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懊惱的騎士(一)

  今晚的酒館格外熱鬧,原本積塵的擺設竟也燃起了熊熊火焰,讓客人方纔曉得那是座在無人深處的老式壁爐。它彷彿也在爲此時此刻熱烈助興。老闆娘賣力吆喝着,極盡嫵媚地坐到一個高個壯漢的大腿上,摟着他的脖子,高舉着木質酒杯。在搖晃不定的火光的映照下,她的身子好像隨着律動而做着某種不尋常的動作。
  “敬我們的冠軍!”她幾乎吼破了嗓子,酒杯一下舉得老高,盛在裏面的摻水麥酒灑了不少。
  每桌客人都沉浸在同一片歡愉的氛圍中,他們紛紛舉起各自的酒杯,就像戰場上的士兵亮出他們的兵器那般,“敬冠軍……”他們理當如此。所有人都在討論着一件事——今天剛結束的必須比武大會。噢,當然了,他們討論最多的肯定還有期間的那件事。
  泰蘭·唐·德利恩爵士心裏再清楚不過,這些平頭百姓都覺得這是屬於他們的勝利。他原本與他們一樣,終日爲生計奔走,平凡得就像路上的塵土。雖說他也向往着換一種更高尚的活法,但生活如此,理當現實一點。塵泥灣的泰蘭,平凡鐵匠的平凡孩子,直到那天在鎮子上遇到了改變了他一生的人……畢竟這種事放在格里芬斯坦的悠久歷史中算是絕無僅有,這可算得上破天荒的一遭。
  人各有命,貴在自知。泰蘭的父親當晚就用新造的鐵器狠狠教育了這個沒有自知之明的不肖兒子。雖然他被打斷了三條肋骨,但父親的每一下抽打都讓泰蘭更加堅信自己所選的道路纔是正確的。
  雖然明知道這兒的麥酒是出了名的摻水,但泰蘭爵士還是選擇了今晚在這裏頭落腳,起碼這兒熟人不多。他狠狠地又給自己灌了一杯。耳旁的喧囂與他毫無干系,他讓自己徹底沉浸在酒精的世界裏,任由酒精在每一條血管裏肆意流淌。今天的他已經夠累了,再也提不起絲毫精力去聽那些平民的廢話。
  “敬泰蘭爵士!”背後突然響起某人的一聲高呼,接着是衆人的鬨鬧笑聲。每一句他們說的話都讓泰蘭爵士覺得如芒在背。他不禁握緊了酒杯,木頭在手裏攥得嘎吱作響。今日之前,沒人知曉的是泰蘭·唐·德利恩——身披白袍,默默無聞地守護國王以及王室的忠誠衛士;而今日以後,他將向舉國上下亮出一個全新的身份——羞辱王室的背誓騎士。
  “我都做了些什麼……”泰蘭爵士喃喃自語。在劣質酒精的作用下,泰蘭爵士腦袋裏嗡嗡作響,彷彿被人塞進了無數只煩人的熱蠅——黑得發亮的噁心玩意兒,只配在臭水溝裏滋長,但即使你穿着嚴實的白祭司長袍,它們總能在衣領和袖口找到路子飛進你的陰溝裏,在你最意想不到的部位上咬上那麼一小口,然後教你又癢又痛的度過一段日子。
  那是已經好久以前的經歷了,泰蘭爵士記不清熱蠅長着怎樣醜陋的模樣,散發着何等惡臭的味道,還有被它“親吻”過的感覺。但他倒是記得很清楚被她親吻是什麼樣的感覺。
  緹妮斯公主,一個只有真正的英雄騎士才配得上她的完美女人。
  “我聽說我們的泰蘭爵士是個大英雄,他長得就像我表哥。”滿臉長麻的女人一口飲盡杯中麥酒,用粗布衣袖擦去留在臉上的酒液,張嘴便露出了一排噁心的齲齒,她毫不在意。
  英雄,呸!連給國王倒夜壺的夜侍都比他更稱得上英雄,好歹給國王當侍從的都不能做出那般不忠的醜行。實際上泰蘭爵士覺得自己愧對國王,愧對那份知遇之恩。他滿腦子想的是當時國王就該褫奪他的爵位,蕩平他的莊園,燒掉地上的作物,再給撒上鹼鹽,最後才把他那顆填滿了肉慾與不忠的腦袋砍掉。當時他已經做好了準備,大不了血濺當場,也許若干年以後還能成爲一些不入流詩人的創作素材。然而國王卻沒有那麼做,他怒髮衝冠,但還是保持了剋制。
