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獸故事│血色黎明(34) 生存的希望


前文


生存的希望

  霎時間,瑪爾蘭不知該作何想。放眼望去,黑壓壓一片鋪滿了整個山谷,甚至遠在丘陵高坡上也能望見影影綽綽的它們。死者們不像一般同類那樣安詳地閉眼躺着,而是任由腐爛的身子就這麼杵着,不知疲倦,不肯安歇。
  被這眼前的可怕景象驚得張開了嘴,瑪爾蘭扶着哨塔的矮護欄,呼吸不由變得侷促。延綿不絕——比王城裏發生可怕慘劇的那一次還要多,比安多哈爾裏聖騎士隕落的那一次還要多。它們佔據了瑪爾蘭的整個視野,像巨大而沉重的鐵石壓在她的內心。
  它們還在等什麼?內心的激靈一閃而過,這讓瑪爾蘭不禁去想其背後的真實原因。木頭構築的牆壘,竟然就這樣隔開着生者與死者。牆內的人還在爲爭得一塊難以下嚥的麥糠麪包而大打出手,而牆外卻早已被漫山遍野的猙獰屍鬼所包圍。真沒意思,其實麪包跟我們都一樣,食物而已。如此具有諷刺意味的想法在她的心裏滋長。頭一遭近距離地觀察亡靈天災的屍鬼,瑪爾蘭驚愕的神情漸漸凝固,表達出驚懼過後的另一種情緒。她臉上所有細微的變化都被雷諾看在眼裏。
  “好好看看吧,對你來說這可是個難得的機會。”雷諾在身後得意地提示道,“大部分見着它們的人,要麼被撕成碎片,要麼就成了它們的一員。”他注意到瑪爾蘭的眼神出奇地專注,她在觀察,那就看個夠吧。
  瑪爾蘭的心裏已經不那麼害怕了。對上一次遭遇的亡靈天災,它們還是殘忍嗜血的怪物,爲高效的殺戮而生。而現在它們很多,多得離譜,但就像一羣不會動的玩偶,跟瑪爾蘭小時候玩過的沒什麼兩樣。她甚至能清楚描述出靠前幾個屍鬼身上的服飾——宮廷貴胄的盛裝華服,儘管已是血跡斑斑,但綴着的珠寶依舊光彩奪目;旁邊另一個屍鬼則身穿半損的盔甲,一把鋒利的劍刃穿透過它的胸膛,仍掛在身上。瑪爾蘭繼續觀察,還有斷臂殘肢的商人,腸子被掏空的農夫,臉上插滿玻璃碎片的女人。種種可怖的慘狀,可這些也正是它們曾經活在世上的唯一證明。曾經是洛丹倫王國的芸芸衆生,世代生活在這片富饒的土地上,有的爲王國默默奉獻,有的則負責坐享其成,還有的慣於爲他人服務。形形色色,瑪爾蘭總能在這裏找到它們生前扮演着的不同角色。也許視之爲“他們”更爲合適,他們都曾那麼鮮活地活着。
  不,那只是小女孩的見解。這段日子裏瑪爾蘭接觸了許多原先來自王國底層的平凡人。他們甚至可以平凡到……用瑪爾蘭以前常掛在嘴邊的說法就是過於索然無味。刨去高貴的外衣或者邋遢的破布,其實他們都是一樣的。
  “他們……”瑪爾蘭頓了頓,只要提及這些怪物,心頭上仍少不免顫起了疙瘩,“他們在這裏多久了?”
