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禮

在這寂靜的城市的深夜裏,李奶奶坐在樓頂上,坐在八月十五的月光上,她已經脫離了人間悲涼,在虛無裏俯視着她所熟悉的空落落的街道。路兩旁燈火輝煌,沒有行人,過往的車輛也很少;她在這裏生活了一輩子,生兒育女,奔波勞頓,用自己的乳血養育了一羣后代,其中正有自己的親孫子朗心,在她耋老之年,把她逼上絕路。

李奶奶看着馬路對面結緣小區的一棟樓房,門口貼着大紅喜字,兩邊彩旗飄飄,紅色的拱門上寫着新郎朗心先生與新娘夏豔女士結婚誌喜。在這拱門下躺着一具屍體,那是她的生前肉身。她就這樣躺在如水的月光裏,躺在城市的夢寐裏,身下殷紅的鮮血染紅了大地,染紅了她灰色的衣服,如她做新娘時穿的紅色的嫁衣。她的心情愉悅的也如做新娘時的愉悅,只是沒有當年做新娘時的那份羞澀,而呈現的是復仇後的輕鬆。

她看到生前的自己,把一個板凳搬到走廊的窗下,兩隻手把着窗臺,喫力地爬上凳子,站起來藉着凳子的高度,又喫力地爬上窗臺,她回頭望一眼藉以存身的走廊裏簡易的牀鋪,看一眼天心皓月,向下望一眼沉睡的大地,毫不猶豫地縱身一躍,12層樓房的高度,足以讓她實現自己無可奈何的願望。

她的身體極速下沉,又像是在空中飛行,別人或許誤以爲李奶奶是帶着悲憤的心情跳下去的。事情恰恰不是這樣,她慶幸自己有一具任誰奪不走的肉體,儘管已爲兒孫們用壞了,而今,這具蒼老的將近壞掉的肉體,子彈樣射向他的仇人。

她爲自己這一跳,而感到高興,她的心情是快樂的,甚至是愉悅的,她彷彿看到了自己親手執刀,把仇人千刀萬剮;親手釜底添柴,把仇人沸水千滾;親手揚鞭,把仇人五馬分屍。這個仇人不是別人,正是她曾經寵愛過的親孫子。此時此刻,她正用這種極端的方式,向她的豬狗不如的孫子宣戰。

有人發現了血泊中的李奶奶,接着是更多的人圍了過來。她看到自己的孫子朗心,氣急敗壞地從大紅喜字的門道衝出來,罵着是哪個斷子絕的東西,在他大喜的日子裏,摔在他的樓道口,死在他結婚用的大紅門下。當他看清紅色拱門下,給他帶來晦氣的死者凌亂的白髮時,他的頭嗡的一聲就炸了,如同被人打了一悶棍,他覺得天旋地轉。令他驚愕萬分的是,那跳樓摔死的不是別人,正是他那不知好歹的奶奶,在他今天要結婚的大喜日子裏,跳樓自殺了。

朗心指着奶奶的屍體像是對衆人說,又像是譴責她死的不是地方,給他娶媳婦的喜門染上了晦氣。他說,真會挑地方挑時間,那裏死不了,非得死在婚慶的大紅門下;早死一天也行,晚死一天也行,趕在我將要舉行婚禮時死,一點面子也不給。

面子,爲了收回給你的面子,奶奶命都不要了,你還跟一個死人要面子,你這畜生不如的東西,李奶奶冷冷的罵道。

有人在一樓的牆壁上,看到了李奶奶留下滿牆的控訴書,不知是誰高聲地朗讀起來,那聲音莊嚴的像是法官對一個死刑犯做最後的判決。只聽那人念道,我詛咒我的孫子朗心,不得好死,天打五雷轟;詛咒他將來下地獄永生不得超度......這是奶奶寫給孫子的結婚祝福語,這是一個老人對人世間醜惡的人性,最後悲憤地控訴。

直到此時,鄰居們才明白李奶奶生前把能用的物品,分贈給那些幫助過她的人;才明白本不識字的奶奶,爲什麼向他們學習寫字。她不能死的不明不白,她要寫出來告示天下,用一隻無聲的筆討伐不肖子孫;讓人們認清穿着人衣,喫着人飯的朗心的醜惡嘴臉。