  緹妮斯公主,明天比武大會的終極獎品。再過一月她就要遠嫁北方,成爲阿塔倫帝國的媳婦,那個貪婪的金獅國度。她的話音宛如演奏廳內的曼妙歌聲,她的肌膚勝似極北羣山的皚皚白雪,還有驕傲挺拔的胸脯以及如絲線順滑般的棕色細發。“願諸神保佑你的長槍一直又快又準。明天用你的長槍將所有對手統統刺下馬,像你方纔刺我一樣。”什麼爵位頭銜,什麼騎士榮譽,在這一刻都變得毫無意義。緹妮斯公主的話音縈繞在泰蘭爵士耳邊,彷彿具有魔力一樣。如此佳人怎麼可以嫁給那個連拉屎都讓侍從來服侍的老頭皇帝。哪怕只有一刻,泰蘭爵士都不敢想象,他的緹妮斯要被一個頭上發禿、渾身長膘的死老頭壓在身子下面。老頭皇帝行將就木,而她芳華正茂,日子還長着。
  多虧了他,泰蘭爵士在宮裏的朋友,現任的宮務大臣,曾經出使帝國的安杜爾伯爵。這位忠誠的友人在關鍵時刻給泰蘭爵士道出了這樁宮廷隱情。
  “公主殿下——”
  突然而來的刺痛讓泰蘭爵士叫了出來。他本不該如此失態,他是個久經沙場的騎士,肉體的疼痛對他來說如同家常便飯。但今晚他爲她褪去了一身防具,卸下最貼身的防護,露出光潔的皮膚。
  “我說了,在你這兒,我只是緹妮斯。”美豔動人的公主慵懶地臥在泰蘭懷裏,輕輕搖晃着手裏的玻璃酒杯,興致索然地注視着杯中只盛半滿的紅酒,無心地抿了一口。
  泰蘭爵士那扁平的乳頭又紅又痛,在附近的皮膚上現出了幾道淺淺的咬痕。泰蘭一直想不懂,諸神鑄造的男人爲何擁有一雙無用的乳頭,女人的可就不一樣了。它們能哺育孩子,還能……
  “爲了我,贏得這份榮譽。”緹妮斯故意傾斜酒杯,讓裏面暗紅的酒液緩緩瀉下,正好落在泰蘭爵士裸露的胸前。酒液像湍湍溪流般在泰蘭爵士的“田野”上流淌,肆意漫溢。
  方纔被咬痛的地方由香甜的美酒浸潤,如今卻變得微微冰涼。泰蘭爵士低頭看去,緹妮斯纖細的指尖正遊走在自己壯實的胸膛,留下一道道淺紅色的酒印,“還疼嗎?”公主輕輕問道,她的聲音如聲聲入耳的悅耳歌聲,沁入心扉。汩汩暖流在泰蘭爵士心裏悠悠升起。
  “不疼。”泰蘭爵士深情款款,凝視着緹妮斯那雙如碧藍寶鑽一般剔透晶瑩的眸子。她已經佔據了他世界的全部。泰蘭爵士看到的高山不如她的雙峯那般高聳,所見的大海不如她的情感那般深邃,古老的聖墟神殿及先賢的宏偉遺蹟都因她的光彩奪目而黯然無光。爲了她,泰蘭爵士敢於直面舉國上下的千夫所指。即便結局是由怒火中燒的國王將自己處決,他也不會有絲毫悔意。泰蘭爵士心意已定。
  “無論明天的對手是來自北地的嗜血蠻人還是某個古老家族的傳奇騎士,我都會擊敗他。我會用長槍戳他個透心涼,我會用利刃劈他個頭開花。一切的一切,都是爲了你,緹妮斯。我會一直爲你而戰。我會打敗對手,掃清所有擋在面前的障礙。”
  比武大會的勝方騎士將擔當公主遠嫁北方的護親隊長兼首席騎士,率領一千精兵護送緹妮斯公主進入阿塔倫帝國境內,匯合帝國迎親隊伍後再行送入皇帝的宮中。願兩國情誼延綿,福澤浩然。泰蘭爵士在王座下聽見內臣用極其誇張的語氣宣讀完國王御令中最後一句,內心卻已是五味雜陳,但他不能言表於色。好歹等到朝堂上的羣戲演完,他纔能有機會找到一個空檔讓情緒得以宣泄。
  緹妮斯,他的明光。這一紙御令彷彿昭示了他和她兩人從此天各一方的命運。
  於是,當夜他就買通了公主的侍女。一袋沉甸甸的金獅鑄幣,沉得讓侍女騰出雙手才提得住。“一切好說。閣下放心,我定當守口如瓶。”侍女大喜過望,盯着手裏閃亮的金子,連嘴都合不攏。
  這一夜,泰蘭爵士緊緊抱住他不該抱的公主。她是他的緹妮斯。他是它的泰蘭。兩人相互佔有了對方,逾越了唯一的界限。好歹尚有一宿溫存。