  “它們。”雷諾鄭重強調,“一週前,就在我們築起了這道牆壘後沒多久,哨兵就發現了它們,骯髒的雜碎。”他朝牆壘下啐了一口,正好落在一個“中彩”的屍鬼頭上。那屍鬼面容乾枯,皮膚像風乾過的獸皮掛在鬆垮的骨架上,對雷諾的挑釁毫無反應。“起初它們只有零星幾個,但後來卻變得多起來。北邊,南邊,最後是西邊,”他指着太陽正落下的方向說道,“那裏是最靠近索多裏恩河的蓋羅恩農場,至少曾經是。”
  瑪爾蘭順着雷諾所指的方向極目眺望,隱約見到一座尖塔式的房頂,在那周圍正不斷升起的黑色濃霧。
  “它們進不來,是嗎?它們完全可以推倒這微不足道的牆壘。”瑪爾蘭試着問,也許這個冠以莫格萊尼姓氏的年輕騎士並非自己所想的那樣膚淺,也許他的做法同樣也有部分可取之處,也許她不該以先前固有的態度去看待他,正如老莫格萊尼的指導那般。敞開心扉,予以接納,如此簡單。
  “亡靈天災醞釀的不可告人的陰謀,恐怕只有全知全能的聖光才曉得真相。至少它們到目前爲止還是這個老樣子。整個洛丹倫西境都已淪喪殆盡,這道牆以外已經不存在任何活物了。在我們身後,那條該死的索多裏恩河卻在幾天裏暴漲了許多,讓提爾之手的運輸隊已經無法將糧食送達。換言之,我們的出路都被阻斷了,所有出路。”
  “雷諾,既然沒有出路,那你到底爲什麼還要這麼做呢?營地裏的那些人,你的那些信徒……他們打着聖光的名義在幹惡毒的暴行。”她看着他的眼睛,懇切地叫出了他的名字。她迫切希望能從年輕騎士的雙眼中找到那個能解決她困惑的答案,而不是僅僅得到一堆從雙脣縫隙間吐出來搪塞之辭。
  “我只是在做正確的事。他們還不知道這些。要不然由你來告訴他們,就說我們都被亡靈天災包圍了,再也沒有活路。然而最諷刺的是,在亡靈天災攻破這裏之前,我估計這裏半數人就已經先丟了命。被屍鬼咬破喉嚨,還是自己狼吞虎嚥被面包咽死,說不上哪一種死法對他們來說更仁慈呢。”
  他的瞳孔裏沒有謊言,雙眸中滿是了縱橫交錯的血絲,瑪爾蘭甚至聽到他的喉頭因激動的情緒而震顫着。
  雷諾所言非虛。瑪爾蘭目睹過,飢餓是如何將人逼瘋的。它一點一點地驅使着人們撕掉和善的僞裝,一步一步地朝着慾望中最原始的極端去,最終徹底淪爲僅憑慾望支配的野獸。跟亡靈天災比也好不到哪裏去。瑪爾蘭親眼目睹過,也親身經歷過。沒人能夠站得高高在上指摘別人。即便她自己也在跟心中飢餓的瑪爾蘭無休止地抗爭着,好歹在當下她尚能自控,沒有去搶奪其他小女孩手上的麪包而已。
  然而她知道,這裏還有一絲善意存留着,碩果僅存,卻也彌足珍貴。發燒不退,一直昏昏沉沉的威利斯;還有那個每個晚上邁着歡快步子經過的小女孩。他們的口糧都被不少人覬覦着。畢竟在其他人眼裏,病殃殃的大塊頭和活脫脫的小女孩一樣沒有活下去的價值。所以瑪爾蘭很少睡着,她必須警惕着,用那把殘缺的破劍,時刻提防有人趁着夜色打威利斯和那些麪包的主意。僅憑一把破劍是不夠的,遠遠不夠。他們要是十個人圍過來,也許瑪爾蘭可以刺傷他們其中的一個,甚至兩個,但剩下的人依然能夠輕易地把她制服,然後再慢慢料理一直昏迷的威利斯。
  現如今事情卻出現了轉機——對信仰表現出超乎尋常狂熱的信徒,他們手執棍棒,對待不從者濫加刑罰;卻又讓已經亂成一鍋粥的營地稍稍地恢復了秩序,儘管與兩位聖騎士的做法大相徑庭,但他們卻做到了同樣的效果。施暴者倒成了治安的維護者,真有意思。
  “牧羊人”的信徒。不,那是雷諾擺弄這一切,雷諾的信徒。他們所信仰的不是口中聲稱的聖光教義,而是披着聖光外衣的虛假教義,但那已無關緊要。這羣穿着粗布襤衣的狂信者確實爲營地帶來了秩序。他們每日分發着那少得可憐的食物,瑪爾蘭所得到的麪包越來越少,起初是一整塊,後來只能分得一小塊。但這些信徒的行事也是公正的,瑪爾蘭見所有人手裏的麪包跟自己拿着的一樣,那看着就讓人頓生憐意的一小塊。
  沒有人敢於明目張膽地劫奪,畢竟手無寸鐵的小偷敵不過手執棍棒且人多勢衆的狂熱信徒。但要想得到庇護,首先你得表示順從。
  “你是一名騎士,你應當保護他們。”瑪爾蘭默默嘆息,語氣中卻無有責備的意思。如今的世道早已變了,再也沒有像當初女孩能夠肆意馳騁在提瑞斯法林地的好日子了。她必須認清這點。