在凌晨兩點,李奶奶要走了,在腰上圍着大紅綢緞,她用這種方式把後代的福氣全部帶走,一滴不剩。如同一個戰士義無反顧的奔赴戰場,她帶着壯士一去不復返的決心,用自己的死,向世人揭露她家子孫的僞善,她拼盡生命,扯下披在她孫子朗心身上的人皮,她要他生不如死。

在圍觀的人羣裏,她沒看到自己的二兒子,有三個兒子先她死了,剩下的這個說是腰不好,不能以優雅的姿態出現在衆人面前,而拒絕看一眼這個摔死的82歲的老孃。其實,她已經算不上是她的娘了,在他心裏,已於老太太把房子過戶給侄兒時,他們娘倆就恩斷義絕了。認識她的鄰居們,都爲老太太死的慘不忍睹而流淚,她的幾個媳婦孫子們沒有一人到場,甚至在家,臉上現着幸災樂禍的神情。

她看到警察來了,法醫在忙碌的做着勘察記錄。朗心迎上去,對其中的一個頭說,我是死者的孫子,也是今天的新郎,十點十八分就舉行結婚儀式,希望你們處理的快一點。婚禮是大事,不能爲這件事給誤了看好的時辰。

警察頭瞟了朗心一眼,沒吭聲扭頭走了。

李奶奶覺得對不起這些公差們,在他們百忙中,給他們添麻煩了。是她養育了不肖子孫,把自己逼向絕路。她聽到法醫像是對一個當官地說,是跳樓自殺。

自殺,是的,是跳樓自殺,李奶奶重複着法醫的話。法醫能推斷出她跳樓自殺,卻推斷不出那雙在她背後,看不見地推她跳樓的黑手。

李奶奶想到自己也有過幸福的幾天。小兒媳與孫子朗心住在她的房子裏,那天,朗心對媽抱怨說,咱也沒套房子,找個對象也是難事。他媽說,這事你得用心,你看,這不住着現成的房子嗎,就不會想法過戶到你的名下。經親媽提醒,朗心有了自己的注意,那嘴在奶奶面前甜的如同抹了蜜,奶奶長奶奶短地把老太太哄得合不攏嘴。朗心常說,奶奶你想喫啥,跟我吱一聲,這麼大歲數了,生活上不能缺着您。你看,這是多麼孝順的孫子,從日本留學歸來就是不一樣,奶奶也樂呵呵地答應着。

朗心常常陪伴在奶奶的臥室裏,與奶奶啦一些家常。當說到奶奶老了時,不由得傷心地落淚。奶奶寬慰說,又不是神仙,哪能不老,有你這份孝心在,奶奶知足。

看到奶奶高興,朗心又向奶奶湊一湊說,奶奶,我跟您商量個事。奶奶說,你看這孩子,說商量到是生分了,有事就說,一家人用不着拐三抹四的。朗心說,奶奶,我處了個對象。奶奶說這是好事,做夢都盼着你娶媳婦。朗心顯得有點爲難地說,人家提出要房子。奶奶問,那你咋跟人家說的?朗心說,這不回家跟您商量,能不能把這房子過戶在我名下?

見奶奶不吭聲,朗心又說,老來兒大孫子,我是您大孫子;我爸死的又早,奶奶你不疼我誰疼我。有了房子,我給您娶個洋媳婦陪着您,這是多好的事。奶奶說,我有好幾個孩子,把房子都給了你,讓他們咋想?朗心說,奶奶,您都這麼大歲數了,把房子過戶給我,咱都住在一起,我給你養老送終。

後來,兒媳婦也說,這房子您不給朗心,等你百年後,他們爲了爭財產也得撕破臉皮,到那時,卻是您的不是了。您乾脆把房子給咱朗心,讓他養你老,等你百年後也省得他們爭喫打鬧傷了和氣。就這樣在她娘倆地輪番說道下,老太太一時失了注意,就把房子過戶到朗心名下。

