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之光】|沙上有印

文/小野

「一」

岁月浅折,风吹起又止息。二十年过去,庭院荒凉,草木颓败,记忆里一片虚空,只有那日姐姐的背影,清晰到此刻空气里都漂浮着压抑。混沌思绪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生于偏僻的山村,父母都是农民。穷苦人家的女孩子自出生,命运就是注定的,一辈子走不出去,这是父亲从小给我灌输的理念。母亲教导我,作为女孩子穿着要得体,仪态要端庄,最重要的是少出风头,本分嫁人。

可是我性子野,总是闯祸。偷摘别人院落里伸出枝桠的果子,到处乱跑把邻里搞得鸡飞狗跳,然后等那些大人们揪着我带到父亲面前时,免不了挨打,还罚我不许吃晚饭。每一次都是姐姐帮我挡鞭子,陪我一同受罚。我见过她后背的疮疤有多狰狞,深深浅浅的印记,密密麻麻。

姐姐比我年长八岁,不同于我,她性情温和柔软,且十分疼爱我,任何时候都尽她所能,护我周全。她爱笑,眉眼会弯成月牙形,如清风一般明朗,沁入我干涸的心底,吹过之处枯木也能逢春。

我们都很孤独,得不到父母爱护的孩子,如同被弃于荒径边缘的蝼蚁,兀自挣扎,又互相温暖。父母将爱与关怀全部给了哥哥,却不舍得分出一点,留给我和姐姐。我未出生的那八年,姐姐受过的苦我心里都明白,只是她从来不曾提及。

我不用念书,家里只供哥哥上学堂。我坐不住,趁父母不在家,就会一个人出去乱窜。姐姐忙完农活回来,看不见人,就急得挨家挨户找我。找到我后她从不责备,只笑着牵起我的小手说"要记住不能跑太远哦,咱们回家。" 那个家是因为有她,对我而言才是家。

再长大了些,我的野性有所收敛,才发现我也是姑娘家家,爱美是天性。我会对姐姐撒娇,让她给我梳羊角辫儿。她剪下屋前缠在枝头上的红绳,给我细心压好辫子,绑起两个大大的蝴蝶结。她总夸我可爱,其实我一点也不可爱,还总是让她受罚。

姐姐担心我一个人在家,去干农活要带着我一起,我在田头上看着她忙碌的小身板,过早弯曲的背脊,不应是她年少该有的模样。她用袖子抹下额头的汗,时不时回过身来对着我笑。

许是怕我等得有些无聊,她教我踢石子,让我数到一百,我们就可以回家了。可是我总是不会数,她走过来看我还捋不清,一边嘲笑我,一边坐在田头上,耐心教我数数。

后来我也学着她的样子,和她一同捡棉花,抽麦穗,童年时光在那片田地里,藏下了新生的芽,却不知会不会开出盛美的花。

「二」

村子口有一个不怎么像样的集市,却是我乐而往的地方。我很爱吃一个老伯那的吹糖人儿,也不知道姐姐是从哪里攒到的钱,每次去都必给我买着吃。旁边还有一个戏剧班子,她喜欢戏曲,总要停在那里好久。

我轻扯了一下她的衣袖,"姐姐你为什么喜欢听戏诶?"

"阿南,你现在可能听不懂,不过这戏里啊,唱的可就是生活。或许是见识太少,总觉得戏里能听到许多新鲜的事儿。"

我低下头,没再说话。当时我不喜欢戏曲,咿咿呀呀太聒噪。可是很多年后,我不仅爱听,也会唱。

中秋那日傍晚,父母出门了。姐姐在厨房择菜,我无意听到她哼起了小曲。不忍好奇,跑过去问她 "姐姐你以后要唱戏吗?"

"嗯,我喜欢戏曲,如果可以,姐姐以后想加入戏剧班子,和他们一起去各个地方唱戏。阿南,你觉得好吗?" 她说这话时,瞳孔里晃动的流光,她自己大概都没有察觉。

我扬眉天真地对她说,"别人的戏我不爱听,姐姐唱戏我肯定会支持的。"

"那阿南以后想做什么呀?"

"我,我还没想好,不过只要和姐姐一起,做什么都好。"

她咯咯地笑起来,似乎无比欢愉。我们坐在庭院的石凳子上,天空的无边月色太撩人,身旁的姐姐在哼小曲,不知诉说着谁的故事。

当天晚上,姐姐就向父亲提出想要加入戏剧班,父亲听完掀桌而起,愤怒至极。"当戏子是不知羞耻,以后你要怎么嫁人!" 一句沉重的话语敲碎了她满心的热望。

我立马反驳,"唱戏怎么了?为什么不能嫁人?姐姐喜欢唱戏啊。" 父亲的巴掌已经呼到了我脸上,火辣地疼,可是我的心更疼。父亲作势还要打我,姐姐带着哭腔拦住了他,说再也不会提唱戏的事。

我咬住唇没有哭,只是心里已经下起瓢泼大雨。姐姐牵着我回到房间,问我疼不疼,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终于还是"哇"地一声,大哭着扑进了她的怀里。

从此,我再没有听过姐姐唱戏。本来就不擅表露情绪的姐姐,好像愈发沉默了,只是对我始终疼爱有加。如果姐姐能过上她热爱的生活,那么后来的命运轨迹是不是就不会无望而失控?

