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梦婆娑(1)

前言


万物分两极,两极为阳阴;在天为日月;在地为昼夜。 人生天地间,聚天之阳为魂,凝地之阴为魄,三魂七魄聚则成形,散则归零。

三魂:一为天魂、二为地魂、三为命魂;七魄:一魄为天冲、二魄为灵慧、三魄为气、四魄为力、五魄为中枢、六魄为精、七魄为英。

人亡则七魄俱散,形骸化尘滋万物。三魂则:一魂归天、二魂归墓、三魂赴阴受偿功过。

赴阴。入了鬼门关便是黄泉路,布满荆棘、开满红花。

荆棘乃为尸骨刺,乱葬之尸经黄泉风沙,日夜磨砺乃成满路荆棘。

红花乃为彼岸花,花开千年落千年,花叶永不相见,花色如血通往冥殿铺满地狱,犹如火照亦有魔香,能唤亡魂生前记忆。

黄泉路上斥满哀嚎,脚下鲜血眸中热泪,使得无尽彼岸愈加似血如火。

彼岸原为佛教花——曼殊沙华。一红一白,红色生阴间嗜血吞泪而生;白色生天廷餐露饮雾而存。

黄泉路半冥王殿,上无星辰下无尘,十殿冥王依序解送亡魂,判生前是非功过、断受身后因果轮回。

出了冥王殿再上黄泉路,黄泉路尽八百里,便见呜咽奔腾忘川河。忘川河水浑黄滚滚,波涛中浮沉不知凡几的怨魂恶鬼。

忘川河畔一亭一台。亭为孟婆亭,亭尖一颗硕大鱼目珠,透着幽幽荧辉映出亭顶的赤色琉璃森森通红,亭边六角飞檐下,各挂一副鬼面骷髅,在黄泉阴风中呜呜悲响。

亭内六根蟠龙玉柱,青鳞鹰爪犹如活物,蛇脊蜃腹盘柱旋绕而上,鸿头鳄嘴齐聚亭宇,怒张血盆。

亭宇之下一口六凤石釜,鹏翅尽展、燕颌鹤喙怒张,鹅颈倒弯聚于釜顶,五彩羽尾蜿蜒釜底。釜内金汤翻滚,氤氲热气由六凤精黑的喙孔,喷吐而出直冲亭宇,被六条蟠龙尽然吸纳口中。

釜下炉堂鬼骨为柴,盈盈蓝火徐徐煅烧釜底六凤尾翼。炉边一把九头魂骨椅,已磨浆出如玉润色,却是空空如也。亭外匾额:龙飞凤舞三个赤红大字 “孟婆亭”。

台为望乡台,高高一座青石荷叶台,散出阵阵柔风碧光,壁上书着三个佛光金字“望乡台”。喝汤轮回前的亡魂,登台后可观生前之事, 此为观世音发愿而成。

孟婆亭后奈何桥,精石为廊玄铁为梁,九孔拱洞横跨滚滚忘川。桥上四尊护桥神兽坐落两边,界碑石上赫然醒目篆刻“奈何桥”三个大字。

奈何桥后金、银、黄、蓝、玄、赤六色玄门,耀出六道光芒。

金色为天道轮回,银色为修罗道轮回,黄色为人道轮回,蓝色为畜道轮回,玄色为饿鬼道轮回,赤色为地狱道轮回。一切众生皆逃不过这六道轮回。

正文


晦暗黄泉,冥火浮游,轻盈四荡的荧荧蓝辉,不知是否也如了人间的万点繁星。

忘川河水自洪荒之时,便开始奔流。河中厉魂恶鬼不知凡几,浮浮沉沉昼夜悲嚎哀啼,却都不得挣脱。

我是这忘川河畔,非人、非鬼、非仙、非魔的孟婆。

一丈华发万千银丝,指骨为钗、腿骨为杖,常幻成鸡皮佝偻的老妪,为轮回亡魂熬汤送行。

已在这漫漫黄泉许久、许久了……久到了众鬼冥神都忘了我因何而来?

我亦忘了我原来的名讳?又年岁几何?

