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身體裏,對故鄉最敏感的應該是舌頭了吧。很多時候,對故鄉魂牽夢縈,除了想念親人朋友,也多半是因爲自己的胃開始懷念生命最初遇見的那些味道了。
有一天,當你真的離開村莊,寓居在城市,看着菜市場各種精緻的蔬菜,紅紅綠綠中,便分外想念從前鄉下特有的食物了。
華北平原上,春天的食物其實一點也不豐富,新的一年剛剛開始,大地慢慢解凍了但還沒有完全清醒過來,去歲冬日儲藏的白菜蘿蔔所剩無幾,超市和市場上的菜價格貴的離譜,農村老百姓便開始自己張羅着一些喫食。
這是去年收穫的蘿蔔,在鹽水甕裏醃製了一整個冬天,(真的是鹽水,除了鹽和水,再也沒有任何調料摻雜其中)。
等到開春,青黃不接的時候,母親們便在竈火裏燒開一鍋的鹽水,把蘿蔔放進去煮熟。
然後一個個並排曬在院子裏的香臺上,或者晾在用板凳支撐好的木板上,經過幾天風吹日曬的洗禮,白淨的表皮變成了介於黑灰之間的顏色,鹽粒也凝結了一蹭,皺皺巴巴的老鹹菜就出世了。
然後主人們把這一個個變了相的蘿蔔放在麻袋裏或者小甕裏,留着慢慢喫。
具體怎麼喫呢,其實也簡單無比。飯前取出一個,用清水把外皮清洗掉,尤其是那層附着的鹽粒一點都不會留下,然後放在案板上切成塊狀,放在碗裏,這就是一家人的下飯菜了。其實每個人只要一釐米見方的大小,就足夠就下一個饅頭一碗粥了。那可是在鹽水裏沉睡了一冬的蘿蔔啊,早就鹹到了每一寸肌肉和骨髓裏。
那些天,家家戶戶燒火煮蘿蔔,整個村莊纏繞着一股鹹鹹的蘿蔔味兒,濃稠的像六月的烏雲,風不來,便揮之不去。風來了,便趁機彌散到更深廣的角落。
不只是老蘿蔔,冬天的鹹菜甕裏也有紅薯、洋山藥、白菜疙瘩,這些原始的食物到了春天就成了下飯的菜餚,在農村,真是必不可少。
紅薯,蘿蔔,洋山藥是直接洗淨整個丟進甕裏,任它們和鹽水天長日久地磨合,生出新的味道。白菜疙瘩卻是分多次加入這個大家庭。
冬天的鄉下,家家戶戶屯着數百斤的白菜,一日三餐總有一頓是炒白菜。但是白菜的根部,菜幫子硬而無味,炒熟了也是甜膩膩的,沒人愛喫。
不知道從何時開始,人們開始把白菜根部從七八釐米處切下來,連着根部的脈絡,切成十來塊,層層疊疊的,直接丟進鹹水甕裏,醃製兩天以後,白菜的這個部位反而脆脆鹹鹹,分外爽口,成了孩子們爭食的對象。
勞動人民的智慧真是無窮無盡,在艱難的生活裏,慢慢摸索出應對的良策,從而不停地開啓新生活。
自然偉大,養活了無法計數的生命。生命也一樣偉大,風霜雨雪樣樣不懼,在千變萬化的世界裏活出各自的精彩。
我們的原鄉,依然在鄉村,在最初遇見這個蒼茫世界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