老太太名下的房子就這麼易主了,就這麼沒了。

漸漸的老太太品出相處的滋味來了,孫子有了房子,不跟她拉呱了,兒媳婦的臉色整天陰沉的烏烏的黑,喫粒米像是欠了她二百吊似的。那臉色愈加可怕了。老太太本來是住的自己的房子,這倒好,朽木之年,成了借宿的人了。天天過得提心吊膽,想想無計可施,也就謹小慎微的熬日子。

忽一日,朗心又走進奶奶的臥室。老太太望着孫子喜慶的臉色,心想,可能是這段時間兒媳婦有煩心事。孫子差不了頭,這不有空又過來陪我。李奶奶到是爲前段時間的錯怪猜想,而感到慚愧。

只聽朗心說,奶奶,八月十五我就要結婚了。奶奶說,好啊!孩子,結了婚有娃娃,我給你帶着。朗心說,您孫媳婦要裝修房子,你看我大娘她們家,誰家合適就過去住幾天,等裝修好了,我再接你過來。一聽這話,李奶奶的心咯噔一下,可就有了防備。

她說,當初我把房子給了你,就偏了心,惹得他們都跟我仇人似的,我去他們家住不合適。再說,鬧到這地步,他們也不讓我進門。

朗心見說不走奶奶,轉口說,去您老朋友們家也可以。奶奶說,七十不留宿,八十不留飯,這個歲數都不能走親訪友了,更別提住在別人家裏。朗心覺得沒轍,瞅瞅門口說,要不你在這門口走廊裏住幾天,等裝修好了再搬進來。

李奶奶尋思,結婚裝修看樣子是實情,要是我搬走了,他不去接我,這個家可就回不來了,我在門口走廊裏將就幾天,再上屋裏搬也就順理成章。想到這兒,李奶奶說,反正時間不長,我就在這走廊裏住着湊合幾天,你弄好了,再搬進來。

李奶奶就搬出來了,在走廊裏住下了。

鄰居們也常過來看看這個睡在過道里的老人,李奶奶也就說裝修房子娶孫媳婦的事。她說房子裝修好了,孫子就讓它搬進去住,這裏雖然不是該住的地方,將就幾天還是挺好的。在反覆地敘述裏,也就堅信了孫子的說詞,不再疑心有它。

她看着房子裝修好了,孫子與兒媳也不說讓她搬進去住。那天她拿着鑰匙去開門,想到衛生間解手,這段時間,她一直在塑料盆裏小解,半夜無人時再偷偷地從廊窗倒在樓下,大便時則用一個塑料袋解決,可把老太太難爲壞了。一想到不過幾天的事,也就又有了滿懷希望。可是當她把鑰匙上門鎖一捅,心裏就咚咚地打開鼔了,這門分明是換了一把鎖,這是明擺着不讓她進屋了,但她還是寄希望於一場誤會。

李奶奶敲了會門,聽聽沒動靜,誤以爲兒媳不在家。她哪裏知道,兒媳聽到敲門聲,在貓眼裏瞧見是老太太,也就輕無聲息的回臥室休息去了。

李奶奶坐在走廊裏牀上,思來想去的忐忑不安地等孫子回家問個究竟。接近喫午飯時,在焦慮中等到了朗心,她忙不迭地趕過去問孫子,房子弄好了沒?朗心說,好了。她說,我啥時可以搬進去?朗心說,奶奶,你就在哪裏住着吧,寬寬快快的不是挺好嗎,又沒讓你住露地裏。再說,我這就要結婚了,你孫媳婦不同意跟你住一起。說着,朗心進屋就把奶奶關在了門外。

李奶奶站在門口,看着自己辛辛苦苦掙下的房子,守在大門前進不了家,眼淚就流下來了。她明白了,合着這是孫子兒媳轉着圈地把她趕出了家門。

李奶奶看到朗心關上房門後,自己絕望的站在家門口,她的心一下子涼了,碎了;她在這世界無存身之地了,無立足之處了。她重新舉起無力的手,還是把門敲開了。

朗心半開房門,生怕老太太沖進去,一手抓着門把手,一手抓着門框,問,還有啥事?李奶奶說,你讓我進去,說兩句就出來。朗心是個有身份要面子的人,瞅瞅走廊,生怕讓鄰居看見,也覺得門口不是說家事的地方,就閃開半邊身子,讓奶奶進門了。