  “我雖然不如父親那般……”聲音一下子弱了下去,最後兩個字彷彿沒有說出來,但瑪爾蘭已然清楚那是什麼。“作爲白銀之手騎士團的一員,我無愧於心。”雷諾的熾烈有所消退,瑪爾蘭從他的眸子裏看到了久違的真誠。
  孩子與父親,原來是這樣。瑪爾蘭一下明白了問題的癥結所在。孩子永遠都想着在父親面前證明自己已經長大成人,雷諾也是如此。他擁有寬闊的臉頰,高挺的鼻樑,連眼眸子的顏色也隨了他父親,所有特徵都如出一轍。瑪爾蘭發現自己竟然在觀察眼前這個年輕騎士。但她滯留的目光卻引來了雷諾的注意。四目觸及的瞬間,某種潛藏內心的情緒湧動正如閃電激靈般一閃而過。
  “我很抱歉。”瑪爾蘭連忙轉移目光。
  “大可不必。我習慣了人們嘲笑我的嘴臉。”雷諾勉強地擠出譏諷的笑容,“能力平庸的雷諾,永遠都不夠好的雷諾,仗着有個光鮮姓氏的雷諾……他們背地裏怎麼說我的,我都聽得見。”
  “我的父親對我也……”
  “你父親,你父親,沒人想去聽你那無名無姓的父親。”雷諾大聲呵斥着,“鄉野女孩不會懂得伴隨姓氏而來的責任,你什麼都不懂。”
  瑪爾蘭卻不爲所動,心中明白雷諾還是個小男孩。這些躁動都是伴隨成長而來的。每個人亦是如此,成長的人迫不及待證明自己已然長成。她沒必要與他爭論,眼前的山谷裏的一片景象已經足夠讓人沮喪。她默不作聲,看着這個不成熟的男人。有時候靜默比言語更有力量。他與其他聲稱還在保衛營地的人不同。
  “所有人都說‘你是一名騎士,誓言敦促你應該保護無辜者。’,卻從來沒有人告訴我這句話的份量幾何,也從來沒有人來問我是否願意承擔這份重擔。騎士團的誓言如灌鉛的秤砣,卻比我的戰錘還要沉重。它束縛着我,壓抑着我。我親耳聽過那些碎言碎語。他們說得多有難聽,甚至不屑於把鄙夷的眼神藏起來。父親總是不滿意我的作爲,一切作爲。他總是擺出一副‘怒其不爭’的樣子,自己高高在上。”
  “可即使如此,他們的所作所爲正是成就了今日的你。”瑪爾蘭平靜說道,“雷諾·莫格萊尼,不要輕言氣餒。我願與你並肩作戰。”
  “別這麼較真,我就是找你來說說話,好讓自己透口氣。這麼多年來,我已經習慣了。”雷諾笑了,面上露出不屑的神情。
  瑪爾蘭沒有說話,靜默有時候比言語更有力量。她平靜地看着這名不成熟的莫格萊尼,心裏彷彿已然做了一個決定。
  “你……你到底是誰?”雷諾難以置信地看着這名個子不高,長着凌亂黑髮的女孩,“你不過是一名無知的鄉野女孩。”
  “是的。我不過是一名無知的鄉野女孩,但我父親,”瑪爾蘭昂首挺胸,決意要說出父親那讓她倍感自豪的名字,“達隆郡的領主,洛丹倫王城守備隊的首席騎士,馬爾斯科·諾頓爵士。”
  雷諾不禁瞪大了眼睛。姓氏於他而言形同負擔,但眼前這個女孩竟然擁有一個值得她驕傲的姓氏。顯然,女孩此刻依然以自己的姓氏爲榮。榮耀在她的目光中閃爍着。諾頓,那個在獸人戰爭中立下了赫赫功勳的偉大戰士。憑藉這份不世功勳,泰瑞納斯國王冊封其爲達隆郡公爵。他的威名足與莫格萊尼比肩。如今站在雷諾眼前的,莫非就是那位諾頓公爵的後裔?
  “請恕我失禮,女士。”女孩的自尊讓雷諾相形見絀。在小莫格萊尼的世界裏,只有陰暗、自卑和怯懦。也許誠如父親所言,他當不起姓氏與誓言的重擔。於是他欠身道歉,腦海裏飛快地閃過許多個念頭,但多數都被他即刻否定了,“諾頓公爵,從東部海岸至西部丘陵都響徹着他的威名,洛丹倫王國的繁榮自有他一份功績。令尊目前可好?”
  “王城陷落那天,他爲保衛國王已然殉職……”瑪爾蘭沒有道出真相。事實上,公爵甚至沒有見到泰瑞納斯國王。他歿於漆黑一片的走廊裏,爲了能讓女兒逃生而捨棄自己的生命。他的死,並非如雷諾知曉那般的光榮。但小莫格萊尼需要這份榮譽感,這個破碎的營地需要一位敢於挺身的騎士來捍衛。爲了一絲生存的希望,瑪爾蘭不惜這點代價。
  “當然了,我需要一把更稱手的武器。”瑪爾蘭笑着說,舉起那把隨身帶着的破劍,讓雷諾瞧個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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