「三」

年年如一日。春天里姐姐从田间采茶回来,路过学堂,总会有意停留在窗户边,她把听到的内容都讲与我听,哪怕只是新学会一个字词,她都会用折落的树枝,在泥地上教我写下一遍又一遍。

"姐姐,为什么要读书识字啊?"

她轻柔地抚过我的前额,满目笑意 "因为只有读书了,你才能去外面的世界看一看呀,阿南,姐姐希望你以后可以过得更好。"

我知道姐姐不认同父亲的谬论,我也不认可。她有她的倔强,却也有无可奈何。她习惯了父母之命,习惯了不抵抗。她渴望我得到新生,却深陷在自己人生的桎梏里。

我十岁生日那年,姐姐说要带我去个特别的地方。走得有些远,是一片沙地,在当时的我眼里,广袤无垠。我看见蓝色的水很稀奇,"姐姐,这就是大海吗?"

"这不是大海哦,就是一个湖,以后有机会姐姐带你去看真正的海,听别人说比这大多啦。"

我躺在沙地上,姐姐在我身旁坐下,她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皱巴巴的荷包,是她亲手绣的护身符。前几日躺在床上,姐姐总是等我睡着后,打开夜灯一针一线地缝,我其实都知道。

"阿南,十岁大生日快乐哦,姐姐没有什么好东西给你,希望这个能给你带来幸运。"

"这个很好啦,姐姐就是我最大的幸运。"

"你要许什么愿望吗?"

"我要把愿望写在这里,以后每一年生日都要和姐姐一起来。" 我捡起一截木枝,在沙地上认真写下:我要一直跟着姐姐。尽管写得仔细,我的字还是歪七扭八,这些都是以前姐姐教过的。姐姐笑我该勤勉练字了。

夜色无声而至,越是空旷的地方,越觉得天空遥远。我和姐姐慢慢往回走,如果我那时候回望,或许就能看见,那些字迹随风打散得七零八落,被抹得一干二净。

「四」

有些事情不是巧合,即使是也不重要了,关键是无法扭转乾坤。

哥哥到了娶媳妇的年纪,家中贫困,父母商量着让姐姐出嫁,事实上就是一桩买卖,或许是预谋已久。那日我躲在小门后面,恰巧瞥见了男方的母亲,看上去盛气凌人。听见他们相谈甚欢,送女儿为换几个钱。

我还听到父亲对母亲说:"女儿都是赔钱货,到了年纪就到别人家里去,养这么大赚个彩礼钱都觉得亏。" 他们说的那些,在当时,我不能懂,也不想懂。

"阿南,你知不知道,你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给姐姐慰藉的人。你的出生就是我的幸运,所以你要好好生活哦,姐姐以后一定会回来的,好不好?" 她眼里分明有泪光闪烁,可是她还是那样温柔地对我笑,没有一丝凄凉。

"我不要,姐姐你不要走……" 我已然泣不成声,她把我抱在怀里,轻轻拍我的后背,我不理会她的安慰,用力挣开她的双手,把自己关进了房间里。那一瞬间,我的世界坍塌成一堆破烂废墟。

姐姐随他们走的那日,我不顾父母的劝阻追了出去,拼命往前跑却摔在了泥土里,两个膝盖汩汩的鲜血在肆虐横流,正如我的心脏,液体都被抽干。姐姐走了,我再也没办法站起来,生活片刻间失了颜色。我干脆躺着一动不动,任由血与泪都模糊在一抔黄土里。

不知昏了多久,醒来熟悉的房间里,我躺在姐姐每晚哄我入睡的床板上,只是身旁没有姐姐,艰难的记忆再次夺去了我的呼吸。我每天傍晚要跑去沙地,在以前写过愿望的地方,重描一遍,又哭一场。

我是好久以后才知道,姐姐嫁给了邻村一个有钱的男人。我欣喜若狂,抓住任何一点风吹草动,去村子寻了几次,他们却说没有这个人。点点微芒被扼杀,我的绝望又染深了一层。

九月初,父亲竟报学堂让我念书,这令我没有想到。后来从母亲口中得知,原来这是姐姐答应嫁人的唯一条件。我认真读书识字,当初东倒西歪的字迹已经练得十分秀气,多想让姐姐看到。

可是姐姐没有回来,一封书信也不曾有过。她走的第五年,我决定辍学,也离开了家。没文化未成年的我,就这样在城市一角苟延残喘,带着我浑身的冷漠。这是她所期待的"让我好好生活"吗?

不知何时形成的习惯,我喜欢走遍各个地方的小集市。遇到卖艺的唱戏班,总觉得某个人很像姐姐,停下来听上一曲,离开时忍不住多给几文钱。我自己也随时随地哼曲子,不过只唱《姐姐》,在别人眼里疯疯癫癫。

之后的十五年我很少回去,那片湖泊成了园林,面目全非。而我至今也没有见过真正的大海。如果我当初不是把愿望刻在沙子上,而是坚固的石头上,我和姐姐是不是就不会以这种残忍的方式分离。

听闻血缘在命运上有着一定的牵连,是否我与姐姐总有一日会重逢。哪怕遥遥无期,三四十年,五六十年,我都会走下去,也一直唱下去。

站在热闹的市井中央,周身的人潮在涌动,只有我停留在那里,明显的孤独感与他们格格不入。突然触到了口袋里褶皱而破旧的荷包,紧紧攥在掌心。宁静的和风里飘来温柔的叫唤"阿南",我僵在原地,忘记了要怎么转身。

沙上有印,风过而无痕。那心里的印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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