房間內雪白的牆壁上貼着大紅喜字,房頂飄垂着紅色的絲帶,精緻的傢俱擺放的錯落有序,大紅喜字張貼在客廳的影視牆上,處處顯示着喜慶的色彩。小兒媳在餐桌上喫着飯,似乎聽不到兒子與婆婆理論;婆婆進屋,她面色冷冷的眼皮都不擡一下,看她那厭惡勁,婆婆已經破壞了她享受美食的心情。

李奶奶對朗心、對兒媳說,當初我把房子過戶給你們,說好的由你們給我養老送終,現在你們娘倆門都不讓我進,到底是安的什麼心?

朗心說,房子太小,你住在這裏確實不合適,還是想辦法到其他地方去住。李奶奶覺得再與這兩個不是人的東西論理,也是枉費口舌,就退一步講,你看在這房子的份上,給我十萬元,我搬走。一聽這話小兒媳就翻臉了,把喫飯的筷子一摔,就開腔了,啥叫看房子份上,這房子本就是我們的,當初不過是用了朗心爺爺的名字買下的,這纔有了後來從你名下過戶的事,讓你白住了這麼多年,沒落出個好來,臨走還想颳走十萬元,真是想錢想瘋了。

朗心也說,我結婚正用錢,哪有十萬元給你花,這樣吧,每月給你三百元錢,你進養老院。李奶奶被他娘倆黑白顛倒的獸性,氣的渾身發顫,舉手就想打朗心,朗心一看奶奶動粗,一擡胳膊就把奶奶推到了。

李奶奶的額頭碰在了牆角,鮮血染紅了白色的牆壁。這一下朗心心疼了,疼的他大喊大叫,你看你,簡直是老糊塗了,剛刷好的牆,就被你弄髒了。出去,出去,抓緊出去,他喊叫着就把奶奶拖出了門外。

就這樣李奶奶被孫子拖到了門口走廊。

陽光明亮亮的照着城市的各個角落,她居住過的小區裏也沒有一絲黑暗,她就在人羣的上空看着這世間陽光下的惡劇。李奶奶聽着,人們七嘴八舌的議論那倒在大紅門下的肉身,議論那紅色的血,那血染紅的灰衣。腰上繫着的紅綢緞,如一朵盛開的紅牡丹,開在陽光裏,開在朗朗乾坤下。

儘管朗心一遍遍地催促辦案人員,警察看上去還是漫不經心,似乎他的婚禮,跟他對李奶奶的死無動於衷一樣,一切按部就班地耗着時間辦理。把個朗心急得,真想衝上去把奶奶拖到一邊,扔到下水道里去。任他催的急,原定的時辰還是錯過了。

警察叫來運屍車,鄰居王阿姨用一塊白布蓋在她的身上,幾個人就把她擡上車,拉走了。

李奶奶的屍體存在殯儀館,一年多了,她的子孫們爲了利益的公平鬧上法庭,他們忘了這個躺在冰棺中的曾經養育過他們的老人。

朗心給物業打電話,說自己再有幾個小時就舉行婚禮儀式了,不能讓這骯髒的血給喜慶染上晦氣,要求派工作人員把大紅門下的血跡清理乾淨。物業人員說今天沒有幹活的工人,清理不了,說着就掛了電話。朗心明白這事,物業不管了,他招呼自己身邊幫忙辦喜事的人,去提水沖刷血跡,一個個的如是沒聽見,回頭走了。看着這一切,李奶奶在空中朗朗地笑了,他得到懲罰了,得到報應了,這只是剛剛開始,以後他將活的生不如死。

音樂響起,婚禮開始了;儀式雖然遲到了,遲到的儀式也是儀式。朗心與新娘手捧鮮花,滿面春風地走在紅毯普就的甬道上,兩邊彩旗飄飄,一對紅色的新人,款款而來。

圍觀的人們不是來祝福的,他們在看這個孫子,是如何踏着奶奶的鮮血步入洞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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