天上地下皆称我孟婆。

曾听轮回前喝汤的亡魂言,我是尧帝幺女孟婆、亦有言我是哭塌长城的孟姜女、仍有言说我个一生积德行善的婆婆……

不过最终也都喝了热汤入了轮回,什么都不记得了。

今晨牛头传音,言:今日轮回亡魂甚少,唯一新婚女子投河而亡,葬金百万。是以得了冥王体恤,免去地狱受偿之苦,午时直入轮回。

我于空向他道了声:“知晓。”

便幻着本来的面目,依旧枯坐在忘川河畔古石礁上,极目望着忘川极远、极远的远方——一片晦暗阴沉,浑黄滚滚。

黄泉地府便就是这样,更古不变的死寂枯绝。

想着釜内的金汤也该沸滚,于是望了眼浮动的冥火,起身转头走向孟婆亭。

亭里石釜的金汤已是鱼目将生,俯身炉膛见火势已弱,便座在魂椅上拾起炉边几把魂骨,往炉膛搭柴。

孟婆汤以九滴炼化后魂泪为引,三株人间断肠草为药,忘川河水为汤,再以魂骨为柴,熬煮可成。

孟婆汤亦叫五味汤——酸、甜、苦、辣、咸五味俱全。亡魂喝了忘却前尘种种,冥神、鬼差喝了犹如人间一醉,些许朦胧些许清醒,半醉半醒间囫囵一梦。

却独与我无味、无效。

魂泪引,乃亡魂望乡台上的至情之泪炼化而成。十行情泪炼成一滴泪引,九滴泪引可熬一釜金汤,一釜金汤可供万魂忘忧轮回。

此时,炉内已是蓝火熊熊,釜内金汤也渐渐生起了咕嘟。热气汤香由六凤喙中漫溢而出,在黄泉四散,又是一锅好汤。

蒸腾的雾中又幻回了鸡皮鹤颜、佝偻蹒跚的老妪,扶杖缩在炉前的魂椅上。

在一摇一晃的满炉蓝焰中,看着那个红衣亡魂在黄泉路上一步一步凄惶而行。

鲜红的嫁衣在细沙阴风的晦暗里,裙袂翩翻分外分明,犹如花飞起舞的彼岸,既张扬妩媚亦决绝妖娆。

若不是那脚下步履行得太过踉跄,也不失是一副养眼的黄泉美人图。

约莫半时辰,她才终是进了孟婆亭。狼狈不整的衣衫裙襦,轻散凌乱的满头珠钗云鬓,却仍有一番自持的风韵。

忆起前夜,谢必安的传音,明日一新婚亡魂,生前琴艺绝佳……

这个浑身煞白、血红长舌的七爷,上吊而亡后在民间就留着一副长舌之态, 不想在阴间也常行些长舌之事。

想来黄泉枯寂,这个本就因意气上吊而亡的鬼,又干着凡间穿梭差事的冥神,在黄泉愈发待得苦闷了。

我扶着骨杖,颤巍蹒跚地走到她跟前,目光在她面上巡了一番。

两弯青山黛眉轻蹙,一双凤眸媚意天成,红粉微肿的眼睑蓄拦着一汪盈盈清泪。我见了这一眸蓄而未落的泪,便觉来了些精神,却见她朱唇轻咬紧闭,似在忍泪。

可怜这样的一副暇玉,也早早做了亡魂。

她却像刚才回神,俯首侧身向我鞠了一礼,道:“婆婆…好…” 浓重的鼻音,不卑不亢的声调。不合时宜的问候。

阴间并无凡间那些繁文虚礼,我也并未应她,佝偻蹒跚着转身朝汤釜处走去,余光瞥见她红裙下摆,起身时隐约露出的一脚赤足。看来不管自戕还是他杀,生魂亡命前都是挣扎的。

也怪道黄泉步履,行走得那样踉跄。

快到釜边时,我伸出枯老如柴的手,招来骷瘦的洗碗鬼,拿了个干净的玄色陶碗,扶着骨杖继续蹒跚向前,挪到了石釜烫锅前。

猫腰持起骨勺搅拌着一釜咕嘟冒泡的热汤,盛了一碗均匀的五味孟婆汤。

预备按着冥王的意思,让她即刻喝汤过桥直入轮回。

五味孟婆汤,愿她无畏、无谓。

此时釜边,徒然多了三株人间断肠草,我心下冷笑。

将盛好的一碗热汤又倒回釜内,重新搅拌。然后佝偻着身子,扭头缓缓问她:“可想弹唱一曲?”一阵苍老撕哑的声。

她听后楞了一悸连忙低头,深深俯下身子,带着哭腔的鼻音更为明显,却一字一句清晰郑重的道来:“还望婆婆成全!”

