年前開始給你寫信,想着你上學了,慢慢識得幾個字了,幾乎每年寫兩三封,最開始信都由大姐寫,今年開始,這個任務開始由我承擔了。

每次給你寫信的時候,媽媽都會說,我們負責寫。現在,我們慢慢長大了,媽媽不怎麼說了,都是由着我,想着什麼就寫什麼。

算下來,我們已經給你寫了十五封信,這是第十六封。你從來沒有回覆過,也有一種可能,就是你從來沒有看到過這些信,你根本不知道我和姐姐還有媽媽的存在。

你現在的父母一定不想讓你知道這些。不過媽媽說了,希望他們放心,我們並不是跟他們搶你,而是隻想知道你過得好不好,更想看看你現在長到多高了,是短頭髮還是扎兩個小辮子。

妹妹,我也不知道你的名字。只是知道你的養父叫張紅軍,那麼你也一定姓張了。

不知道在你的家裏,你是否有弟弟或者妹妹,是否有人陪你玩耍陪你長大。

姐姐經常說,如果小妹妹在就好了,咱們三個一起多熱鬧。

好了,今天不寫了,就到這裏吧,我把信紙摺疊好,裝進信封裏,用糨子密封好,然後等待郵差來了,買個八毛的郵票貼上去,過一段時間,就會寄到你家了。

妹妹,希望你能留着這些郵票,這都是我和姐姐還有媽媽省喫儉用攢下的錢換來的,以後我們真的見面後,一起翻看郵票,應該也很有意義了。

                    你從未見過面的姐姐  紅梅

                              1992年5月22日

看到了最後,阿英還有些意猶未盡,彷彿是看一段別人的故事。

看到最後的落款,她忽然意識到,這裏面講的是自己。

原來,自己是抱養來的。

原來,現在的父母並非自己的親生父母。

忽然,之前心裏的很多疑問開始有了答案:怪不得家裏只有自己一個孩子,而別人家幾乎都是兄弟姐妹三四個,至少也有兩個。

怪不得有時候,大人們對着我竊竊私語,甚至有些小夥伴不想跟我玩兒,總是遠遠躲着我。

怪不得有時候爺爺奶奶看着我會嘆息,有時候嗔怪父母沒有給他們抱一個孫子。

原來,自己真的是抱來的,真的並不屬於這裏。

炎熱的夏日,酷暑的正午,太陽漸漸向西斜了一點點,氣溫更高了。

可是,這一刻,阿英感覺不到高溫炎熱,感覺不到聒噪的蟬鳴,也感覺不到偶爾拂面的微風了。

她低着頭,看着粉紅色的涼鞋慢慢便淡,視線裏開始模糊,到後來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麼了。

這個時候,媽媽從衚衕那段走來,遠遠地看到阿英坐在棗樹下的石頭上,手裏還拿着什麼東西,低頭在想什麼事情。

媽媽沒有覺察到什麼不正常,她大聲喊着:阿英,阿英,回家喫飯了,你坐在那裏幹什麼,熱死了。

阿英頭也不擡,依然癡癡地看着地上某一處。

媽媽走到她身邊,看到她手裏的信紙,心裏猛然一驚。雖然媽媽沒有上過學,也不認字

,但是這麼多年來他們家只收到過這一處的來信。

這一刻,媽媽心裏全明白了。

阿英一定是看到了信件,知道了事情的大概。

阿英的媽媽是典型的農村婦女,憨厚,老實。平常也就照顧孩子老人,做個飯,去地裏幹個農活,其他的事情都不曾經歷過。

媽媽這輩子最大膽的一件事情就是,抱養來一個閨女,雖然這都是丈夫和老一輩人做主策劃並實行的,但是這些年,都是媽媽在養育阿英。

媽媽看着呆呆的阿英,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她不知道說什麼,張張嘴,又閉上。伸出去,想摸摸阿英的頭並拉着她的手回家,可是手伸出一半,有顫顫巍巍地縮了回去。

時間彷彿靜止在母女倆人中間。

一個坐着,一個站着。

誰也不說話。

誰也不動。

外面的世界喧鬧繁雜,偶爾傳來賣東西小販的吆喝聲,綿長悠遠的迴盪在衚衕裏。

樹影婆娑,陽光炙熱,風吹雲動。

時間明明在向前走着,一刻都不曾停止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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