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芦柑掰一个

我曾成功吓退过只狗。那会年轻,在县城东边一个乡镇政府就业,有天夜里值班,趁着月色信步到单位办公楼外走廊,走廊灯坏好些日子了,踱到拐角处猛然蹿出一只狗,猝不及防,苍茫月色里双方都吓了一跳,狗张惶地朝我直吠,情急中我也对狗直吼,终究唬得狗仓遑而逃,这个事颇让我引以为傲。

这之前还有件事也蛮令我自鸣得意。我爸做过一阵水果出口生意,买卖的是芦柑,我毕了业还没处去,闲着没事便去帮手。到仓库的头天,触目皆是芦柑,满满当当总有几千斤罢,童子何知,躬逢胜饯,那天我拢共吃了三十几粒芦柑,兴许至今尚无人能及。就是后来拉肚子不太好受,腿都软了。

当时的大快朵颐倒不是嘴馋,而是为解个心结。时间再回溯,我游学晋江,那年月不兴高速公路,车也不便利,到学校兜兜转转要坐上一天班车,家因此变得遥远。大抵上,凡食物被冠以了地名,便成了烙在游子心头的惦念,譬如北京烤鸭,重庆小面,还有永春芦柑。久客思乡井,负笈外地那几年,回家吃芦柑竟成了一份念想,魂牵梦绕。

芦柑养活着家乡一大帮人,乡间农家、坐贾行商。有几代人甚而仅靠倒腾“几粒柑”起厝成家谋岁月。新历十一月是芦柑成熟的季节,落花时节又逢君,总算迎来丰收,生张熟魏济济在芦柑堆里,各自盘算着把柑换了钱后多添置点布帛菽粟,见了面相互聊些不着边际的魏晋南北朝,间或打探下对方今年的收成,以此暗中较量双方荷包的厚薄,言辞里溢满喜悦,笑声任性而又满足。

芦柑上市不久便是旧历新年,往时的春节家家客厅大多摆了芦柑待客,春寒料峭万物待苏,芦柑此时便显出珍贵,手巧的人家将柑撂成金字塔状,黄灿灿的好似一堆金元宝。来了客,主家顺口一句“来啦,来,芦柑掰一个”。亲切得要命,仿佛游子久别归家,一入门便听见爹娘叫唤乳名,暖心极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了反季节水果,冬天里的西瓜、草莓、葡萄,就像荒郊野肆暮然出现的妙龄少女,总令人心生狐疑,不如当季的芦柑那般使人熨帖。

芦柑耐藏,能存到来年春末夏初,这份坚韧源于母体。芦柑树种在山上居多,为让柑果更大味道更甜,柑农不愿鸟雀虫豸与芦柑树作伴,树脚下没有花没有草,也没有桃金娘和刺莓,除了短暂的几天采摘,平日里只能与木石居与鹿豕游。为数不多的除草施肥也尽是在白日,农人踏着斜阳脚步下山时,芦柑树便默默望着山脚下砧杵夜千家,对着孤村落日残霞,轻烟老树寒鸦,孤单但却桀骜,悄然地酝酿每份甘甜,这才是闳识孤怀,我想起周梦蝶一首诗——“想飞的树”:

从破土的一刹那,无需任何启示

每一棵树都深知,且坚信自己

会飞。虽然,像所有的神迹一样

每一棵我和你

都没有翅膀。

到现在我仍好吃芦柑。父执辈的人教过我,芦柑瓣的白丝不要扯掉,说是连着吃能止咳,而且要拣略有凹凸疤面的吃才甜。外出读书那会,有段时间想家想得厉害,其时倘若眼前有粒芦柑,简直能连皮带籽囫囵咽下。日居月诸,转眼又是芦柑成熟时,这几日总盼着抽个空到谁家去,听听主家招呼我:来啦,来,芦柑掰一个。然后坐下,拣粒表面不光滑的柑,掰开后连着瓣上的白丝吃,再彼此聊聊东家小伙西家姑娘,聊聊潇潇的残梦袅袅的雨雾,惬意人生大概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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