我依然佝偻的身子,扭头看她。见她眸中之前蓄而未落的一眶热泪,已悬而流落,几滴坠入了亭里飞进的一层细细薄沙中。

我不再言语,回头施法收了那三株断肠草,再隔空取来炉边一截未燃的骨柴,招来隐匿在亭外的领路鬼,取了他颅顶上的一撮红发,幻出一把玉色红弦的琵琶予她。

又将亭外忘川河畔的一小块碎石,幻成一把琴椅,挥手示意让她去那。

她紧抱琵琶,凌乱的云鬓愈加俯得低了些,向我又鞠了一礼。

我佝着身子并未看她,却见红弦上又悬了滴澄清的水珠,在凄凄阴阴风中抖动而后玄落入沙。

黄泉、忘川、奈何便就是这样,但爱恨情愁的债也总要了结的。

她已行至忘川河畔,侧身座在了琴椅上。我也扶着骨杖移座在了离她不远的亭外礁石。

她临川抱着琵琶,此刻却是一副绝美的红衣美人琵琶图。

美人一手抱按着琴头,一手兰指向外轻扫,一串清亮的琴鸣骤然而响,散播于黄泉阴风之中,想来也该入了那白衣长舌之人的耳。

接着,她信手低眉徐徐弹拨、挑弦,碎玉流冰的琴音流泻而出,婉转软糯的唱腔应声而起,一首悲凉的曲。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

铮嘈的琴音如雨打芭蕉,哀怨的唱调宛若忘川呜咽。使得忘川里的厉魂恶鬼,也都嚎啕了起来。

我伸手震震了手里的骨杖,将方圆数里之地都清了音,唯留琴声。

她口中仍在唱着“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

一头云鬓,一身嫁衣都在压抑着涩涩地颤抖。

渐渐琴音稍乱,唱腔也愈加哽咽了起来……

我忧虑心疼着,她洒在忘川河畔的热泪都可惜了。

却听那琴声稍顿之后,转而铿锵有力。急如烈马金戈,浑如隔窗闷雷,也未听她开口唱词了。

弹拨琴弦的兰指,在弦上翻飞,急拢、飞捻、抹挑…长滚、夹弹…铮铮的琴弦已震出了隐隐嗡吟。

也不知道那撮红毛,可耐受得住这样的激越?却骤然一声,干脆铿锵的四弦齐鸣,琴音戛然而止。琴弦尚好。

一曲哀歌,终是在最后透出了些果决。

此时,座在琴椅上的她起身整顿了下鲜红的绣花衣襟,便近前双手将琵琶捧着予我,并无言语。

我见她青葱般的兰指,已有了丝丝血痕,脚下被风吹滚的细沙,也隐隐沾了几抹赤色。

我未擡头看她,也未接过琵琶,只是隔空挥手将琵琶抛入了忘川河中。

琵琶入水即刻幻回白骨,沉入忘川河底。只有那撮领路鬼的红毛,在忘川河上荡了几荡后,便也没了下去。

我扶着鬼杖慢慢起身,招来之前取了他一撮顶发的领路鬼,让这鬼带她去上望乡台。而 我也蹒跚着回到了亭内,展开了她的阳卷。

只有数行,判官近年的笔墨近愈加节约。

“风尘女,杜微 ,排行第十,故称'十娘'。少时为妓,积蓄万金。后遇李甲赎身欲嫁,被其双亲所拒,李甲逐将其转卖富贾孙富,杜微心死,沉百宝投水自戕。”——直入轮回畜道。

掩卷长思,看着望乡台的方向。“葬金百万,轮回畜道”……

她依在台上嘤嘤哭泣,点点热泪都入了我的玉骨魂瓶。

望乡台上的最后一眼人间,那些放不下的爱恨情愁、悲欢离合都凝炼于此,了结在撕心裂肺的热泪之中。

细思慢虑的品着,冥王的判决——“直入轮回畜道”也是极好的。既无七情所困,又无六欲所扰,短暂数载又是一个轮回。

望乡幻境里,她一身鲜红嫁衣,妆容华丽表情木然,正被一文弱书生揽在怀中。

那文弱书生声泪俱下,怯懦着与她,言:“十娘,吾父吾母不能容你,我亦功名无成……况那李甲富甲一方……。”