  “你要走了嗎?”緹妮斯依在窗臺前,久久凝望着那初升的太陽,彷彿這意味着他們之間即將迎來離別,她的語氣裏帶着一些幾乎無法察覺的失落。滑如凝脂的肌膚在清早晨光的輝映下顯得格外光潔。
  泰蘭爵士輕聲應和,從牀邊起身,絲質薄被自然滑落。他感受到地板的涼氣,不知道他的情人已經保持那樣誘人的姿勢多久了。他不作猜想,從背後摟住情人,緊緊貼着緹妮斯那光滑的肌膚。
  “答應我,好嗎?別讓我一個人上路。”緹妮斯的傷感漸漸流露,啜泣讓她幾乎說不下去。
  “我答應你,緹妮斯。不以騎士的榮譽,不以我的頭銜,僅以我手裏的劍與盾,我發誓,一定會贏得比武的冠軍。我會一直陪着你走……如果他們敢擋我,我把他們放倒。如果他們還不放棄,我就把他們通通幹掉。”長槍,擊劍,盾牌和流星錘,那些歷來都是他的強項。多年的訓練讓他精通這些武器的使用,只要握在手心,它們彷彿便是他的延伸,一切都是那麼理所當然。但父親有一句話倒是說得在理,狗急了就用牙齒咬,只要你有足夠的決心,即便沒有合適的武器,牙齒跟指甲也能殺人。這麼多年以來,父親總算說對了一句。他輕輕轉過情人,瞧着她那發紅的淚眼,心裏不禁生出了悲慼。他恨不得自己生在顯赫的貴族家庭,好讓自己能夠光明正大地將緹妮斯抱進臥室深處寬敞的婚牀上。可世事如此,你不得不學着接受。他沒有顯赫的姓氏,她卻生在高貴的王室。他已經發了誓,身穿白袍,終生不娶妻室,不育子女。她卻支配着不爲自己支配的命運,望族女子都是如此,她們的命由不得自己來說。
  多虧了忠誠的安杜爾伯爵。這下泰蘭便多了一次機會,能讓他再次感受能夠掌握自己命運的機會。只要長槍在手,他便不是當年那個平凡彷如塵泥的鐵匠之子,他是自己的主人,沒人可以剝奪這點唯一值得他驕傲的權力。他輕輕拭去情人眼角的淚痕,用盡他擁有的力氣吻上對方那柔軟的朱脣,盡情感受着對方全身的每一處反應。激情,是的,就是這樣。舌頭上的溫熱和溼滑,就讓這股激情延續到即將到來的比武大會。他將以此爲力量,打敗所有對手,直到贏得冠軍的榮譽。到時候,國王將宣佈強悍的泰蘭爵士是冠軍騎士,並贈予他一頂“愛與美的桂冠”。
  哈,“愛與美的桂冠”,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就變成了貴族間作秀的道具。一頂普通的橡木頭冠,邊緣綴着白色的星點花與蔥鬱的蔽屢草,寓意無有華麗光鮮的外表,只有簡樸真摯的愛意。這項傳統在格里芬斯坦傳承了數百年。光榮的騎士爲了真愛,憑着自身技藝打敗一個又一個對手,最終仍然站在賽場上。勝者將單膝跪下,目光低垂,雙手謙卑地舉起,接受國王贈予冠軍的獎品。那是一項光榮的傳統,冠軍騎士有權向在場任一位美麗的女士獻上這頂桂冠,以表愛意。在泰蘭·唐·德利恩以前就有數不完的英雄騎士在比武大會上贏得了國王的榮耀和美豔的嬌妻。
  泰蘭·唐·德利恩向來尊重歷史與傳統,今日他誓要奪冠。
  一門之隔,走廊裏的陰影像活着的陰霾,在每個角落裏影影綽綽。一個男人走在那,長靴踩在地板上發出有節律的聲響。然而發生在房間裏的所有細節,他都知道的鉅細無遺。
  “好吧,既然觀衆已然落座,就讓這齣好戲拉開大幕吧。”他的嘴角微微上揚,露出潔白而整齊的牙齒。他慢悠悠地走着,心情愉悅,竟不覺吹起了口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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