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家小院

第一次走进这个小院,正房五间,西屋三间,砖根脚、红瓦顶、土坯墙。前院墙应该是没有的。

岳父,坐在方桌一侧的明式榉木椅子上,就能看到横在门前的庄路。卖豆腐的,敲着梆子在门前走过;如果想要豆腐,人在屋里对外招呼一声,卖豆腐的也就等在门口了。不常见的锢漏子,也会过来,弓腰推着独轮车,很矮的一个人,高声唱道:锔盆锔碗锔大缸,锔个尿盆不漏汤;来往的村里人,也是今天不见明天见的。

直到日子好了,土房变成砖瓦房,也就有了院墙。坐在屋里或是立在天井里,再也看不到过往地行人。只能听到帮当帮当卖豆腐的梆子声,也能听到那卖鲜鱼的,扯着嗓子吆喝:“贱了--鲜鱼”。至于锔盆锔碗锔大缸的声音--顾漏子死了,这个行业也跟着消失了。

如今九十多岁的岳父,耳背,外来的声音也不听了,任他外边的世界呼呼隆隆,这小院似乎遗世独立,犹自平静。

岳父如父,我们父子之间也是有三十多年的缘分。自我相见之日起,他就是沉默的,没有多余的话说。对邻居,对孩子,为什么要说过多的话?你看那些个能说会道的人,把朋友说失踪了,把亲情说疏离了,最后孤家寡人,还不忘碎碎念念的抱怨。

与其他人默言对坐,可能是尴尬的,而我与岳父,却是如此从容。爷俩一壶茶,或是一杯酒,茶能解语,酒则会意,那说出口的片言,似乎都多余了。

山一样沉默着,佛一样睿智着,苍老的岳父,总是被孩子们惦记着。子孙们无论走多远,都会按时飞回来。飞回这个小院,聚在老人身边欢喜着。外人见了,羡慕地说,这哪是孙子孙女!这哪是孙媳妇!简直是贴心的“小棉袄”。

孙女眼睛好,小心着为爷爷修理倒长在眼脸内的睫毛;外甥媳妇手艺好,给姥爷理发、修剪指甲;孙媳妇们知冷暖,带来了新买的衣服,这个买红的,那个买花的,把老人以她们赶潮的思想,打扮着。老人随和,买啥穿啥,孩子们说好看,那就是好看了。孙子们,吃的,喝的,把玩的,一样一样的事无巨细。这倒好了,隔一辈的亲,省了儿女操心。孩子们不需要老人说话,她们依在身边叽叽喳喳的,似燕子归巢。

阳光照在这个农家小院,老人抚平了四季的风雨,一年的日子过得稳稳贴贴。邻居的几个老人,也日日聚过来,天凉时,他们躲在正房的厦里晒着太阳,说着庄里的事,说着庄外的事,说过了,也就都忘了。可能过一会又想起来了,那就再说一次。如果身边有年轻人,听他们絮絮叨叨来回地说,也就不以为然地笑笑。人老了都这样,过去的老人是这样,眼前的老人是这样,将来我们老了还是这样。

老人们聚在一起,说着说着--身上的棉衣穿不住了,儿女们给换了单薄点的衣服。上衣是新的,裤子也是新的,这是孙媳妇上一次回家刚买回来的。就是那脚上的鞋,有时是铮亮的皮鞋,有时是软和的老北京布鞋。还是布鞋好,穿着它走在院子里,脚下格外舒服。

小院内已是青青绿绿,黄瓜上架,豆角缠蔓,等老人看清树上的枣子时,比那长果仁还要大一圈。

天气说热也是快的,岳父他们已在屋阴下,或是树荫下乘凉。岳父爱听戏,单是那戏匣子,一个一个的,这个孙子买这样的,那个外甥买那样的;老人今天听这个,明天听那个;换着匣子听,换着曲目听,换着好好的心情听。

早几年陈庄赶会,还有戏台子,老人跟了那会,人家唱七天,他杂在人群里看七天;人家唱五天,他没在人海里听五天。人多声沸,看了几天戏,也听不了几句完整的唱腔。就这样远远的看着,远远的听着;一个花脸地进去了,一个黑脸地出来了,但见那枪呀剑的舞弄起来,知觉热热闹闹,就是不知道这个舞的啥,那个为啥舞。

现在好了,孩子们买来了看戏机,岳父坐在阴凉里,把戏机开的震天响,不是他有意显摆,是他耳朵背了。不只是他耳朵背了,坐在身边的几个老兄弟,耳朵也都背了。他们听戏,也看戏,再也入不了戏。他们更像是这世界的局外人,静静地,没有了风起云涌。

岳父耳朵不好使,这不是一两年的事。其实,我们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听不清的,他不说,只是后来与他说话时,他常常把一只手照在耳朵上,那些需要的话,他都听清了;那些不需要的话,一句也听不清。他不听世间闲言,也不问无关的长短。被儿孙们关心,他快乐着;孩子们的高兴事,他也高兴着。

人老了,入了儿时的童趣,入了佛家的禅。子孙们爱戴他,不是因了他能说会道,是他有海的深沉,才给了后代聚拢的力量;是他有山的高度,才给了孩子们仰视的角度。

八月十五过去了几个月,也不过刚一转身的功夫,年节就赶着脚过来了。这个小院里,不是因了顽童而热闹,出一屋进一屋的,都是奔着老人来的。有喊爷爷的,有喊老爷爷的,还有喊老老老爷爷的。岳父笑了,他为自己高兴,为懂事的孩子们高兴,为赶上了好社会、过上了好日子高兴。

只要我在家,也要把岳父接到小城住几日。与老人生活在一起,是一年下来过得最像日子的日子。家里有个老人,似乎一切都平和了;用罢饭,沏一壶茶,岳父把电视调到戏曲频道,我也就随了他,听一听那呜呜呀呀的唱腔。本不懂戏的我,不知觉间入了那情节,原来戏是这样的好听。一句唱词,忽而委婉,忽而激越;忽而青云直上,忽而细雨霏霏;忽而万水千山,忽而千帆过尽。

那戏里的人生,为何这样凄凉。

岳父在我家是寂寞的,没有了四邻老兄弟的陪伴,没有了脚下他熟悉的街道,也就没有了他眼里的那一片天。他常戴着耳机在戏里睡去,在戏里醒来,茫茫然然地望着陌生的窗外。

如果哪天对他说,回老家,他会高兴的等不到走的那一刻,自己麻利地收拾衣物,收拾戏匣子,收拾零零落落的小用品。然后,默在沙发上,努力地看着烟台大落地钟,看着那走不动的时间。这时我会问他,还会回来吗?他也会高兴地回说,还回来。

岳父到家了。孩子们接着他,不用搀扶,他走得是如此的平稳。熟悉的草木,熟悉的尘土,熟悉的笑脸,一一入了他的心。

小院又热闹起来了,又有了那震天响的唱腔,又有了答非所问地笑谈。花开的大红大紫,果结的不声不响。房梁上的燕子冷时去了暖时来,巢是旧年巢,燕是旧年燕。老人似乎在说,我在等你,你怎会不来;小燕子似乎回答,有您老在,我怎能不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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