她默默起身,冷静相顾与那公子言:“郎得千金,可觐父母;妾得从人,无累郎君,可谓面面俱到,实在是好主意。”

便起身抱一描金漆箱,慢慢踱步走出船舱。胭脂花粉,金铁花钿,红衣罗裙粉色绣襦,盛妆的美人在晨光中,是那样的光彩照人。

一时看呆了两船众人。夹板相联的另一船,一胸带红花缎袍的富家公子,已是按耐不住,急急上前接手扶她。

她淡淡扯回衣袖,对那富家公子言:“还请公子,将先前许与李郎的千金送予给他”。

那富家公子,连忙遣仆人将千金箱箧递予了文弱书生。

一切办完,她不着痕迹又向江边走近了几步,然后停身,从衣袖取出一把钥匙,开了箱锁。

抽出一层抽屉,满屉的金银翡翠,灼灼耀眼。

只见她自言自语:“要它何用?”便扬手尽数抛入江中。

接着,又抽出一层满屉珍玩,皆是名贵,仍是一句:“要它何用?”便也轻轻一挥又都入了江水。

喜庆愉悦的众人,这才从幡然而醒,为那落江宝物唏嘘。

文弱书生急跑上前,满面垂泪抱她,言:“十娘莫再扔了…”

只见她仍木然冷静,又抽出一层,在书生还未反应时,又将各种奇珍异宝和着一盒满满的夜明珠,连箱带屉的都扔入了江水之中。

那书生,顿悔满面流涕,将她紧紧抱在怀中与她交颈,言:“十娘……郎愧矣…悔矣…”

她亦是木然,正身忍泪看着那文弱书生后,静望着眼前波浪涛涛的碧水江,淡淡言: “昔日海誓山盟,只说白首不渝……谁知只为换得那区区千金……,叹郎有眼无珠,恨郎薄情……”

便抽身,红衣翩跹跃然没入江腹。

人生如梦,大梦已过。

领路鬼将仍在悲啼的她,拉扯出瞭望乡幻境,拖着来到了孟婆亭外。

我还未开口,却见她噗通一声直直跪下,磨膝急急上前扑倒在我蹒跚颤巍的老腿之下,眸中双泪满面横流,柳枝般颤抖的身躯,带着凄惨浓厚的鼻音,急切地哭着求我: “婆婆,李郎如何了?”

我见她跪地匐头,折叠起伏的身躯仍是颤颤微抖。

关于那个书生的后事,我在她回亭之时,就已查阅。见她如此,亦听了她的一首曲,且就当偿了她的情。

便一边让领路鬼扯开了她的身子,一面去釜前执起骨勺,猫着腰又重新盛了碗满满的孟婆汤递予她,缓缓地道:“一碗孟婆五味汤,前世尘缘尽消亡。皆都在了这,郁郁黄泉了。”

于是她在氤氲的一碗孟婆汤中,见了那个文弱书生,为她建冢郁郁而亡,李家白发送终,自此断后。

她惨然轻笑,闭眸言:“我入地狱,换他下世功名。”

我问她:“何苦?”

她缓慢转身,看向漫漫黄泉,言:“一生风尘魅乱,欠他一身功名。”

我淡然言:“喝汤上路吧。”

我盛的汤比往日的满了些,她端着碗低头轻抿了一口,便提了红火的裙摆上了奈何桥,朝着赤色地狱道门而去。

奈何桥上叹奈何。

顷刻,她已到了地狱道轮回门之前,汤碗里还剩下些许未饮尽。我张了张口,却也终究没有出声。

她旋而回首将最后的汤一顷而尽。一头乱发和着一身红衣在轮回道口飞舞张扬,一开一合的说了两字,便纵身入了地狱轮回门。

我挥手施法,将她眼角最后溢出的两滴泪,收入了玉骨魂瓶中 。

然后躺在亭中的摇椅上沉沉睡去,眼角亦是溢出了两行温水濡湿了鬓发。

梦中想着:“值得吗?”却分明看清了她一开一合的唇型,都是“值得”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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