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日閒談

72號別墅。

爲我開院門的是一位蒼顏小老太。我猜想,應該是女主李夫人了。

其實,我本不認識她們,不過是受朋友的朋友所託,來了卻一樁人情。

說明來由後,我隨老太進入客廳。偌大的房間雅靜至極。

我放下工具箱,注意到靠窗羅漢牀上,盤坐着一位閉目養神的老者,毋庸置疑,他是男主,退休多年的李老。

此次到訪,朋友託我做義工,爲他們家剛買的紅木傢俱做打蠟養護。

講話不腰疼的人哪裏曉得,給傢俱打蠟不只是辛苦,技術上也是要求非常高的。

我在電話中大體問了一下傢俱的出處,得知傢俱來自東興,心中也就有數了。

南方傢俱,不是特殊定做,根本沒有蠟制工藝,都是漆做。也就是說,這套傢俱無需打蠟保養。提出這個要求的人,顯然是一個十足的外行。

面對外行,我就是內行。

我用潔淨毛巾給傢俱除塵,噴上碧麗珠輕輕一擦,傢俱真的光亮許多。

老太問我傢俱怎樣?我說這是非洲花梨,清式傢俱。她問我可有收藏價值。我說:沒有。

給小夥子倒杯水喝---這是打坐者李老的聲音。

不知什麼時候他已開始注意我的工作,並且傾聽我與老太的談話。

這不是刺蝟紫檀嗎?李老問我。

不是。我果斷的回話,並且向他說明了兩者之間的差異。

當然,這話並不是糊弄李老,我對實木傢俱還是有點研究的。

我向他簡述了國標對紅木的分類,以及我對明清傢俱的認識;又從京式傢俱講到蘇式傢俱,還把南方傢俱北方使用得不適性,做了簡述。

李老活動了一下身子,坐在羅漢牀邊沿上,吩咐老伴:沏一壺茶。

說話間,老太撤下先前的瓷杯,換了一把包漿油潤的紫砂壺,帶着淡淡的清香,放置羅漢牀小茶几上。

“過來休息會,坐下喝杯茶。”李老招呼我。

我咋一口,再品,再再品,覺得此味似曾相識。

“這茶怎麼樣?”李老問我。

十年陳化,福鼎白茶。我以試探性的口氣回答。

你還懂茶?

李老顯然有點不信。

其實,我哪裏懂茶,只不過這幾天正喝一餅陳化白茶。碰巧又在這兒遇到,其味又無二至,自然也就蒙對了。

“這茶沒有十年,泡不出木香。”

李老點了點頭,驗證了我的猜測。

李老給我續茶,我用中指在小茶桌上,輕釦三下,以示謝意。

望着他手裏精緻的小茶壺,我問,這把秦權紫砂壺出自名家吧?

聽了我的問話,李老並未回答壺的出處。而是感嘆道,我用這壺招待過無數的親朋好友,沒有人叫出它的名字。其中不乏儒雅之士,還不如你這幹粗活的,一眼識貨。

我只是笑笑。

心想,不是別人不識,不過沒說出口,或是不在意罷了。

我與李老品茶閒聊。

我說,在這別墅區,從大門走至你家,也看了十幾家院子,沒有一個院落如你家這般講究:門前三棵槐,院中一隻缸。若是沒走眼的話,這缸能發出奇妙的音律,是響缸。

“如果有興趣,可去試一下。”

李老這般言語,包含了兩層意思:一是讓我自己驗證答案;二是試探我,是否通音律。

李老陪我來到缸前。

我繞缸一週,雙手輕緩扶遊於缸沿,隨手上力道逐漸增加,缸中靜水漸起漣漪;漣漪如環,環環相套。

倏然間,一絲絃音,由低漸高,嗡嗡作響。如是天空一羣飛鴿有遠至近;隨手法變換,鴿哨聲,又忽遠,又忽近,其樂音之妙,難於言表。

就這樣,我們兩個玩得,忘卻時空。

高興之餘,李老指着門口三棵槐樹,惋惜地說:你看,多好的樹,就因名字佔了鬼字旁,好多人勸我把它們砍了。

砍了?別聽他們亂講,家有三槐,位列三公。哪個王府門口沒有三棵槐樹;再者,既是不求當官,這槐樹也叫玉樹,常言,少年玉樹臨風,不就是它麼。

說這話時,我都忘了自己的身份。

“不砍,就聽你的,不再存疑。”李老言罷,堅定了自己的信念,“來,屋裏品茶去。”

我繼續操作未完之工。李老落座,大聲招呼老伴,說:今晚弄幾個菜,我與小朋友喝盅酒。

老太回言:你血糖高,不得沾酒。

“今兒高興,破個例。”李老回話。

與李老聊天,撇不開書法,客廳幾乎掛滿了李老的墨寶。當然就像與李老聊茶一樣,我仗着陸羽的《茶經》,似乎也就懂了茶;至於書法,我還是從兒子那兒,聽過三言兩語。雖不通其裏,卻也沾點皮毛;充個大頭,不困尷尬。

剛一完工,李老就迫不及待拉我上樓,觀賞他的書房。

站在這雅靜之室,空氣中瀰漫着文化氣息,我忽感自己身上塵土太厚,馱不住一滴墨跡。

此時李老,無意於我的心虛。攤開卷卷墨寶,讓我欣賞。口中一個勁地念叨:

隨便挑,隨便挑一副。

難卻盛意,我選了一副小楷,王禹偁的《黃岡竹樓記》。

“既然選了,那就留下幾個字再走。”

這一句,把我說毛了。思緒間,李老備好了筆墨紙張。如此,不寫,難卻情面。爲化解尷尬,硬着頭皮寫下:

夜讀《黃岡竹樓記》

是你焚香默坐千年/還是今夜的我/就是北宋時那位/消遣世慮的竹樓主人/我聽你    聽過的浩蕩江風/看你    看過的熠熠星漢/霧霾遮不住歲月/沙塵埋不了青山/你又何必擔憂呢/十稔二十稔/倒下的只是草木/而你已在世人心中築起/一座不朽的竹樓/聽雨彈琴/避世清修/翠竹未改君子之風/素月依舊不染塵埃/今夜/我吟唱着你的詩歌/邀你/共舞一曲。

下得樓來,老太早已布好酒菜。擡眼見我從樓上拿下一卷書墨,感嘆道:初次見面,就拿走字的人,你還是第一個。

我也笑了,人嘛,就是這樣奇怪,或許這就是一見如故吧。

故事敘述到這裏,忽覺造化神奇。我用碧麗珠冒充蜂蠟,欺騙李老,應付了事。又怎能預料到:

未種如是因,偶得如是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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